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人与树木的对视

作者:贺学群




  树木的站立,总是比人挺拔高贵。在采摘果实时,人类也曾学成树木一样地站立。可是,人很少时间把脸面仰向天空,而更多的是注视地面。如桌子——树木到了人手里之后,就伸出四条腿趴在地上,把一个弯起的背举在上面。一张桌子的站立,再也不是树木的站立。树木总是在踏入地层后,用一生的时光向天空伸展。
  树木往地上一站就是上千年。在拥有更多的时间后,便凭自己的脚步拥有了更多的空间。
  那是一种季节性的飞行。在某个适合旅行的季节,它们的旅程诗意而浪漫。果实是它们甜美的脚步。它们总是把脚步举在头顶,在成熟的季节,驾着风像梦一样飞行,骑着浪从一个大陆漂向另一个大陆,走进动物体内到另一个地方去扎根。
  根须在地底伸展,果实在空中行走。树木站立比人要深厚,它们的行走也比人要宽广。匆忙来去的人类啊,似乎总也走不出眼前的脚印。
  我喜欢烧火,烧火就是听树木讲述一生的经历。那些逝去的岁月,阳光,雨水,还有动物的行踪,全都刻写进它们的年轮。
  树木在灶膛里说话,呼啦啦的火,就是它的声音。它跟空气说话,它还会跟锅里的水说话。咕隆咕隆的声音,不知你听懂没有。
  一棵虫蛀过的树,一棵朽烂的树,一棵渴死的树,火也是病恹恹的。那是它在低泣、在叹息、在呻吟。曾经有过的痛苦,都在火里。
  疯长的茅草,火中一晃而过,像一阵风吹过草丛。那结实的树根,像一尊火的雕像,在我的记忆里站了三十个冬天。
  什么样的土地,长出什么样的树木。就像什么样的地域,养育什么样的民族。
  这是一棵从岩隙中长出来的柏树,已死去了多年,枝杈和躯干的表部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一段靠近根部的内核,就像一具站立的岩石——岩石的质地早已长入它的肉体和灵魂。它的形状、它的颜色、它的纹理、它的精神都是岩石的。
  而这一袭湖边的杨柳,即便在冬天,也让我想起江南三月的风、三月的雨丝。
  从鹅黄到碧绿,再到金黄或暗红,最后变成泥土一样的颜色,叶子在枝头追随阳光走过四季,完成了这一生的历程。
  在树上,你的叶子不会长到我的枝头来。落到地上以后,它们再也分不清你我,一起烂入泥土,成为下一轮季节的底肥。
  在跟一棵树的对视里,我倾听它的枝叶和根须的伸展。
  风摆动枝叶时,地下的根是知道的,周闭的泥土也是知道的。树木在地底下扎根时,树枝和树叶是知道的,枝头的阳光和风也是知道的。
  有时,我也会相信,大地就像根须伸展的天空,那些枝叶像是栽种在天空中一样。因此,当我们像树木一样仰望天空时,那是在栽种自己;当我们像树木一样行走时,那是在伸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