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节选)

 



第一章(节选)

去 国 行

别了,别了!故国的海岸
消失在海水尽头;
汹涛狂啸,晚风悲叹,
海鸥也惊叫不休。
海上的红日冉冉西斜,
我的船乘风直追,
向太阳、向你暂时告别,
我的故乡呵,再会!

不几时,太阳又会出来,
又开始新的一天,
我又会招呼蓝天、碧海,
却难觅我的家园。
华美的第宅已荒无人影,
炉灶里火灭烟消,
墙垣上野草密密丛生,
爱犬在门边哀叫。

“过来,过来,我的小书童!
你怎么伤心痛哭?
你是怕大海浪涛汹涌,
还是怕狂风震怒?
别哭了,快把眼泪擦干;
这条船又快又牢靠:
咱们家最快的猎鹰也难
飞得像这般轻巧。”

“风只管吼叫,浪只管打来,
我不怕惊风险浪,
可是,公子呵,您不必奇怪
我为何这样悲伤。
只因我这次拜别了老父,
又和我慈母分离,
离开了他们,我无亲无故,
  只有您——还有上帝。

“父亲祝福我平安吉利,
没怎么怨天尤人;
母亲少不了唉声叹气,
巴望我回转家门。”
“得了,得了,我的小伙子!
难怪你哭个没完;
若像你那样天真幼稚,
我也会热泪不干。

“过来,过来,我的好伴当!
你怎么苍白失色?
你是怕法国敌寇凶狂,①
还是怕暴风凶恶?”
“公子,您当我贪生怕死?
我不是那种脓包,
是因为挂念家中的妻子,
才这样苍白枯槁。

“就在那湖边,离府上不远,
住着我妻儿一家,
孩子要他爹,声声哭喊,
叫我妻怎生回话?”
“得了,得了,我的好伙伴!
谁不知你的悲伤,
我的心性却轻浮冷淡,
一笑就去国离乡。”

谁会相信妻子或情妇
虚情假意的伤感?
两眼方才还滂沱如注,
又嫣然笑对新欢。
我不为眼前的危难而忧伤,
也不为旧情悲悼;
伤心的倒是:世上没一样
值得我珠泪轻抛。

如今我一身孤孤单单,
在茫茫大海飘流;
没有任何人为我嗟叹,
我何必为别人忧愁?
我走后哀吠不休的爱犬
又有了新的主子;
过不了多久,我若敢近前,
会把我咬个半死。

船儿呵,全靠你,疾驶如飞,
横跨那滔滔海浪;
任凭你送我到天南地北,
只莫回我的故乡。
我向你欢呼,苍茫的碧海!
当陆地来到眼前,
我就欢呼那石窟、荒埃!
我的故乡呵,再见!

杨德豫译

①当时,英国同席卷欧陆的拿破仑法国正处于交
战状态。恰尔德·哈罗德的航船从英国驶往葡萄牙;
要经过法国海岸附近。

赠伊涅兹


         1

切莫对着我愁容笑微微,
  哎!我不能以笑容相迎;
但愿上帝保佑你永不掉泪,
  或者永不突然哭泣伤心。

         2

你不是想明了,是什么苦恼,
  在把我的欢乐与青春腐蚀?
但不知你可愿意知道,
  这苦痛连你也难帮我疗治?

         3

既不是爱,也不是恨,
  更非卑微的野心难实现;
使我对自己的现状感到可憎,
  并且抛弃我往昔之所恋:

         4

而是从耳闻、目睹和经历
  产生了厌倦的心情:
美人再不能使我感到欣喜;
  你的眸子也不能使我出神。

         5

象传说中希伯来漂泊者的忧郁,
  那是注定的命运,无法脱离,
他不愿窥探黑暗的地狱,
  又不能希望在死以前得到安息。

         6

往哪儿逃,能摆脱身内的不幸,
  即使漂流到越来越遥远的地方,
不论逃到哪里,它还是缠身,
  这毒害着生命的恶魔似的思想。

         7

然而人们还在虚假的欢乐里沉湎,
  我所厌绝的他们都感到够味;
呵!愿他们在好梦里多留几天,
  总不要象我般苏醒梦回!

         8

命运要我去流浪的地方还不少,
  去时还带着多少可叹的记忆;
但我唯一的慰藉是我知道:
  最不幸的遭遇也不足为奇。

         9

什么是最不幸?何必问到底,
  发慈悲不要再探究竟;
笑吧——不要把帷幕硬拉起,
  将男人心底的地狱看分明。

杨熙龄译

第二章(节选)

         九

  你也在那儿了!你的生命和爱情,
  都消逝了,我的爱和生活也陷于绝望;
  你的形影在我心头萦绕,记忆犹新,
  教我怎么能承认你已经真的死亡?
  好吧——我们会重逢,我将这样梦想,
  用这个想象来填补我空虚的心底:
  只要还留下丝毫记忆,在重逢的时光,
  不论我的命运如何,只要你魂魄安谧,
这在我就等于得到莫大的幸福、莫大的慰藉!

         二三

  我们会默默地追念,当夜深人静,
  自己曾经爱过,尽管这爱情已一去不返;
  心儿孤独地伤悼着受了打击的热情,
  虽然形单影只,仍怀念着过去的侣伴。
  少年的爱和欢欣已逝而青春未完,
  人谁愿意就这此平白地老去呢?哎,
  倘使本是水乳交融的灵魂彼此离散,
  在死来临之前,生也没有多大意味!
谁不愿意重做少年呢?呵,快乐又幸福的年岁!

         二五

  坐在山石上冥想,对着山峦与河流;
  用缓缓的步子探访那阴暗的森林,
  那里居住着不受人管辖的野兽,
  人迹不至,或者是难得有人通行;
  攀登那无人知晓、无路可循的山岭,
  那上面有不需要人来饲养的兽类;
  徘徊在悬崖和瀑布旁,独自一人;
  这并不孤独,而是跟妩媚的自然相会,
她把丰富宝藏摊开在你眼前,让你细细玩味。

杨熙龄译

第三章(节选)

     一

  可爱的孩子,你的脸可象你妈妈?
  上次相见,你天真的蓝眼珠含着笑,
  我的家庭和心灵的独养女儿,艾达!
  然后分手了,——可不象这一遭,
  那时还有希望。——
           猛然间我才惊觉:
  周围已是起伏的海浪,风在唏嘘;
  我走了;漂泊到哪儿,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那海岸已经在我眼前隐去,
阿尔比温是再也不能使我欢欣,或者使我忧郁。

     二

  又到了海上!又一次以海为家!
  我欢迎你,欢迎你,吼叫的波浪!
  我身下的汹涌的海潮象识主的骏马;
  快把我送走,不论送往什么地方,
  虽然那紧张的桅杆要象芦苇般摇晃,
  虽然破裂的帆篷会在大风中乱飘,
  然而我还是不得不流浪去他乡,
  因为我象从岩石上掉下的一棵草,
将在海洋上漂泊,不管风暴多凶,浪头多么高。

     三

  在青春的黄金时代,我曾歌咏一人,
  那反抗自己抑郁心灵的漂泊的叛逆;
  现在来从提过去说开头的事情,
  象疾风推浮云前进,让我把它说到底。
  从这故事,我发现往昔思想的痕迹,
  还有干了的眼泪,它们逐渐地湮灭,
  但留下一条荒凉的小径;就从这里,
  以沉重的脚步,踏着生命的沙土,岁月
逝去了;这生命的最后的沙土,没有一花一叶。

     四

  也许因年轻时欢乐和苦痛的激情,
  我的心、我的琴都折断了一根弦,
  它们都会发出刺耳的嘈杂声音,
  现在重弹旧调,怕也难以改善;
  虽然我的曲调是沉闷的,抑郁不欢,
  然而为着这歌儿能够帮助我脱离
  自私的悲欢梦境——那是多么可厌,
  而使我陶醉于忘掉一切的境界里,
它至少对于我(也只对我)不算是无益的主题。

     五

  谁要是凭着经历而不是靠年岁,
  熟知这悲惨世界,看透了人生,
  那么他就会把一切看得无所谓;
  尘世上的荣誉、野心、悲哀、斗争、爱情,
  都再也不能用那尖刀刺痛他的心,
  留下无声而剧烈的痛苦,在他心坎上;
  他知道何以思想要到寂寞的洞穴里退隐,
  而那洞穴里,却充满着活泼的幻想,
在拥挤的脑海里还留着陈旧而完好的形象。

     六

  为了创造并在创造中活得更活泼,
  我们把种种幻想变成具体的形象,
  同时照着我们幻想的生活而生活,
  简而言之,就象我如今写着诗行。
  我是什么?空空如也。你却不一样,
  我思想之魂!我和你一起漂泊各地,
  虽然不可见,却总凝视着万象,
  我已经和你变成了浑然的一体,
你总是在我身边,即使在我情感枯竭之际。

     七

  但是我不应该想得这么热狂、杂乱,
  我已经想得太阴郁,而且也太多,
  我的头脑在动荡中沸腾,过分疲倦,
  变成一团狂热和火焰急转着的漩涡。
  从青年时代起,我的心就不受束缚,
  所以我的生命之泉已经受了毒害。
  已经太迟了!然而我已非故我,
  虽然时间治不好的痛苦,我仍能忍耐;
虽然依旧吃得下苦果,而不责怪命运,自怨自艾。

     一二

  可是不久他就醒悟,知道他自己
  最不适合与人们为伍,在人群中厮混;
  他同人们格格不入,志趣迥异;
  岂肯随声附和,虽然他的灵魂,
  在年青时,曾被自己的思想所战胜;
  他特立独行,怎肯把心的主权
  割让给心灵所反对的那些庸人;
  在孤独中感到骄傲,因为即使孤单,
人在离群索居时,别有一种生活,会被发现。

     一三

  起伏的山峦都象是他知心的朋友,
  波涛翻腾着的大海是他的家乡;
  他有力量而且也有热情去浪游,
  只要那里有蔚蓝的天和明媚风光;
  沙漠、森林、洞窟以及海上的白浪,
  这些都是他的伴侣,都使他留恋;
  它们有着共通的语言,明白流畅,
  胜过他本国的典籍——他常抛开一边,
而宁肯阅读阳光写在湖面上的造化的诗篇。

     三三

  宛如一块裂成许多碎块的破镜,
  变成许多小小的镜子,一面一面;
  越是破碎,就会映出越多的人影。
  会把一个人的影子化作几千;
  而那忘不掉往事的心何独不然,
  破碎地活着;它冰冷、憔悴而孤独,
  在慢慢长夜里悲痛得不能成眠,
  躯壳不死,它的愁苦总难以消除,
哪种苦痛深藏不露,因为是言语无法倾诉。

     四七

  它们矗立着,仿佛是孤高的心灵,
  虽然憔悴,但是又决不象庸众折腰,
  里面空无一人,唯有风从缝隙吹进;
  只能跟浮云暗暗地交谈,这些古堡;
  曾经有一天,它们是年青而骄傲,
  下方进行着战争,旗帜飘扬在上空;
  但如今那些战斗的,早已魄散魂销,
  那些飘扬的,连灰烬也无影无踪,
留下荒凉的城垛,也永不会再遭炮火进攻。

     七五

  山峰、湖泊以及蓝天难道不属于我
  和我的灵魂,如同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我对它们的眷爱,在我深深的心窝,
  是否真诚纯洁?叫我怎能不看轻
  其他一切,假使同山水和苍穹比并?
  我又怎能不低挡那恼人的浊浪,
  而抛弃这些感情,学那些庸碌之人,
  换上一副麻木而世俗的冰冷心肠?
庸人的眼只注视泥坑,他们的思想怎敢发光。

     八九

  天地寂然,虽则并没有沉沉酣睡,
  但忘了呼吸,象人在感触最深时一般;
  静静地,正如人思索得如痴如醉:
  天地寂然,从高远的星空灿烂,
  到平静安宁的湖水和环抱的群山,
  一切的一切集中于一个实在的生命,
  无论是一线光、一阵风、一张叶瓣,
  都不遗失,而成了存在的一部分,
各各感到了万物的创造者和卫护者的真纯。

     九○

  于是深深激起宇宙无穷的感慨,
  尤其在孤寂中——其实是最不寂寥;
  这种感触是真理,它通过我们的存在,
  又渗透而摆脱了自我;它是一种音调,
  称为音乐的灵魂和源泉,使人明了
  永恒的谐和;好象西塞里亚的腰带,
  它复有着一种魔力,能够产生奇效,
  一切东西缚上了它,就美得勾人喜爱,
它使得死之魔影也再不能对我们有所损害。

     一一三

  我没有爱过这人世,人世也不爱我;
  它的臭恶气息,我从来也不赞美;
  没有强露欢颜去奉承,不随声附和,
  也未曾向它偶像崇拜的教条下跪,
  因此世人无法把我当作同类;
  我侧身其中,却不是他们中的一人;
  要是没有屈辱自己,心灵沾上污秽,
  那么我也许至今还在人海中浮沉,
在并非他们的、而算作他们的思想的尸衣下栖身。

杨熙龄译

第四章(节选)

     二七

  月亮升起来了,但还不是夜晚,
  落日和月亮平分天空,霞光之海
  沿着蓝色的弗留利群峰的高巅
  往四下迸流,天空没有一片云彩,
  但好象交织着各种不同的色调,
  融为西方的一条巨大的彩虹——
  西下的白天就在那里接连了
  逝去的亘古;而对面,月中的山峰
浮游于蔚蓝的太空——神仙的海岛!

     二八

  只有一颗孤星伴着戴安娜,统治了
  这半壁恬静的天空,但在那边
  日光之海仍旧灿烂,它的波涛
  仍旧在遥远的瑞申山顶上滚转:
  日和夜在互相争夺,直到大自然
  恢复应有的秩序;加暗的布伦泰河
  轻柔地流着,日和夜已给它深染
  初开放的玫瑰花的芬芳的紫色,
这色彩顺水而流,就象在镜面上闪烁。

     二九

  河面上充满了从迢遥的天庭
  降临的容光;水波上的各种色泽
  从斑斓的落日以至上升的明星
  都将它们奇幻的异彩散发、融合:
  呵,现在变色了;冉冉的阴影飘过,
  把它的帷幕挂上山峦;临别的白天
  仿佛是垂死的、不断喘息的海豚,
  每一阵剧痛都使它的颜色改变,
最后却最美;终于——完了,一切没入灰色。

查良铮译

     一七八

在无径可通的林丛有一种乐趣,
在寂寞幽僻的海滨有一种狂欢,
这里是一个无人侵扰的社会:
面对大海,乐声伴着涛声呜咽。
我不是不爱人类,但我更爱自然。
从我和人们的交往,从过去的经历
或今后可能的遭遇,我悄然脱身
和那茫茫广宇融成一体,我的心绪
绝非言语所能表达——但也无法隐匿!

     一七九

翻滚吧,你深邃幽暗的海洋——
一万艘战舰在你身上徒劳无益地掠过,
人类给大地撒下毁灭的印记,但他的统治
却在你的岸边终止——你的底层残骸交错。
这些都是你的业绩,而人类却留不下什么
他恣意蹂躏的踪影,除了他渺小的自己
恰似一滴雨珠,一刹那间向海上坠落,
汩汩地冒泡、呻吟,沉没在你深深的怀抱:
没有坟墓——不闻丧钟、不见棺椁,无人知晓。

黄宏煦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