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时间·地点·人物
作者:沙 戈
看见华北平原笔直的参天白杨和广袤无垠的高粱,已是热泪满眶。
土地和生命是难以改变的,色泽和气息也是,一个人,由懵懂无知的六岁稚童变成了另一个人,如弹指一挥。三十年前,这个孩子的祖父祖母都还健在,炊烟和炉膛都还温暖,油灯明明灭灭,他们坐在炕上掰苞米,用两根苞米相互搓着,硬硬的苞米粒就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他们要将这些苞米磨成面、研成粒,喂养他的整个冬天。
炕上暖暖的,祖母唠叨着什么,祖父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们又挑了一次灯芯,磕一磕烟袋,给孙儿们铺开热被窝。昏暗的夜里弥漫着灯油和烟渣的呛味,还有炕灶里麦秸焦糊的香味,远处飘来几声犬吠,孙儿们就睡着了……
醒来,已是三十年后。
祖父和祖母睡在了两个小土包里,被杂草和树丛遮盖着,像即将发出的树根,永远都发不出来了。那个曾经六岁的孩子,是他们的树芽,被风吹到了远处。现在,她回到了这里,捧着疏松的潮土,闻到了灯油和炕油的气味,闻到了先人草木般贴着地面微弱私语的气味,闻到了一根脉络脆弱而又坚韧的气味,闻到了……闻到了一颗苞谷粒硌在心里——一辈子的痛的气味。
毕克齐
一个小站,呼和浩特沙漠中的一粒沙子。
火车从站牌前一闪而过,大风就把这粒沙子吹得无影无踪了。那只铁道旁找寻食物的瘦羊,抬起哀怨的眼睛,望着呼啸而过的庞然大物,然后,一声不响地又低头觅食了。
地上没有什么了,或许只有几颗遗落的谷粒。一头沉默的牛,纹丝不动,等着什么。它总要这么等着。等待,是生命的重要部分。这头牛,像一个远房亲戚,苦苦的等待,耗尽了它的一生。
我在车里发呆,和它们的情形大抵相似,等着到达下一站,等着到达终点,等着等不来的一切未知……
大自然默默给予的一切,所有的生命草木般顺从。毕克齐——一个没必要记住的名字,一个有理由迅速忘记的名字,当我把这粒沙子轻易地遗落在人间,我这另一粒沙子,也同时被它迅速遗落在了人间。
西夏灵光
夜已经深了。
西夏古国笼罩在巨大的黑色穹庐里。
一只小小的虫子,身上一节一节闪着亮光,轰隆轰隆钻进了黑色旷野。
在这只虫子的身体里坐着,看那无边无际的空洞,当然是孤独的。还会有一些恐惧,一些眩晕。没有坐标感,没有方向感,没有距离感,没有空间感,什么都没有,只有虫子爬动的响声,令人亢奋的绝望。
远远的,闪出了几点灵光,微弱的、跳动的、转瞬即逝的,坐着的人就正了正身子,呼出一口气,不那么恐惧和绝望了。
那些灵光闪闪,恐惧的人渐渐回到人间。活着的人不怕死去的灵魂.而是担心死去的灵魂找不到魂魄的去处,那他们该怎么办呢?这真是让人担心的一件事呢!
那些灵光追赶着亮光,一起跑。一个人和一些魂在同一个夜里,一起跑。他们不辞劳苦做着同一件事,因为,他们拥有同样的未来。
渭 源
我们找到了水源,找到了粮食和蔬菜.找到了木柴和火种。
我们开始钻木取火,吹亮火种,点燃柴草。
我们围着篝火,击掌、欢叫,一圈又一圈。
我们手握利器——那是刚刚磨制的,为获取猎物和保持生物链。
我们裸露上半身,只在腰部围几片叶子。
我们不写字.用绳子打结记事。
我们没有钱,那玩艺儿用着太累。
我们不受高等教育、不考政治、不写诗、不听音乐,不示威、不静坐、不刻录盗版光碟、不出售假药、不吸毒、不吃摇头丸、不给粮食掺沙子,也没人沿街乞讨,更没人挥金如土,没有,都没有;我们还没有发展,没有进步,没有文明特征;我们懂得的很少,境界修养都很低;我们只在清澈的渭水源头美满地生活;我们用三块石头架起了灶火,烧烤食物;望着天边三颗星星缓缓升起的时候,就开始幸福地做爱。
宕昌老街
老街都是老人,穿着对襟黑布衫,蹲在墙角下,晒太阳。
他们身后的老屋斜斜的,一使劲,就能推倒。窄窄的街上,手工作坊里还在榨油、在做鞋、在用刨子刨木头。
进了一家老宅,甬道低低的,暗暗的,木头已经磨得很亮。耳房也低低的,木头同样湿滑锃亮,土质的地面被刚下过的一场雨淋得坑坑洼洼。主人说:这房子太老了,快不行了,你看,我们已经盖了新房,二层楼的。
他指着院里的一幢白亮小楼。这时,才看见耳房、正房都已挂了锁,房里也空了,只有窗纸被吹得扑拉扑拉响。
这个不大的院子,须仰视才能看到全貌,这是一个逼仄的角度,或许是正房斜坡式的屋顶,虽然上面已经生满了蒿草,但它斜斜地压下来,还是让人倒退了两步。
倒退了两步,这时,看见院角背阴处蹲着一个老人,他郁闷地抽着旱烟,烟锅烟袋也是油亮的,头上戴的黑圆瓜皮帽分明还是清末年间的样式。主人说:自从盖新房那天起,我爷爷就不说话了,他说他不住新房,谁要让他住新房,就和谁拼命。
西 塘
夜里抵达西塘是没有预料到的。
一下子看不到它什么样子,是来了,还是没来?恍恍惚惚,无所适从,真是怪极了。
人们在四处寻找,西塘,在哪儿?我咋看不见它呢?其实,人们都很安静,没人发出疑问,只是我听到他们心里的声音,就像我也同样没有发出疑问,而是心里在说。
人们悻悻地四散开去,一下就消失在潮冷的夜中。
我的睡眠也很怪异,像是走近了一块倾慕已久的玉石,却蒙住双眼,看不见,也不能伸手触摸,在它面前站一整夜,才打开蒙面布,显现它的庐山真面目,我的睡眠怎能不怪诞?
用一双睡眠不良的眼睛再看西塘,就不那么美了。浑浊不动的绿水,女人正在洗菜,不远处,有人倒进一盆污水,涮了涮,走了。倒是那些乌篷船,一排排等着,闰土和阿Q都老了,反戴着馄饨式毡帽,慢慢摇橹过来,耐心地砍价。
最后一个纽扣工匠,也老了,他的家是一座手工作坊。脚踏式木头工具,发出亮光,吱扭吱扭。他用骨节粗大的手,为我用贝壳制作了一枚纽扣。大贝壳的脊背上挖了一个一个小窟窿,纽扣般大小,衬衣的纽扣原来是用贝壳做的呀。
现在,我的背包夹层里,有一枚小小的纽扣,是我对西塘惟一的牵连。
殪虎桥
七月的陇南,潮湿、温润。下了一路雨,车子拐弯时觉出车尾轻飘的滑动。会有人发出轻声的尖叫,有人为这种“危险的快乐”笑出了声。
车子舞蹈着在湿滑的公路上行驶,转弯,像个喝了小酒醉意微醺的人。七月,离开都市,前往山林,终归还是好的。
“要‘唱歌’!”有人喊。
司机不回头,说:“前面就到殪虎桥了,到那去‘唱’。”
两侧群山已经被雨淋得发黑了,这个“醉汉”摇摇摆摆又绕出几个山沟,“嘎”地一下,停在了一座小桥边,“殪虎桥到了,都去‘唱歌’吧!”司机高声说。
人们欢快地哼着小曲纷纷下车。男人们一下就不见了。“唱歌”嘛,当然要找个隐秘的地方。
这个小小的桥边,有惟一的一户人家。门开着,炕上坐着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笑着望着我,才发觉自己已经贸然地进来了。
母亲正在洗衣,也起身望着我,笑。
已经放假了,麦子也割了,下雨的时候他们哪也不去。母亲把三个孩子的布鞋洗干净了,搁到屋外的窗台上,鞋尖抬高,齐齐排着。
这种晾布鞋的方式,亲切又陌生。望着那六只安静的小布鞋,不知它们会走怎样的路。
烟袋斜街
后海日进斗金的巷子。
样子们依然穿着那身肘下漏凉气儿的粗布白衫,吆喝老外逛北京最地道的胡同。丁当作响的脚蹬车棚上歪歪斜斜写着:喂,走,串胡同去!巷子里古色小店摇摇欲坠的样子,让我有点喜欢。那家“昨日今日”,那家“美人记”,店门小得一个人侧了身子才进得去,让我有点喜欢。挨着小店,就堆着大白菜和蜂窝煤,几户人家低矮的窗户紧贴小街,刚洗的衣裳就晾在窗外,老人坐在马扎上打盹,女人手里织着毛线,让我有点喜欢。几个男人扶着二八型自行车,专注地看着一盘象棋残局,让我有点喜欢。
这条小街,或许很快就会被拆除、消失了.岁月留下的皱纹,要想方设法抹平。人也要抹平皱纹,化妆品不管用,就想法儿打造成人造美女,实在不行,去韩国,把自己做成别人。
后 海
这儿的夏天是热烈的,但那种热烈又似乎掩藏在一个巨大的屏障当中——慵懒的、漠然的、缓慢的、暧昧不清的。这些混合繁杂的气息,使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人,用各自不同的眼神找到同类,在一个地方坐下,悄悄用各自的语言,倾诉各自的衷肠。
其实,坐在这儿的人并不真的是在倾诉衷肠,他们摆出一副在夜里安慰自己的姿势。于是,他们就坐在别人面前,让别人看。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真的安静下来,而是默默地抽烟、喝红酒、看着水里的河灯,心乱如麻。
这座城市设计的巨大假象,看上去温暖又迷醉。温暖和迷醉永远是迷人的,人们很热衷着迷,不断云集而来,就像演员要粉墨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