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奇石九题

作者:胡 弦




  凤 凰
  
  旋身四顾,翅羽离合,转眼又是百年光阴。
  一只在岐山之巅鸣唱过的凤,一只在高洁的梧桐上栖息过的凤,饮于醴泉,食于楝树,一只振翮于光阴边缘一次次浴火重生的凤,最后,栖止在这块顽石里。
  五言,七言,绝句,俳律……一只在清词丽旬中翱翔过的凤,现在,不鸣,不飞。现在,天下繁体和简体的汉字都陷入了沉默——仿佛绮丽的梦幻已返璞归真,无数荣光闪过,仿佛只为了留下这最后的一句坚硬箴言。
  ——敛起绚烂神光,用一块顽石的质朴,说尽地老天荒。
  
  猴 圣
  
  他孕于石,生于石,从石中来。又复回石中去。
  生命本就是一块奇石,奇石本就是生命中一段坚硬的脊椎。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奇石之奇,还在于它是一座青山孕育的铿锵反骨。
  石破天惊!天地间一声叱咤,八荒变色,云水动容,一身黑色的风暴,托一棵桀骜不驯的金色脑袋。
  他在奔驰,又像在与敌手角力。嫉恶如仇的心,敲一敲铮铮响的钢筋铁骨,一团狂飙里,有人间的天堂,也有鬼怪的地狱。
  他忽儿远去,桌子上自有天涯:他又于瞬间归来,摆一个姿势,随处都是一出扣人心弦的人间大戏。
  
  剑 龙
  
  它来自哪里?是亿万年前火山岩的熔炼,还是深海石精的漫漫塑铸?
  如此朴拙,甚至还有点丑陋,却又于丑陋中蕴含出天地之大美,生命之大美。它身上的硫磺和斑点,都像是生命的本真图谱,无数凸凹,又如同强壮肌肉中蕴藏的巨力,正掀起滔滔浊浪,排开空中的寂静。
  ……一定还是远古,龙,尚未被繁琐的图案缠绕,青龙、虬龙、应龙、夔龙……还没有被区别开来。而这条被后世命名为剑龙的龙,还不屑于飞腾。
  它在大地上行走,苍茫时光分开,古老的大地传送着它的吼声和脚步声。
  那时候,梦朴素,生命异美,大地和天空呈现出了不一样的景象。
  
  佛
  
  像使一块石头剔除锋棱和峥嵘,像使一颗历险的心回到温润明澈的状态。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像使一颗心去掉怨嗔忧怖,一切复归平静。像无所有,像无所无,像空,像一切皆是幻影。
  又像是实实在在:这样亦真亦幻的一座佛堂。
  像有隐隐的诵经声传来,像念珠儿在手指间圆润地滑过,像细数,又像无所记,像有笃笃的木鱼声,细听,又寂静,甚至连风声也没有。
  只有石头的呼吸。只有不见波浪的心。
  或者,只有这块石头,其它的,我们不必看到,亦不必了然于心。
  
  三只小狗
  
  京巴,粉妆玉琢;沙皮狗,一身油亮;狮子狗,威风凛凛。
  毛皮再好,也已不可梳理;威风再凛凛,也没人再拿它当回事。三只小狗儿,三只变成了石头的小狗儿,即便一动不动,也有欢腾腾的可爱。
  把它们聚到一块儿,让它们聊聊天吧;或者,把它们远远隔开,让它们独自玩耍,沉浸在各自的欢乐里。
  都说它们变了,变得冰冷,换上了铁石的心。
  我看未必!不信,你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它们,你会发现,它们也在看你,或者静静地听着远方的动静。
  它们多么听话,不再淘气,不再随地大小便,也不会当你不注意时再突然来个恶作剧,“汪——”吓你一大跳。
  
  彩 兔
  
  那时,它叫过菟,还叫过殳。
  那时,关于它有三个传说。之一:它曾以自身的血肉饲养饥馑之人;之二:它曾献出最小的女儿陪伴寂寞者;之三:它是私生子,曾顺从一颗悔悟的心去追随受难的刑徒。
  它还在一些精巧的诗歌里留下过脚印,也曾长久地栖身于鲜花盛开的原野,是流水和翠甸的芳邻。如今,鲜花已化作它身上的斑纹,流水在它的体内丁冬作响。
  它曾与那么多事物相遇,曾与我们每个人的童年相遇,但现在想看看它时,往往需要仰望月亮。
  ……敏捷,亲近,和善。美丽和美德,到最后是否都会变成这样:如此简明,却又扑朔迷离?
  
  金枝玉叶
  
  凝视着精致的灵石,我恍惚间听见一首歌;“……好风光似幻似虚……谁比你重要/狂风与暴雨都因你燃烧……一追再追,只想追赶生命里一分一秒……”
  这是一片叫《金枝玉叶》的影碟里的插曲,是哥哥(张国荣)的温婉销魂的歌声。
  多少美丽,已被黑夜吹灭。
  我恍惚间看见了青春的面影、富丽庭院里的缤纷花朵……有多少白衣飘飘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回,多少壮志、绮梦,留下长久的叹息。
  我恍惚间听见歌声在继续:“……原来多么可笑/你是真正目标……一追再追……”
  一切都将逝去,只有石头长存,并静静记得。
  
  龙的传人
  
  你几乎看不到龙,只能看见人。
  你几乎看不见人,只能看到龙。
  如此混沌,像盘古;如此雄浑,像大禹:如此壮怀激烈,像高唱《满江红》的慷慨猛士;如此豪迈澎湃,像高原上击鼓的热血汉子;又如此曲折回环魂牵梦绕,像京剧里的西皮流水、黄梅戏里的水袖或豫剧里的丝竹管弦。
  如此分明,像古老的肝胆;如此辽阔,像山河浩荡;如此风生水起,像诡谲的历史和不羁的精神;又如此平静,像一颗安居于木头里的心。
  龙的传人如何又该当如何?它似乎已给出了答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庞贝古城
  
  必有灼热的火焰经过,才有了这样一颗坚硬的心;必有亿万年的预言,从没有引起过注意和警醒;必有长久的反思,折射着冷冷的光。
  一场灾难,曾经改变过世界,甚至重组了石头的基因。
  但痛苦已经如此遥远,落到手里。已是一枚可以把玩的奇石。把玩中,它沉甸甸的,凉凉的,但即便世间最敏锐的手掌,也很难称量到它真正的沉重。
  它有小小的窠隙,但探究的手指难以深入;它只露出了事件的一角,更多的,隐藏在历史中,隐藏在石头深处。
  多年前,一座莽撞的火山可能不知道自己干过些什么,但现在,一块精致的小石头,肯定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