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4期


光焰的背后

作者:马元明




   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端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
  ——闻一多《唐诗杂论》
  
  一、总论
  
  闻一多以诗人的想像描绘了盛唐诗坛两颗明星的相遇,在他看来,李白和杜甫的相遇,在中国历史上意义重大,无比神圣。作为盛唐诗坛的两擘,李杜的交往确实让人神往、兴奋,其实,我们多是通过杜甫那十五首寄赠、怀念李白的诗作知道李杜的这段交谊的,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对这有着两种截然不同诗风的诗人的交往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为他们的相遇感到激动。实际上,天宝三载,杜甫和李白在洛阳(或梁宋一带)相遇时,自己独特的诗风还未形成,他跟李白的交往,是对李白天仙般的才华、气质的仰望与佩服。从杜甫的寄赠、怀念李白的十五首诗作、可以看出,杜甫尤为深沉的友情和对李白异乎寻常的强烈的关心,正是这一点,使后人觉得可贵,由此更愿意把他们的交往看作是两位天才诗人的交往(实际上,当时杜甫的诗才才崭露头角而已),并设想两位大诗人相遇时的激动,他们的交往闪耀着艺术碰撞的光辉,正是“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我们沿着时间的顺序把杜甫的这些诗做排列,梳理这些诗的内容与内在情感动向,可以看出,一开始,李白身上作为诗人的仙道气质令杜甫非常折服,并且想向他学习、模仿,李白对杜甫的影响是很大的;进而杜甫对李白好似得之于天的诗才表示钦佩;在后期诗作里,杜甫日益怀念与李白的交往,关切之意、怀念之情、怜才之念以及对李白命运的慨叹,都日渐其深。下面我们主要讨论一下杜甫对李白隐逸情结的理解、杜甫对李白诗才的评价。
  
  二、隐逸的背后
  
  杜甫把自己破败的人生都化成深沉的忧国忧民的诗句,在把自己与李白对比时,他看到了李白的飘逸不群,但两人的用世之心都没能实现,从而有同病相怜之念。杜甫对李白的认识是深刻的(从杜甫自身来说),但因为杜甫把自己当作了对比的参照,因而对李白的理解也终是以自己的儒家思维去看待李白的。实际上,这是有偏颇的。我们以杜甫对李白隐逸思想的认识为例来看一下。
  天宝三载,李白自长安宫中放逐而东游,正值失意之时,与正在漫游梁宋一带的杜甫相遇。此时李白思想中的隐逸倾向空前的强烈,从杜甫写给李白的诗中明显可以看出这种隐逸倾向对杜甫的影响是很大的:
  二年客帝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腥膻,疏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买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芳期拾瑶草。(《赠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
  ……更想幽期处,还寻北郭生。……不愿论簪笏,悠悠沧海情》(《与李十二白同寻范传正隐居》)
  此时的杜甫因科举不中,正过着“放荡齐赵间,裘马颇轻狂”(《壮游》)的生活,年轻的杜甫心中虽存未能济世的哀愁,但远不是后期那种“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的满腔涕泪忧愤,而是颇怀自信、挥洒青春、寻找出路,他还未能深刻理解李白的愤而隐逸,他只是从表面上欣赏李白的隐逸风范,并感羡慕,甚至愿与其一起隐居。“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表现的是能够与李白在一起的自豪,放荡轻狂、痛饮狂歌,是后辈对前贤风范的追慕,杜甫完全被李白的风范所征服。
  不难看出,杜甫对李白隐逸思想的理解完全是表面上的。李白思想的复杂性历来论者多有指出,但多从儒道互补或儒道对立的角度出发,实际上,李白是极具个性化的人物,他思想中摆脱束缚、追求自由是他真正飘逸不群之处。在李白看来,摆脱庸俗人生的束缚的途径是建功立业,去征服这个世俗政治从而摆脱它;摆脱人生短暂、宇宙永恒限制的途径就是仙隐求道,同时也是个人实现自我自由的真正归宿。以此考察李白的“功成身退”思想,我们才会更清楚地看到一个追求生命本真的李白、追求个人精神的绝对自由的李白。杜甫对李白隐逸追求的理解是缺乏深刻性的,以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来看待李白的仙隐是有失偏颇的。闻一多说:“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属于天性的,出世的根本性深藏在他的骨子里,出世的风神批漏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环境机会造成的念头,是一时的愤慨。两人的性格根本是冲突的。太白笑‘尧舜之事不足惊’,子美始终要‘致君尧舜上’。因此起先虽觉志同道合,后来子美的狂热冷了,便渐渐觉得不独自己起先的念头可笑,连太白的那种态度也可笑了;临了,念头完全抛弃,从此绝口不提了。到不提学仙的时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见当初太白的诗不足以引起子美倾心,实在是诗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盖了。”虽然闻一多对李白出世的理解仍未提到是他追求个性自由的原因,但对杜甫对李白的态度的概括却是非常精到的。
  
  三、杜甫对李白诗才、诗歌的评价
  
  天宝四载秋,杜甫与李白于鲁郡城东石门分别,从此再未谋面。随着时间的流逝,杜甫对李白的想念愈见其深,所作有关李白的诗歌也更多地转向对李白本人的思念和对李白诗才的赞赏。“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冬日有怀李白》),直抒思念之情;“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即景寓情,不明说怀念而怀念之深自见;《梦李白二首》尤见杜甫深沉的思念和强烈的关切,对李白的不幸遭遇寄予深切的同情。下面我们把杜甫论及李白诗才的诗作单独摘出来,看看杜甫心中的作为诗人的李白是什么样子。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传正隐居》)
  更寻佳树传,不忘《角弓》诗。(《冬日有怀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
  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何刘沈谢力未功,才兼鲍照愁绝倒。(《苏端薛复宴简苏华醉歌》)
  文章赠命达,魑魅喜人过。(《天末怀李白》)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
  两公壮思藻,得我色敷腴。(《遣怀》)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
  在杜甫看来,李白个性中的飘逸不群直接反映在他的诗歌创作里,杜甫用阴铿、庾信、鲍照来比李白的诗,那么我们有必要看看阴、庾、鲍的诗歌风格特点是什么。阴铿的山水诗清新明丽、有谢朓的余风,善于把山水与人的情感联系起来。庾信的诗风比较复杂,兼具南北特色,而且前后风格不同(前期冶艳,后期刚健),杜甫对庾信的评价是“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其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其一)。杜甫所说的“清新庾开府”,是指庾信那种内在的勃郁激情却以曲折往复形式表现出来这一特色,这是庾信后期诗作的特色。鲍照的作品多抒发慷慨不平之气,充满了怀才不遇的不平之感,擅长七言歌行,语言劲健,形象鲜明。细读李白的诗,我们可以知道,李白的诗风跟阴铿、庾信、鲍照是没有多少相似,李白说“古来相接眼中稀”,除了谢朓,李白没有对哪位前辈诗人给予很高的评价,这当然是李白对自己诗才的自信与自负,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在李白之前很难找到一位像他那样独具特色的诗人。杜甫的理解,完全是从他自己的漂泊半生的体验中选择了庾信、鲍照,同时欣赏阴铿的工整,并以自己的嗜好来观察李白诗,给了在杜甫看来是最高的评价。今天我们看来,这种评价未必准确,有时可能是一种误解,这是两人不同的性格所造成的,然而正像松浦友久说的:“最终超越这误解之上的是表现了李杜二位诗人极其强烈的个性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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