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母语片断
作者:高 勇
母语当然不是无可挑剔的,连光也有带来阴影的缺憾。但是,能因此而排斥光吗?其实,这样的比喻是蹩脚的。母语是花朵,花朵不分美丽和丑陋。
在城市里用母语自己给自己说话时,我是幸福的。只有远离的人才能体会到母语在自己心中的分量。距离是一杆秤,从来都是这样。
比起土地,母语更接近归宿。母语能被我携带,并轻而易举地倾吐。
母语是惟一的,它仅指村庄及村庄周围几十里地内的语言。但我不是狭隘的地域主义者。母语仍然与地域无关,它仍然只是一个方向。
母语崇拜不是那种面对神灵时的行为。它是一个人面对一种语言时的尊重和禁忌。母语不容扭曲,不容亵渎,也不容轻言放弃。
除了语言,城市可能是其它任何东西的饕餮者。语言是坚硬的,它不易被任何东西销蚀。
不要轻视母语的表现力,不要轻视母亲喊你一声乳名时的表现力。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近母语,对一个外来者而言,道路如通往迷宫的暗径,或者根本就没有路,也没有人为他掌灯。
音乐中的母语是母语的冲动。它对人的摇撼是以给母语加上旋律的形式完成的。在音乐巾止的一刻,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地融人母语,并在一片宁静中想象重新聆听的可能性。
在母语中获得拯救或者重塑也许是一种很好的自救方式。在病床前置放一束母语做成的花朵或许能让病态的灵魂重新完善。
热爱母语并不意味着任何地方都要操持母语,热爱仅仅是指不放弃和不忘记。我担心稍微的忘记都会让自己进入记忆的盲区、情感的盲区,以及生命大半截的盲区。
一个人可以非常熟练地使用另外一种甚至几种语言,但这种使用本质上是一种对工具的使用。母语显然不是一种工具,它是一个人的背景、潜质、状态以及灵魂,甚至就是一个人自己。
母语是一种个性化的土语,我经常遗憾自己无法在纸上复原那种有声的、色彩鲜艳的、有另外味道的语言。看起来这是母语的不幸,但实际上,母语的魅力正在于它的不可复制、不可模仿甚至不可传播性,这又是母语的幸事。
旺盛的母语在城市的夜晚自由开放,我没有进入睡眠,而是在玫瑰构成的影像中寻找母语可能造成的幻觉。
母语是一座露天煤矿,不需要用心用力去挖掘,你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接受到母语的启发。
母语是一条通道。通过母语,我能看到自己的村庄和父老乡亲,而且我还能进人他们的心理和习惯,接近一种亢奋的状态——一种经常存在但不会经常体会到的状态。母语就是这样神秘,它能让人进入一间紧锁的似乎只能由它才能打开的住所。
想念一种语言是可能的,但肯定是困难的。你所面临的将是没有人和你说话而自己又迫切想说话时的哑然状态。这时,你失声了。
母语有时是一个暗示,当你准备忘乎所以的时候,它会在暗处轻拽一下你的衣角。
当你飞翔并体验到快感时,应该明白,托起你翅膀的也许是母语而不是语言。
母语有时也是一个标志,它标志着有游子存在这样一个事实。
在语言的河流中,一切都像鱼一样复活。
母语让我在漆黑的夜晚,像章鱼一样伸出无数可能的角虫角。
语言对我来说永远是匮乏的,但母语却是丰富而充足的。遗憾的是,它们之间无法相互替代,甚至无法互相弥补。它们是两条河流。
语言当然并不意味着行动,但母语却一定意味着行动。至少对我而言,这个判断是成立的,因为母语是感召,它的作用有时是太阳之于睡眠者的作用。
母语首先是庄稼,然后才是鲜花。
用母语沟通是最简便的,而用语言进行沟通也许是最复杂的。沟通往往是灵魂的共享,而不仅是词语的磁撞和思想与观念的交锋。
在语言中获救和在母语中获救是两种本质不同的自救方式。
拥有母语的人不一定是完美的人,但鄙视母语的人一定是一个有缺憾的人。
只有在特定的日子,只有在母语之处聚精会神地体验母语时,我们也许才能认识到,母语其实就是生命之神赋予我们的词汇。
在没有母语的城市里,我活得再风光其实也是孤独的。那一天我循着一声母语望去,竟然在熙攘的人群中发现了一张熟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