首页 -> 2004年第8期
花园(外三章)
作者:沉 沙
我离开它时,它不存在,恰像一本合上的大百科全书。
我从西面看它,它是这个样子;
我从中心看它,它是那个样子:
我从北面看它,它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各种花很纯粹,连石子、枯枝、游人和狗也很纯粹。宇宙的尘埃暗伏在叶片上,亲戚般跳到我的头发上、衣服上。这些看不见的可怕的细菌悄悄的被我带回家。而平常很难遇到的小虫子,飞到我的皮肤上,我对它们充满了敬畏。
在一丛丛花的面前或一棵树的背后,我把憋了许久的小便,酣畅淋漓的浇洒在植物的根上,然后四处瞅瞅,是否被人窥视。
我害怕花园。她的美使我再次感到不安,她使我无法掩饰我的肉体的不洁和灵魂的猥琐。
何时大地也变得欲望难耐?几天前,花园里湖泊微波荡漾,现在完全消失了,大地之唇喝光了全部的水,也饮下了天光水色全部的美。我走在干裂的湖底,我像明白了女人一样也明白了大地的暗处并没有神秘可言。
在宋代留下的古塔上,一行深蓝色的墨迹未干,它强迫我阅读:某某到此一游。此人轻易地获得了一种不朽的方式。
比我早进入公园的人读它,在我之后进入的人,也会像读墙壁上的《般若波罗蜜心经》一样,读它。
花 篮
我用柳枝、流水和鸟鸣,编一个小小的花篮。挽着这个花篮,我穿越尘世,花篮里装着的不是新鲜的水果和奶酪,那是我没有见过的遥远的、青青的大草原。
我挽着用柳枝、流水和鸟鸣编织的花篮,走一路采摘一路,采摘多少欢乐的语言它就漏光多少,放进去的寻觅和呼唤有一座山高也不见留下一星半点。花篮空空的,就是为了装下这遥远的、青青的大草原。
在遥远的、青青的、无尽的大草原,虽然没有我的足迹,但那里会有我的身影。蒙古包、羊群、碧绿的青草和洁白的冰雪,虽然我感到很陌生,但它们将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也许在很久以前,我就围绕着它编织着一个圆圆的花篮。
为放下那青青的、无尽的大草原,我终于编成了一个圆圆的、小小的花篮。今天我带上它再一次上路,我相信世上的花朵不会再凋谢,我看见遥远的大草原已经在我的梦幻中展开,从胯下一直绿到天涯。
天 鹅
天鹅在我未出生的一九二二年的天空中飞翔:优美、懒散的而不用提防草丛之下的枪口。
五十年后,我十多岁,天鹅多次飞进我的视野。我的童年被它饥饿、雨淋的自由飞翔命名;单纯而有些愚昧,幻想比现实多,常常用树叶做帽子和饰物,地瓜和辣椒与课本是仅有的食粮。
它就是神秘,是许多天看不见母亲时的喜庆预报,并不知晓它们正面临着濒危的厄运。
历史的空间被洞穿,两声枪击之声远远的传来,一只白天鹅在幽静、美丽的湖水中即刻毙命,另一只身受重伤。
天鹅之死带给我的震动如同地震。痛失天之娇子的哀痛一瞬间传递给了我。
从这以后,这种哀痛一直伴随着我。
仿佛我身上留下了两个枪伤。
此前,我每年夏天都在这座湖中游泳、摸鱼。我熟悉它的每一波水纹,每一个蝌蚪和绿藻。此后,我再也不下水了,我对女友说,水下埋着那只天鹅的魂。
许多年过去了,天鹅才又重新飞进我们的生活和这片沼泽地,我却无缘再见到它们。一个春日的早上,我走在天鹅曾丧命的湖泊的岸边,水面如镜,映照出宇宙的深邃、寂寥和空旷。我依然无缘与天鹅邂逅,然而,却意外地得到一枚镶嵌着天鹅的徽章:两只金色天鹅站在水波之上,像一对情侣说着秘密的话语。
我终于和天鹅相遇了,我把它们别在我的胸前。我们相互离得很近,我每日活在它们高贵的飞翔里。而它们的飞翔降低为我的物质生活。
塔
我把我书写的第一座塔叫做第一只不需要翅膀的鸟。
我见过一千座塔,它们在东方的大地上飞翔。一千座塔是我半生的尺度和见证。
当我的生命度过一半,我才从第一座数起。我让塔为我的未来和我的语言命名。
我从这里结束了我前半生中最后一个傍晚和最后的散步。
我从这第一座塔开始我后半生的第一夜和第一个梦。
我坚持把塔叫做不需要翅膀的鸟。它不飞越空间、森林和大海,它飞越时间。这是我的诗学和实现我另一种生命品质的秘密小径。
周至之塔,千塔之中我书写的第一座塔:隐秘而外露,轻逸而凝重,直入天际,而又不舍弃卑微之尘。它的右边足下降的太阳。它的东向,蓝天开始转灰。它的南面是一阵阵我不熟悉的降至西部的空气。
我站在塔的北面,周至县城的三角地集贸市场。缝补鞋子的小摊,冷清的黄金店,买卖金鱼的,修自行车的,清扫大街的,晒太阳的……我的故事从没这么丰富、这么乱。
今天我书写第一座塔的日子是我被囚禁的日子。我被乡情、乡恋拦着,我的压力无法说出。我眼望高塔,我急促的呼吸从塔尖呼出。
这是周至县城西关的一座塔,高十一层。我对它的认识与我的书写一样:从未知开始。
我书写塔的日子也是我不能赴约的日子。我只见过一面的未婚妻在千里之外等待。我未见面的女朋友还不知道我不见的缘由。生活、艺术、婚姻,以及投身于半世而未见分晓的理财之道,都是未知的。我借助它完成我书写的第一座塔:我借助它登上我书写的第一座塔的塔尖。我从四个方向朝世界观望:现实是苦的,自然是圆的,思想是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