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死亡·疼痛·天使

作者:丹 菲




  骨 架
  
  一段时间,教室里摆放着一具完整的人体骨骼。每次走进教室,我都会强迫似的与他打个照面。而时间久了,我们都有了宽容的胸怀。即便一个人留在教室自习,我都会情不自禁抬眼望望黑板右侧的他。我的目光越来越柔和,他的姿态也逐渐从容和潇洒。
  我要强记二百零六块骨骼的名称、位置、衔接状况,便要不时地抬眼看他,但很少上前触摸。我知道失去肌肉附着的他相当脆弱,我不能让挺立着的他有任何闪失。纸箱里装满人体的零碎骨骼,那我可要仔细触摸,抱到课桌上,甚至放到自己膝上。他不同。他勉强站立的身躯让我充满欣慰和感动。
  我有时怀疑,当教室的门紧紧闭锁时,他在寂静和黑暗里,是否会像一个劳累过度后的正常人那样卧倒休息。我很想转身回去窥视,有一次已经悄悄接近未遮严的窗帘一角,但我即刻又止住了自己的欲望。无论如何,我要维护他在同学面前一贯的骄傲和气派。
  奇怪的是,别的同学也都那么安静,与争抢纸箱里的教具判若两人。这种安静是鲜活的青春之间的某种默契。
  当他最后被搬出教室时,我的目光长久地停驻在他身上,完全是和一个尊敬的朋友告别。
  
  零隐私
  
  我们站着,小心翼翼围成一圈。
  一位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姑娘未婚先孕,受到医生善意的呵斥。她很无畏,大大方方躺到那个状如刑具的检查床上,与医生一问一答。
  不过两分钟,她青春的脸突然哗啦一下煞白,光彩尽失。一种坚硬冰冷的器具进入她的身体,她沉默、柔软下来。
  其他同学好学异常,依然贪婪地琢磨着医生的每个动作。只有我,神情黯然,瞬间关闭了汲取知识技能的小芽苞。
  然后,就只有器械的清脆撞击声。
  呻吟着的她,向一群好学的陌生人开放了自己的花园。
  ——几天内,我恨死了班里仅有的五个男生,他们的眼睛掠去了我少女的疼痛和幽香。
  
  婴儿室
  
  一排排高高的小床,里面盛放着一个个裹在襁褓中的宝宝。这些宝宝多数时间在酣睡,少部分时间醒着,啼哭,吮奶,微笑。其中一个宝宝好乖,她醒来后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冷静地看人。难得一双眼睛都睁开了,却要目不转睛盯着白色的天花板,一副深思的模样。我禁不住也随着她的目光望望头顶,那虚空里是否藏有天堂的图案。
  我尤其喜欢值夜班。教员偷懒,趴在桌子上瞌睡,甚至叮嘱我一声,就溜到值班室睡大觉。这时,我就一身轻松,喜上眉梢,软底的护士鞋使我能够自如地在室内飘来飘去。我真的就像从天而降的白衣天使,照看人间初生的蓓蕾。婴儿的眼睛乌黑、澄澈,你与他对视,总能找到一份安谧和纯净。
  我伸出一只怯怯的手指,轻触婴儿光滑绵软的肌肤。那个深夜清醒着的婴儿,倏地将状如花瓣的小嘴扭到我手指边,试图吮吸。我又将手指轻触他的另一侧脸颊,小嘴巴倏地又扭转回来。他吮吸的本能触动了我少女内心隐秘的一根丝弦。最终,我的手指被当作一只奶嘴,那种湿润、温暖和不容置疑的力量,使我在十六岁的一个夜晚开放了母性的胸怀。
  十年后,我作为母亲,第一次为女儿哺乳,再次尝到那种溢自心底的甜蜜、疼痛,和悸动。
  
  心脏上的痣
  
  鲜红的心脏,让人想起蜜桃、草莓等芳香的水果。它的跳动如水上烈焰。
  那一次,我一个人逃离解剖间,毫无目的地游荡于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中间。这些被单独隔离的人体组织,带着疾病扭曲的阴影,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
  一颗异常肿胀的心脏,沮丧的暗红,突兀地置于头顶。我猜不出它何时脱离人体。它的丑陋、古怪、恐怖,缘于一些莫名的黑痣。一颗布满黑痣的心脏,浸泡于药液中,沉滞、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痣,在光洁的皮肤上显露,均可以忽略不计。一颗痣在脸在臂,在大腿,在脚踝,是风的行程,我们无须担忧。但痣贪婪地布满一颗心脏,便是一场无法驱散的恶梦。我为生命哭泣。
  二十年间,我耿耿于怀。
  我常抚摸心的部位,想以个人的意志和修养,让它永远像一只蜜桃、草莓。它不息地跳动,如水上火焰。
  
  两个小时后的解剖
  
  一个星期天,居民区有人猝死床上,法医前来做尸体解剖。为了学习,我怀着一颗恐惧的心,和四五个同学赶到太平间观摩。
  那个人仰面直挺挺躺着,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太平间阴冷、狭小、寂静。之前,我进入过医学院大型的解剖间,那里房间宽大,排列着好几具被福尔马林长年浸泡的尸体,专供于教学。那些尸体陈旧、暗红、无声无息,一派平和。这次不同。这是一个刚刚被诊断为临床死亡的人。他只是失去呼吸、心跳、血压这些生命体征,而组成人体基本单位的各种细胞还活着。严格地说,这是一个死人,而不是一具死尸。我空前的恐惧似乎就来源于此。
  法医的刀切下去,我机械地看到胸腹腔打开,心脏、肝、肺、脾、胃、胰腺、肾脏被一一掏出,法医一边低声交谈。我始终不敢靠前,那些带血的脏器,持续地给我一种沉重的打击。我是空气中凝固的一个分子,面临窒息。
  当他们商量着准备敲开死者的头骨时,我终于忍无可忍,逃也似地离开。
  重新回到阳光下的我,脱去白大褂,眼泪恣意横流。性格中的某些元素,注定我无法在这个神圣的专业辛勤耕耘。
  
  抬 儿
  
  多年前,我参与过一次胎儿谋杀。那是一个已完全成形的六个月的胎儿。
  他本来静静地在宫殿里端坐着,等待四个月后,平安降临人间。那一天,他在梦中突然遇到风暴,不容分说,被推出了宫殿之门。那是一股他无法抗拒的力量。
  这过程中,母亲终于有了肉体的不适.她轻微地呻吟。白色的棉被下谁在挣扎?
  我第一个看到胎儿的性别特征,告诉这位母亲:是个男孩。母亲突然骄傲起来,兴奋地嘱咐我:快去告诉我丈夫。我脚步轻快地报告门口等待的丈夫:是个男孩。这个男孩的信息无疑增加了母亲和上司间争斗的砝码。她如此付出,她要争取这次进修的机会。
  在产房实习的日子,我热衷于充当一个信使,每天向守在门口的父亲们报告,母子平安。我的喜悦和兴奋不亚于他们。
  可这一次,我传递信息的表情古怪夸张,我无意中竟与他们达成共识,与那个似乎切断母亲工作前程的上司叫板。
  多年后,我做了母亲。偶尔想起那个年轻的妈妈,想她是否常常祭奠从前六个月大的胎儿;面对年轻的往事,是否依然乐观而豪迈?
  
  十七岁
  
  十七岁的我,正式在医院里独立当班。我穿着束腰的裙式白大褂,像一片白云安静,抑或飘动。我欣慰地感到,那些热爱和依赖着我的病人,乖觉,随和。他们坦然地将手臂伸过来,先将我内心的羞怯抚平,然后引导我进人生命温暖的河流。有时,我坐在明亮的护士办公室里,看夕阳一点点隐没,宽大的宁静弥漫开来。我温暖地想到,身后二三十个病人,他们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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