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奥菲莉亚(外一章)

作者:吴震寰




  把注视留给自己时,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正在离开。沉溺在任何时候成了回避的最佳借口,甚至自己也被自己欺骗了吗?我什么也不说,在一池清水,在自己的影子,我甚至不敢向自己透露内心的绝望。
  男子呵,甚至没有到来就不得不离开了,你酿成的杀害、证实了人世的惩罚,也证实了我们一生的劫。
  苦难无所不在,甚至神也悄悄离开了,如果我因此责备你,我更深切地责备我自己了。男子呵,如果我爱你:我又怎能责备于你!
  只有绝望是生命最璀璨的歌,死是人世最大的福。伤心者在任何时刻都更接近神的旨意。
  心正在离开,我俯下身来,看到自己在水面开放,内心的微笑随着连绵的涟漪荡漾开来。
  这是存在的真实吗?这是我惟一能把握的幸福吗?触手可及,却只是水中之影!永远只许这样的注视吗?无法真正地把握,甚至无法真正地接近。
  苦难正是这样生成的,便是人与神真切的拥有,也只是假相,再漫长的时间也只是短暂时刻,得到在任何时刻,在任何一种可能虚幻、消失或隐藏起来了,在时间的消逝中消逝。
  时间在任何时刻也显示着惟一的力,谁能躲开时间?
  这一刻甚至神也慌乱起来,允许虔诚者洞悉神的秘密,并笑着告诉自己神是不在的,一时间,甚至神也慌乱起来了。
  是的,神任何时候是不在的,魔也不在;只有在心的虔诚和黑暗中,在人心的强大与脆弱时,神与魔才可能生成。时间之外,这是存在的最大的秘密了,神通过人成就自己,也成就神。魔也一样。
  苦与福也是这样生成的,这是人世的苦与福,也是神的苦与福,存在在任何时刻也没有把真相藏匿起来。存在把真相透露得明明白白。
  苦与福同在。当苦难呈示,福便暗藏起来,正如福显示时,苦难消隐。个体总是具体的承担者和呈现者,是所有的微不足道部分,也是所有最重最真部分,什么也具体而微,邈远又接近。
  人呵,只有存在所有的苦与福才让伟大者感动或流泪,但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我惟一的苦与福是那男子的离开或到来。
  人世是因爱存在的,因为我爱,所以我在了,男子呵,任何时候我也知道自己多么幸福。如果爱在,任何时刻也是幸福时刻,男子呵,我在我的伤里也流着泪微笑。
  惟一记取的只是爱了,对你的愛,你许给我的爱!
  因爱心儿多么感动感恩!是的,只有心是生命惟一的福,如果内心澄澈。虔诚又感恩,我的福在这刻便到来了。
  生命如此脆弱,生命如此强大。生命的苦与福呵,在这刻让我的心这样强大了。
  有爱的人有福了,内心的感恩在这刻空前地强大起来。
  水的呼唤也空前地强大起来,风把我的倒影吹得颤抖。男子呵,透过水我甚至看到那逐渐模糊的剑影也清晰起来。
  透过水,我终于清晰地抵达了万物的根部,抵达了苦难与福的核,发现了自己内心的微笑。
  没有什么比水更适合美丽的藏匿。冷静,冰凉,纯洁,暗藏无尽的杀害。男子呵,透过水,我明白了你给我的苦与福,明白了人世的苦与福。
  让血流尽的纯洁方式是水连绵不断的方式,我允许自己在水里躺下来,我允许自己以水的名义干净地流尽自己的血。仿佛化身水流,我微笑着躺下来,宁静又幸福。神与人啊,如果你看到我化身成水,我将以爱情的名义,证实人世爱与福永在的部分,缠绵不息,纯洁又美丽。
  任何时刻,是虚幻时刻,也是真实时刻。任何时刻,是幸福时刻,也是苦难时刻。我允许自己在一滴纯洁的水里坚持了自己的幸福,坚持了内心的微笑,人呵,一滴水是我一生全部的苦与福!一滴水是存在全部的苦与福!
  
  面目如灰——给鱼玄机
  
  鱼玄机,唐女诗人,本为李亿妾,咸通中于长安成宜现出家为女道士,以诗名世。世传深爱温庭筠。因杀待婢绿翘案,被京兆尹温璋处死。著有《鱼玄机诗》。
  
  风这样冷了,是冬天了吗?阳光躲闪着穿过窗子,刺得我眼睛生疼。
  有时,些微的光明也让人眼睛承受不了,我瑟缩了一下,没有把窗帘放下来,我不打算躲避阳光。我眯起眼睛,任由阳光长驱直入眼睛疼痛的深处。这是一种坚守么?像那女子的绝望?
  坐在阳光闪烁的书房却像行走在幽跺黑暗的峽谷,我甚至看不见自己行走的脚,什么也看不见。
  阳光正是历史的绝望!绝望在心里!历史让心黑暗了!我固执地向前走!
  一生就像一条峡谷,越走越黑。黑暗中石头一再把我绊倒,但我没有停下脚步,我跌跌撞撞地深入,我行走着睡着了,看见自己在峡谷最深的黑里躺着,我是那女子,也是那男子。
  谁能躲开自己?
  我从梦中醒来,我告诉我自己是那女子,那男子没有来。那男子把我匆忙地塞给了另一个男子。
  一件事就是终身了。女子,你注定在一件事上输掉自己的一生!
  如果你来,我想。如果你来。我们将会是人世怎样幸福的男子女子呵!即便有一天我们苍老的肉体疲惫不堪,死神把我俩一起带走时,我俩的灵魂也会永远偎依在一起!我想。但什么也没有改变,我在自己的梦里活着,在接下来的所有日子同那些和我一样苍白的女人一起被肉体和灵魂的饥饿和惊恐驱赶着,影子一样活过一个又一个同样苍白的黑夜和白日。
  在接下来的所有日子里我都梦见你踏着七彩瑞云来接我。
  你来了,却没有踏着七彩云来,你站在我床前,装模作样地吟诗,你活在自己的崇高和愚蠢里。
  呵!男人,你没有来,你从来也没有来过!
  你竟不来!猪!我说,一头猪!此刻我们都在人世涌动的暗流里,内心黑暗,面目如灰。身不由己。
  你竟不来!
  你竟不来!而所有被我燃烧和燃烧我的,却只是你,在无尽梦魇,在无数的惊叫和迷失之后,我惟一的努力和期待只是最后时刻到来,我在最后时刻无数次躺进你的墓穴。
  我年轻,而你老了,许多时候我为此庆幸。你会死在我之前,我一再想象着你死后我在夜的宁静里扒开你的墓穴,悄悄地躺进去,躺在你身边。
  但我突然就老了。二十六岁,我突然老了。伴随衰老而来的是我即将放下的心。
  放下便能得到安宁了。我开始忘记人世所有的一切,包括你。我几乎就想到自己了。我几乎就得到时间赐给我的福。在我为自己的老去而对自己微笑时我却从别的女子那里看到自己的年轻。
  那女子,那叫绿翘的女子。是绿翘吗?隔着厚厚的衣服我也看得到她赤条条的,胸脯高耸,身材姣好。我心、目如火灼痛,我举起了鞭子。幼薇,你怎可糟蹋自己!我大叫,内心彻底崩溃。
  我要杀死你!我狂叫。鞭子挥舞,我把我自己打死了,
  峡谷消失,梦也消失了。阳光从窗口向外面的纵圾忧郁地消退,仿佛那男子的退缩。风也消退了,甚至没有拂动一下窗帘。
  我也退缩了吗?在千年之后,当我成为那女子,当我在梦魇的最深处看着她的一生。我身心颤栗。就像此刻,我在那女子的鞭子下缩成一团,身心颤栗,面目如灰,眼睛被鞭子抽出血来。心在一瞬间找着依靠了。我随着你坠落,无限地坠落,向阳光背面的最深处坠落。这时刻我是那男子呢?还是那女子呢?
  女子呵!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是人世迷途的羔羊!你也是人世迷途的羔羊呢。高尚者,爱和怜悯是他的刀呢,屠杀别人,更屠杀自己。
  猪!一头猪!我说,眼睛里的疼痛在这一刻得到加强了。秋风也得到加强了。我是谁呢?我看到的又是谁呢?阳光在时间的蠕动里无限地溃败了,引退了,消逝了。却还只是黄昏,黑暗还,没有来临。
  幼薇。我忍不住还是叫出你的名字来。你在断头台上艰难地扭过头来看我,面目如灰。
  谁是那女子呢?我面目如灰,再次眯起眼睛,拒绝汹涌而来的泪水。阳光在一瞬间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