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伫立(外六章)
作者:耿林莽
颗粒弹跳,一次猝不及防的来袭。
雨,很黑。
有墙坍塌,有树倾覆。
盆盆罐罐的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而你,伫立。
手指轻轻扶着宽边的帽沿任雨水四溅,蜿蜒似地爬满了鼻的两侧。
嘴角上叼着的烟卷已经浸湿,却还奇迹般亮着一粒固执的火,从容呼吸。
雷在远方殷殷地鸣。
沉郁,喑哑,阴谋在持续。
一道闪,蓝蓝地打过来,照见你。
横眉下两道目光的剑,冷冷地逼视,水珠在肌肉的斜坡上滚动,跌落,
一个男子汉的愤怒,屹然而立。
彼岸有雾。雾霭沉沉地锁住。
未知世界的谜。
黑河上啸浪狂呼,在唤你么?
划亮火柴,你又燃起一支烟,
奇迹似的火星欣欣地燃烧,
雨的弹丸持续来袭。火的渴意不减。
水与火:永恒地对峙。
魂飞
一 雨中飘落的花瓣。一点点被风吹散。
萨克斯管吹得低沉迂缓。那男孩的长发,遮住了忧郁的眼神。
他吹的是安魂曲,一声声,唤我归来。
这时候,你正在墓地徘徊。
坟茔一座座,碑碣已黑,苔藓弥合了所有的刻痕。
(找不到你的名字)
黑蘑菇在阴湿的角落布满,这些被遗弃的头颅,早已无法辨认,面目模糊。
一只黑猫从你脚边窜过去了;游走的幽灵。
二 安魂曲再次响起的时候,夜已深。
月光照耀着村庄的门楣,你的裸足正一步步靠近。伸出手去,轻轻敲叩,与往日归来时同样的节奏。
室内无人。
远处山坳间有一户人家,吹灭了灯盏。
(人死如灯灭)
守夜人的眼睛,豆粒般跳跃,守住那无边的寂寞。
三 安魂曲又吹响时,你早已去远。
从城市到城市,魂在流荡中漂浮。
高楼与高楼,人与人编织的网络,流动,起伏。广场,超市,霓虹灯,迪斯科,千篇一律地重复。
“魂兮归来……”
宋玉的招魂赋,是多余的了。
“魂兮归来……”
莫扎特的安魂曲,是多余的了。
四 苍苍者天,茫茫者地,魂在飞。
流沙千里,坚冰垒叠,一望无际白雪皑皑的高原。
魂是一只鸟,一朵洁白的云,让它飞吧,飞吧,随心所欲,无忧无惧地追逐。
飞向那无何有之乡,目所难及的处所,幻觉也难以企及的地方……
不好吗?
清明时节
因冬而沉睡的原野是被谁唤醒的呢?
是雨。
杨柳。枯瘠一冬的枝条悄然返青的时候,谁也不曾觉察。
是雨。黎明的细雨雾一般徜徉于河岸,布一重烟幕作为掩护。面纱揭开,竟是一排羞答答柳枝的绿。
婴儿手指般柔嫩的芽,一片片张开。
翠鸟的鸣声里也饱含了雨水的湿。
青青一枝柳,清明时节,唤来了点点滴滴的泪,原不知为准而流。
寂寞坟头上的草已青青。
雨哟,雨哟,蒙蒙的细雨如网,如梳,烟一般笼罩,梦一般缠住柳树的枝。
牧童的短笛隐在哪一角山边,为此雨送来了迷人的伴奏,清清淡淡地飘拂。
白髯弧飘
眼窝已深深地塌陷,眸子依然亮着,智慧的灯盏:照我,照我于壁间。
发已斑白,一大把白胡须,蓬蓬松松,如火如荼地披散,若飞瀑之垂悬。
岁月在其间,人间的悲苦与烦忧在其间,风霜雨雪一点点郁结,凝固,弥久不散。
画家许淇以浓浓的黑涂抹他身后的天空、大地与人界。用以托起那一束飘飘的白髯。
银子般洁白,银子般洁白,却照不亮沙皇俄罗斯漫漫的长夜。
出走如逃亡。颤巍巍的老人,82岁的暮晚,不安于贵族之家壁炉的常温与杯中酒酿制的微酣。
夜很黑。踉跄的脚步奔走在荒漠的田埂之野,寒冷与悲凉是执意的追求。孑然孤旅,没有人相伴。
你是要击叩开那些啼饥号寒的柴门小屋,问寒于那个嘴唇微颤的垂危老人么?
自髯飘飘,白髯飘飘,全俄罗斯的风雪,都收藏在你银色的胡须中了。
阿斯塔波沃,昏昏欲睡的小站灯火,接纳了疲惫一生衰竭而亡的老人。
弥留时刻,你念念不忘的,依然是——
“大地上还有千百万生灵在受苦……”
这是你留给世界的一句遗言么?记住!
白髯飘飘,自髯飘飘,托尔斯泰的肖像,在我的壁间高悬。
抬起头来,总看见你深陷的眼窝里,贮满了悲悯与乡愁。
慈祥老人,智慧老人的目光,正向我注视,那临终话语,一遍遍在耳边响起,一声声叮咛,一声声呼唤。
羽之梦
一 庄周梦蝶,忽长出一双小小的翅,翩翩而飞。这喜悦不只属于庄子,也属于全人类。可惜不过是南柯一梦,转瞬即逝了。
无羽无翅的人呵,哪会有什么逍遥游?
二 我捡起一根坠落的鸟羽,仰望高天。
羽之梦,虚无缥缈的飞翔,洁白的天鹅。
鹰的翅难以企及的空间,远和更远。
天葬者的魂灵是有福的了。无羽的悲哀,会因解体后的升天而得以解脱么?
三 羽之梦,托之于谁?
飘飘,飘飘,水杉树的叶子,银杏树的叶子,飘飘欲飞的梦,因离不开母体而无由实现。
飘飘,飘飘,弱不禁风的芦花,洁白的柔颈向一边倾斜,轻烟般飘忽。
花絮横飞,似老人的华发,被谁的手撕碎了的?这些白色的寒冷的颗粒,能够飞上天么?
飘飘,飘飘,假如那是一些思想的种子,能如此轻松地飞翔,作一次“逍遥游”多好!
空巢
小街的忧郁因何而起?长发披肩的画家苦苦地思索。淡淡的雾,是他笔下偶然的涂抹,似有若无地飘出。
藤蔓缠绕屋顶,灰色瓦的斜坡,垂挂青青的小葫芦。那一溜矮墙早已残破,憔悴而短。
惟一的楸树顶天立地,成为制高点。向远方召唤。
一只鸟从天而落了,它选择了这棵树。衔来一根又一根草,折叠存放,搭起建筑史上无迹可寻的一所茅庐。
高树繁枝,托住黑郁郁的鸟巢,像托钵僧举起一只钵。
那鸟飞来又飞去,翅上驮着夕阳的光斑,或是春末的落花,冬日的雪。
这便完成了画家的构思:欣欣然画上这只 鸟,却又绝然地,将它删去。
“飞鸟的家园,应该在太空!”他说。
鸟不见了。画上只留下一棵树,一个空空的巢。
鸟飞走了。人呢?
面家没有说。
“大师"和他的瓶子
“我有一只杯子。”“大师”说。他是一位“饮者”。紫檀木色的杯,古典。古典即忧郁。 荒凉而衰老,如废弃的古庙,或者,坍塌的城垣。
将水贮入其中,天即暗了下来,深若古井。
“大师”欣赏的,是一种情调,一种意境。
一杯在手,以唇轻轻触那杯沿,“碧螺春”的小鱼,浮了上来。“大师”的脸上,便有了笑意。
“这杯子将因我而不朽,”他说。
(知情者说,某项权威大奖,他已递上“红包”,有望“出局”)
不幸的是,出师未捷身已去。
“人一走,茶就凉”了。
杯子却被留了下来、等候。
果若获了奖,此杯便成“文物”了,身价百倍。
可惜的是佳音久候不至。紫檀木的杯上,落满了寂寞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