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绮丽不足珍

作者:耿林莽




  李白《古风》诗中,有句云:“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这是对华靡诗风的一种评价。他自己的诗则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矫饰”,为古典诗歌树立了一种高格调的审美风范,对现代诗以至散文诗,也都有重要的影响。郭沫若在谈及散文诗时,提到的“清澄”,不就是“清水出芙蓉”这一格吗?他在散文诗《鹭鹚》中写道:“鹭鹚实在是一首诗,一首韵在骨子里的诗”,“韵在骨子里”,便是指的内在节律了,正是散文诗的主要特征之一。在这章散文诗里,他写到鹭鹚在黄昏的空中飞翔时,又进一步将它与散文诗相联系:“那是清澄的形象化,而且具有了生命了。”
  清澄,是一种纯净的,具有自然形态的美,我们常提到的朴素美,便是。在另外的地方,郭沫若还对散文诗提过“裸体美人”的比喻。裸体美,便是自然形态的美,天生丽质,不加雕琢和装饰,简洁而朴素。中国散文诗自诞生以来,这种审美风格已基本形成主流。从草创期的刘半农、沈尹默,到三十年代的陆蠡、丽尼,四十年代的郭风,均是沿着清澄、朴素的风格走的。鲁迅则在这一风格的基础上,加进了自己那刚健、厚重和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特色。
  许多散文诗人崇尚朴素美,并非偶然。散文诗从诗的严谨格律、高度浓缩和刻板韵脚中“自行松绑”,为求放松,便向散文的舒放和随意性觅取经验,呼吸更流畅了,得以享有“裸体美”的自由呈现的欢悦。当然,也有人别有所取,他们追求浓艳,盛装艳抹,如同头上戴满珠花的少妇:也有的因追随新潮而穿上奇装异服,以为炫耀。讲究包装的时代,原不足为怪。他们领悟到朴素美好的优越性时,或也会有所改变的。
  浓装艳抹往往取形容词堆砌,或意象纷繁杂乱的路子。他们不知道,首要的乃是“天生丽质”,有一个健康丰盈、神情充沛的“肉体”,即散文诗饱满厚实的内容,才是美的基础和根本。散文诗的美,是她自身艺术生命力的自然流露、溢出和升华,包括语言在内。美的语言从何而来?是从诗人构思作品时,因生活、因客观世界、因某种事物对自身的触动而萌生的诗意感染形成的感觉、情绪、思考派生出的。也即从诗人自己的“灵感”中“长”出来的,这才是他自己独特的艺术创造,而不是从“超市”,从旧货摊,从辞典或别人作品中捡拾过来,拼凑而成的陈词滥调。说说这一点极为重要。找到这个艺术生成的规律,诗整体上包括语言在内的朴素美你就较易取得了。
  我们不妨看一章作品:
  
  张稼文:《怀念》
  1 舞后的疲倦的村女,苔丝的姐妹,那些玉米叶子,长穗低垂。
  2 月光停留在上面。那也是我的手指停留过的地方。而今,他们的秋穗酿就的酒,再不会令我醉去。但我怀念。
  3 我只是念起那个躺在月光里的孩子。他冰冷的手,在那片乡风里已埋葬多年。
  他爱着的邻居的姐姐已经出嫁到省城。
  4 我只是念起那骨殖飘香的红土上那些轻扬的花粉。噢,故乡的泥土,一定已变得更成。因为汗,因为泪,因为夜风中那点点的游磷。
  这章散文诗有一个见物怀人的潜在故事,却并不过细叙,述,只在抒情中隐约勾勒,便已足够。其抒情也不取浓墨重彩,淡淡地却非常感人,这便有着简洁、生动、冷隽而朴素的美的感染力了。朴素美也讲究意象、少而精。如玉米的穗垂挂着,便自然引伸出“舞后的疲倦的村女”的意象,准确而生动,诗人反复以“但我怀念”这个短语串连全篇。最出色的是第三节:“我只是念起那个躺在月光里的孩子,他冰冷的手,在那片乡风里已埋葬多年。”仿佛很平静、平淡,却自有深情。尤其下一句:“他爱着的邻居的姐姐已经出嫁到省城。”更令人感到悲凉。这,我认为便是朴素美的成功之笔。
  在谈到诗语言的简洁、精炼要求时,希腊诗人塞菲里斯的《河边老翁》一诗,有这样一段话:
  “我只想简简单单地说话,请给我这样的恩赐,/因为我们给歌曲压上了这样多的音符以至渐渐地沉没;/因为我们给艺术披上了这样多的装饰以至她的面颊竟让金粉吞吃,/轮到我们说简短的话的时候了。”
  “简简单单地说话”便是要求简洁和朴素,以避免在过多的“音符”中“沉没”的危险。艾略特评叶芝诗时,认为他后期诗艺的进步,在于“对诗的装饰物的逐渐抛弃”,“改进的方向使作品越来越单纯”,而且还说:“美丽的诗句本就是一种危险的奢侈品。”大师们的忠告和经验谈,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借鉴。
  强调质朴、简洁、自然、纯真的朴素美,反对雕琢和装饰过度,排除拖累,返璞归真并非容易做到的事。还是艾略特说的:“只有苦修语言的人才会知道需要多少不懈的努力才能摆脱那些影响。”就当前现代诗的发展,以至散文诗创作的现状看,片面追求华丽的华而不实之风并不突出,而过于直白,不讲技巧,以至粗陋化的倾向似有所滋长。口语化的提倡使诗的语言更加生活化,生动活泼,却也有某些诗失却了诗味,遭来“口水诗”的讥评。这对散文诗来说,同样需引起警惕。记住艾略特的忠告,在口语基础上为诗。并非易事,只有“苦修语言”,才能写出既朴素又优美的散文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