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传


第六回 一部书红遍鞍山 两夫妇远走边城



  ●一旦火了,城墙都挡不住。所有的艺人都清楚,在鞍山混,过了“立山”这一关,将来想不红都难。单田芳经过了“最高考核”,并且创造了“最高票房”,他的艺术声誉随即飙升,无论走到哪儿,只要一提“单田芳”这三个字,观众立刻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二罪归一,团里的领导个个儿都戴着“有色眼镜”,远远地打量单田芳:“此人,只能利用,不可重用。”那个红极一时的青年评书演员,一下子在政治上被判了死刑,他永远

  变成了“灰色”,或者更深的颜色。从此万劫不复。

  鞍山,是单田芳艺术的“发祥地”,二十刚出头儿,事业便开始芝麻开花节节高,全城二十一家茶社,都成了他施展才华的舞台。似乎带着几分神气儿,这个崭露头角的小伙子,走到哪儿,红到哪儿。标志着单田芳最终“拿下”鞍山的,是他开创了“立山茶社”的最高票房纪录。

  “立山茶社”,称得上鞍山市最讲究的娱乐场所,客流量也最大。在曲艺行里,这儿是绕不过去的大码头,如果不在“立山”红,就等于关起门来打场子,混出点儿小名气也没谁认你。

  “立山茶社”的当家人李氏兄弟属于极为老到、相当挑剔的商人,他们手里的王牌就是占了块好地盘儿。常说“店大欺客”,一点儿都不假,对于借场子演出的艺人,李氏兄弟横挑鼻子竖挑眼。圈里人背后骂街说:“这么苛刻,都赶上皇帝选媳妇儿了!”尽管如此,说书唱戏的依然争先恐后,趋之若鹜,毕竟“立山”是块肥得流油的风水宝地,有本事在那儿落脚,很快就能成事儿。好处大,门槛自然就高,在“立山”门外转悠的艺人中,既有渴望平步青云的无名小辈,也有圈里圈外混出了声望的沙场老将。

  单田芳非常意外,“立山”怎么会如此迅速地找到了自己头上。他们为什么在几十位著名演员中,单单把“红绣球”抛给了初出茅庐的“少壮派”呢?书曲界的同行们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瞪圆了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事态发展。与此同时,鞍山的街头巷尾也哄嚷动了:“听说了吗?‘立山’提名点姓请单田芳,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新鲜事儿啊……”

  其实,任何机会都是“三分人事七分天”,李氏兄弟的高姿态也不是偶然的。首先,单田芳的评书一套接一套,在鞍山已经有了很强的市场号召力;其次,“立山”内部出了点儿小岔子,有个女演员“产后惊风”,倒在床上无法登台。场子不能空,牌子还不能倒,李氏兄弟这才惦记上了名声日隆的单田芳。

  说实话,“立山”有请,年轻的单田芳的确有点儿受宠若惊,如果做得精彩,很可能会因此奠定自己在鞍山书曲界的地位。这一炮打响,才算真正走红。他暗自憋足了一股气,最终敲定,上《水浒后传》。几天之后,“立山茶社”门口竖起了巨大的广告牌子,标名:单田芳,《后水浒》。整个鞍山城都期待着这出即将上演的好戏,一方面,听《水浒》;另一方面,则是想看看单田芳闯这座头号码头的最终结果。

  从家到“立山”十多里路,那时候可不像现在的某些大腕儿或者名角,车接车送,前呼后拥,威风得很;单田芳怎么办呢?一辆破自行车来回蹬。他起劲儿地骑着车子,两眼盯着路,心眼儿里还盘算着当天的评书:今天这场,包袱怎么使、扣子怎么拴、贯口插在哪儿……一路上,风驰电掣,嘟嘟囔囔,不了解内情的还以为小伙子犯了精神病。十几里路,脑子被挤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空闲的地方。

  破车子“喀嚓”一架,赶紧往书台上跑,此时的“立山茶社”已经是人头攒动、宾客盈门。第一天,单田芳就暗自纳闷儿:“怎么只上了八成座儿啊?莫非我会在这个码头翻船?”

  眼看就要登台了,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还是活儿上见功夫吧。单田芳开书就是“大闹忠义堂”,紧接着“石迁、武松误走平凤岭”,然后是“火烧少林寺”、“大闹周家寨”……评书一折一折地说下来,确实很精彩。没过两天,“立山茶社”便百分之百客满了。

  每天上午,十点半开书,茶社大门十点就上锁了,晚到一小会儿,哪怕是一眨眼的工夫,台下就没有落脚地儿了,再有钱,也买不来单田芳一场书。关在外边的观众,急得血贯瞳仁,大呼小叫。更有甚者忍不住“咣咣”地砸门;而那些挤上座儿的茶客们则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一律伸长了脖子、直愣着双眼,如醉如痴地跟着单田芳的评书走。除了偶尔的咳嗽声、轻微的呼吸声,整座茶社一片寂静,只有单田芳在三尺书台上折扇轻摇、纵横捭阖。舞台上空,轻烟弥漫,四壁之间回荡着他潇洒通透、亦庄亦谐的演播声。每天同一时刻,年轻的艺术家就成了所有观众的目光焦点和精神领袖。

  关外的秋天不长,一场大风过后,东北大平原漫长的冬天就来了,隔夜的鹅毛大雪几乎把鞍山掩埋了起来。

  单田芳刚推开房门,便惊喜地叫了一声“好大的雪啊”——眼前,彻地连天,一片白。下雪固然是好事儿,可是,积雪深可没膝,还怎么出门儿演出啊?这种天气,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茶社了,不如老老实实地在家呆一天吧。当时,电话、交通都不方便,也没办法和茶社联系,单田芳觉得,反正这个天也上不来茶座儿,去不去“立山”报到无所谓。

  结果,他想错了。你休息,观众舍不得休息,什么叫风雨无阻啊?开书的时间刚到,“立山”的伙计便心急火燎地跑到了门上,一边擦汗一边喘息着招呼:“单先生,赶紧去吧,就等您呢!急得大伙儿嗷嗷直叫,茶社的房顶子都快给掀开了。”

  这个消息太意外了。单田芳二话不说,拽上大衣往外就跑。十几里雪路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山响,他跟着伙计顶着风雪急匆匆地赶了一个小时才到,累得呼呼直喘,汗流浃背

  ,一摘帽子,头上便冒起了热腾腾的白气。当单田芳披着满身雪花走上书台的时候,茶社里顿时掌声雷动。

  望着这些虔诚的听众,泪水在自己的眼圈儿里打转儿,单田芳恭恭敬敬地向台下深施一礼,只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便直奔主题、书接前文……

  这才叫“冷局难成,热局难散”。一旦火了,城墙都挡不住。所有的艺人都清楚,在鞍山混,过了“立山”这一关,将来想不红都难。单田芳经过了“最高考核”,并且创造了“最高票房”,他的艺术声誉随即飙升,无论走到哪儿,只要一提“单田芳”这三个字,观众立刻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对于茶社来说,请到了单田芳,就算接来了财神爷,他已经变成了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具备了强大的市场号召力,正所谓“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古人说:“浮名易得,真艺难求。”大红大紫的单田芳并没有因为“立山神话”而心满意足,他确信,“艺无止境”,自己这两下子刚刚开始,要想跟那些前辈名家相比,还得勤学苦练啊!如果眼前确实获得了一点成绩,那么,也只能说明第一个回合打得不错,后边的艺术道路还长着呢。

  名望与日俱增,单田芳却过得一点也不轻松。常言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躺在家底上吃老本儿,早晚得被别人淘汰。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除了评书还是评书。白天,自己登台;晚上,观摩别人;刚一回家,潦潦草草地擦一把脸,匆匆忙忙地扒拉几口饭,气儿也不喘便扎进书本里,念呀,写呀,记呀……直累得头昏脑胀、腰酸背疼。

  本来,单田芳是个爱玩的人,打扑克、搓麻将、下馆子、侃大山……可现在已经完全顾不着了,他甚至幻想能在时间面前使一个“分身法”。鲁迅先生把时间比作“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总是有的。可是,单田芳已经把自己手上那块破“海绵”压榨得一丝水汽儿都没有了。

  那段日子,单田芳的笔记心得写满了十几本,翻开每个本子、每张页码,都能听到他艺术上拔节抽穗的声音。遗憾的是,这批宝贵的资料终究没能熬过“文革”,造反派一把大火,纸灰乱飞,什么心血啊、精神财富啊,全都没了,烧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当然,这是后话。

  很多听众可能会“误读”单田芳,认为他是曲艺界的“老人儿”,除了表演传统评书之外,还有什么更出色的本领呢?不错,传统评书的主要构件就是才子佳人、江湖剑侠。英雄气短也好,儿女情长也罢,都属评书的一大题材,但绝不是惟一的。其实,在“古战场”纵横驰骋、叱咤吟啸的单田芳,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直接参与了全国性的“新书运动”,称得起是最年轻的“革新派”人物。

  鞍山市第一个响应号召的评书演员是杨田荣,他被市曲艺家协会委任为“新书研究小组”的组长。文化口的领导当然不会错过单田芳,第一号谈话对象就是他。上边表达的意思很明确:“你年纪轻,有文化,悟性高,反应快,这次‘新书运动’可得响应号召,带个好头儿啊。你把传统评书放下,创作新的吧。”单田芳毫不犹豫,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说干就干,马上着手另起炉灶,当然,背后撑腰的还是他的师兄杨田荣。哥儿俩仔细地研究底本、认真地切磋套路,时间不长,就可以公开演出了。好在,新评书人物不多、情节简单,把故事顺个大概,上台就说。从处女作《平原枪声》讲起,一直到《红岩》、《草原烽火》、《红色保险箱》,甚至还把国外的题材拽过来,前苏联的侦破小说《看不见的战线》也搬上了评书舞台……这样忙碌了一个阶段,居然成绩可观,他们先后创作出的“新书”足有三十多套。

  与此同时,市曲协开始收编社会上的个体演员,把这些人归拢起来,组织成立了鞍山市曲艺团。收入由个人与茶社分账,上缴管理费之后,全部归自己。这时候,曲艺团也开始发工资了,单田芳的月薪标准是八十四元。

  可怜,这个曲艺团生不逢时,刚落地就吃不饱饭,那些响应政治号召的“新书”叫好不叫座儿,靠说传统评书积攒起来的家底眼看就要花光,谁也不知道入不敷出的状态究竟能维持多久。曲艺团的头头儿们个个儿愁眉苦脸,再不想办法改变局面,恐怕连基本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其实,单田芳心里早就结上了疙瘩:

  一、团里养着成批的闲人,很多部门光吃不干,甚至连话都懒得说。

  二、劳动与报酬严重脱节,自己冲锋陷阵,即使挣来金山银山也多拿不到一分钱。

  中国人就有这么个倔脾气,“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年轻气盛的单田芳一度心态失衡,他不想叫别人养活,也不想平白无故地养活别人。旧社会也好,新社会也好,艺人从来都是靠本事吃饭,问心无愧;但是,长期为一群不相干的人“做稻粱谋”,他始终想不通,也说服不了自己。

  与此同时,妻子正和他闹别扭。听谣传,单田芳和一位漂亮的女同事“关系过密”,本来这是一条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可头脑简单的王全桂竟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这点儿事儿直接捅到了曲艺团领导那里,结果弄得鸡飞狗跳,满城风雨。两口子粗脖子红脸地打离婚,如果不是领导出面干预,恐怕,他们的婚姻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王全桂很拧,一半生曲艺团的气,一半生丈夫的气。怒火上来,管他什么后果?首先,

  辞职,也不管组织同意不同意,拉上孩子就走了。她从弥漫着煤烟味儿的鞍山,一口气跑到了草原深处的海拉尔。遥遥千里,劳燕分飞,好端端一个家,就这样被拆得七零八落。

  对峙了一些时候,最终,妥协的还是单田芳。他给团里支应了一声,随后,拎起铺盖卷儿,北上海拉尔。

  少了这根台柱子,鞍山市曲艺团就更没有主心骨了,满指着单田芳创收哩,怎么忽然间抬脚走人啦?为了“招安”他们夫妇,领导还专程追到了海拉尔,好言好语地许诺“加薪”、“调级”,但是,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对于单田芳来说,拉弓没有回头箭。面对能言善辩的“说客”,干干脆脆就是一句话:“不回去!”领导也急了,想,这两口子真是犟得没道理。回到鞍山,团里死死地控制住他们一家的户口和粮食关系,在那个时代,没有这两件东西,就等于是“黑人”,有钱你也没地方买吃喝去。鞍山抄了单家生存的后路,在外漂了一年多,单田芳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磨破嘴皮开导王全桂;孰料,执拗的王全桂,做了不悔,悔了不做,她气哼哼地说:“我就是不回去。回去,也没有好果子吃。”

  知识分子往往顾虑很多,心事都比较重。单田芳也不例外,他更多地考虑将来的生存,尤其是子女的升学、就业问题。权衡利弊,还得回去。单田芳果断决定,回迁鞍山。王全桂却为此埋怨了丈夫一辈子,直到1992年去世。因为,团里只接收了单田芳,她却成了“化外之民”,哪儿也不要了。

  不是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吗?单田芳却不得不默默地咀嚼“回头草”。虽说鞍山市曲艺团没有对他最后封死大门,然而,有过“前科”的人总是招人怀疑。出走,只是其中一件。还有,单永魁的历史问题。他曾暗中资助过“反革命”,并坐过六年监狱,仅此一件,单家的子孙都要跟着背黑锅。即使单田芳的业务再硬、贡献再大,也卸除不了这个沉重的历史包袱。什么“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反右派斗争”……政治上一有风吹草动,单田芳就得站出来交代问题。

  二罪归一,团里的领导几乎都戴着“有色眼镜”,远远地打量单田芳:“此人,只能利用,不可重用。”那个红极一时的青年评书演员,一下子在政治上被判了死刑,他永远变成了“灰色”,或者更深的颜色,从此万劫不复。尽管你拼命干活儿,有些名气,但是,一涉及到个人的实际利益,比如入党、晋级、提干等等,就没你什么事儿了,甚至,连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这样的无职无权的头衔都得不到。他惟一的“功名”就是鞍山市曲艺家协会会员——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