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伊诺哀歌

 



第一首

如果我哭喊,天使的队列里有谁
能听见?即使其中一位突然将我
拥向他的胸膛:他那超凡的生命
也会把我熔化。因为美无非是
我们恰好能承受的恐惧的开端,我们?
如此惊惶,因为它平静得甚至不屑于
摧毁我们。每一位天使都令人恐惧。

于是我止住自己,咽下黑暗啜泣的
声音。啊,困顿的时候我们能向谁
求告?不是向天使,不是向凡人,
那些敏锐的动物已经知道
在这个阐释过的世界里,我们
其实没有真正的家。也许某处山坡上
仍有某棵树为我们存留,让我们每天
收入眼底;昨日的街道仍为我们
存留,还有某个忠实的习惯,它和我们
如此默契,搬进来同住就不再离开。
啊,还有夜晚:充盈着无限空间的风
咬啮脸庞的夜晚。它难道不会为每一个人存留——
那种在孤寂中如此痛苦地感受到的、令人渴望
而又隐约让人绝望的东西?难道恋人会是例外?
可是他们继续利用着彼此,掩藏各自的命运。
你难道还不知晓?将你怀抱中的空虚
掷入我们呼吸的空间;也许连飞鸟都会感觉
它扩散的涟漪,更急促地扇动翅膀。

是的——春天需要你。经常会有一颗星
等着你抬头去看。波涛会从遥远的过去
向你涌来,或者当你从一扇
开着的窗下走过,小提琴的音乐
会渴望你倾听。所有这些都是使命。
可是你能完成吗?难道你不是一再
因对未来的期待而分心,仿佛每一个事件
都会领来一位新的恋人?(你到哪儿才能找到
她停歇的地方,当庞大、怪异的想法
在你里面往来杂沓,还时常留下来过夜?)?
可是,在思念之时,请歌咏恋爱中的女人;
她们的痴情虽近乎传奇,仍非不朽。
请歌咏那些哀伤的弃妇(你几乎羡慕她们),
她们的爱比获得幸福的女人远更纯粹。
请一次次唱出那无法臻于完美的颂歌;
记住:悲剧的主角不会消失;甚至他的
致命挫败都只是脱胎换骨的一个契机。
可是自然,一旦力量耗尽,便只能把恋人们
收回她体内,仿佛已不能第二次
创造他们。你读斯坦芭*时可曾如此投入?
仿佛每位被人遗弃的女孩都能被那种
辽远的、超越对象的爱打动,都会对自己说,
“或许我也可以像她那样?”——这种最古老的苦痛
难道最终不应在我们身上结出更多果实?
难道我们不应现在就充满爱意地摆脱
恋人的怀抱,颤抖着忍受:正如箭需要忍受
弓弦的紧张,才能在飞出的瞬间超越自己的
局限。没有任何地方能让我们永远停留。

话音。话音。谛听吧,我的心,就像
圣徒们那样谛听:直到那神圣的呼唤将他们
托举到空中;但他们仍然不可思议地
保持跪姿,什么也没察觉:
他们的谛听就是这样入神。并非你能忍受
上帝的声音——远远不能。但请谛听风的话音
和那成形于寂静中的无休止的讯息。
此刻,它正从夭亡人的口中对你低语。
当你走进那不勒斯或罗马的任何一座教堂,
他们的命运难道不会平静地向你发话?
或者,矗立在你面前的石碑会启迪你,
就像我去年在福莫萨**看到的墓志铭。
他们要求我什么?温和地去掉哀怜的表情,
别把他们的死看成灾愆——这种想法
时常会妨碍他们灵魂的纯净旅程。

当然,这一切都令人惊异:离开栖居的
大地,放弃几乎还未学会的习俗,
再不能看见玫瑰和其他唤醒希望的东西,
并把未来的意义赋予它们;再不是揪心的
亲人手中孱弱的病躯;甚至抛下
自己的名字,轻易地忘记,
就像孩子扔掉一件破旧的玩具。
不再欲望自己的欲望,令人惊异。看见
昔日凝聚一起的意义纷飞四散,
令人惊异。死是艰难的事,
在最终感到些许永恒之前,你需要
不断追忆——虽然生者
对生死的绝对区分也是错误。
据说天使并不知道他们是在生者
还是死者间穿行。永恒的漩涡
裹挟着一切世代,在生死之间不停地
旋转,他们的话音淹没在它的雷霆中。

最后,那些被过早卷走的人不再需要我们:
他们不再吸吮伤痛与快乐,就像孩子渐渐长大
不再留恋母亲柔软的乳房。可是我们,
需要这些奥秘的我们,反复在哀恸中汲取
灵魂养料的我们——能离开这一切而生存吗?
悼念利诺斯***的传说难道没有深意??
当最初的锋利歌声刺穿周遭的迟钝
与荒芜,这位俊美如神的年轻人
突然永远抛下的虚空第一次感觉到:
令我们沉醉、欣慰和感激的那种颤动。

* 意大利16世纪著名女诗人。
** 全称圣玛丽亚·福莫萨教堂,威尼斯著名建筑。
*** 古希腊神话中的诗人,有人说是奥尔弗斯的弟弟。
哀悼利诺斯的仪式在《伊利亚特》中有记载
(Iliad XVIII, 570)。

第二首

每一位天使都令人恐惧。可是,哎,
我仍然向你们发话——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
我知晓你们。托比阿斯*的日子如今在哪里?
你们中的一位,曾藏起灿烂的光华,站在门口,
为旅程改扮了自己,不再令人震恐(就像
从窗口好奇地偷看他的那位年轻人)。
可如果此刻,这位天使长从众星后面
朝我们迈出危险的一小步:我们就将因为
无限加速的心跳而死去。你们是谁?

是宇宙初创时的杰作,是造物的宠儿,
是被世界的晨曦映红的山脉与峰顶
——是盛开的神性飘散的花粉,
是纯粹之光的门枢、走廊、楼梯与宝座,
是本质形成的空间,福乐铸成的盾牌,?
也是狂喜的风暴与漩涡,在刹那间停顿:
是镜子,美从它们表面源源地流出,
又返回它们自身,分毫无损。

可是我们,却会被灼热的感情蒸发无形;我们
随自己的呼吸逃逸,远离;在流逝的时间里,
我们的情感日渐飘散,犹如香气。虽然有人会说:
“是的,你已渗入我的血脉,房间和整个春天
都被你充满……”这有什么用?他盛不下我们,
我们在他里面,在他周围,消失。那些美丽的人,
谁能留住他们?新的景致在他们脸上
升起,又沉没。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我们的一切飘入虚空,仿佛饭菜上袅袅的热气。
啊,微笑,你去了哪里?啊,仰视的目光:
温暖的波涛,刚从心灵的海上退去……
可叹,但我们就是如此。那么,我们消溶进的
那无限的空间会有我们的味道吗?天使们
真的只是收回自己散发的光芒,还是
偶尔也会,仿佛是不小心,吸入我们的
一点点本质?他们的面容里会显出我们的
痕迹吗,哪怕暧昧如孕妇脸上微妙的神情?
他们自己并不会留意(他们怎么可能
留意),当他们旋转着返回自己。

如果恋人们洞悉了秘密,他们也许会向夜色
吐出陌生神奇的词句。因为一切似乎都在
把我们藏匿。看:树始终在那里;
我们居住的房子也在那里。惟有我们
从所有事物边飞过,像风一样漂泊无依。
所有事物都在密谋对我们绝口不提,或许
一半源于羞耻,一半源于无法说出的希望。

彼此满足的恋人们,我问你们。
你们互相拥抱着。可是凭据在哪儿?
你们看,有时我的两只手也会感觉到
彼此的存在,或者我这张被时光磨蚀的脸
也会在它们里面栖身。这似乎让我
有所触动。可是谁敢只为这一点凭据生存下去?
你们或许不同。你们在对方的激情里
生长,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祈求你:
“请别再……”;你们在他的双手之下,
丰盛甜美,犹如秋天的葡萄;
你们仿佛彻底消失,溶化在对方无边的
欲望里:我问你们。我知道,
你们的触摸如醉如痴,因为爱抚会存留,
因为你们如此温柔覆盖的部位
不会消失;因为你们感觉纯粹的延续
在下面涌动。所以你们在拥抱里
几乎看到了永恒。然而,当你们经历了
目光初遇时的惊惧,窗前的期盼,
第一次(哪怕仅仅一次)在花园里的携手漫步:
恋人们,你们还和原来一样吗?当你们
抬起头亲吻,唇印着唇,蜜贴着蜜,
你们是多么奇怪地在啜饮中渗失了自己。

你们难道不觉得惊讶,古希腊墓碑上的人
姿势都那般凝重?难道爱与别离
不是如此小心地置于那些肩上,仿佛它们
是用另一个世界的材料做成?记得那些手吗?
它们搭在那儿,几乎没有重量,虽然躯干
蕴藏着力。这些克制的形象知道:“我们只能
到此为止,只能这样轻柔地触碰彼此;神可以
更有力地按在我们身上。不过那是神的事。”

但愿我们能找到一处纯粹、安宁的
人类之地,一处河流与岩石之间
属于我们自己的果园。因为我们的心总会超越我们,
就像他们的心。我们终将不能再跟随它,只能
凝望抚慰它梦想的图景和神一样的形体:
那里有更大的尺度,能让它获得更高的平衡。

* 根据基督教的传说,托比阿斯曾和天使长拉菲尔一起
给他的父亲取药。

第三首

歌唱被爱的人是一回事,呼唤那潜藏的、充满
罪之欲念的血液的河神,哎,是另一回事。
她只从远处隐约了解的年轻恋人——他对于欲望之神
又知道多少?它经常,在他的孤独深处,
甚至在她能够抚慰他之前,(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就已经昂起了头,耸立着,未知之物
涔涔滴落,把夜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骚动里。
啊,我们血液里的尼普顿*,他的三叉戟多么可怖!
啊,从他贝壳般闭锁的胸膛里呼啸而出的风
是多么黑暗!听,夜在如何呼号。
啊,群星,难道他对恋人脸庞的渴慕不是源自
你们?难道他对她纯净面容的秘密领悟
不是源自天穹中纯净的星座?

不是你,他的母亲:哎,不是你
把这样的期待铸入了他的眉弓。
也不是为你,如此依恋他的姑娘,他的双唇
也不是为你而呈现出果实般丰美的表情。
晨风一样轻盈的你,难道你真的以为
你那温柔的脚步能如此狂暴地撼动他的心?
是的,你的确令他惊惶;但在那震颤的瞬间,
却有更多古老的恐惧闯入他里面。唤他一声吧……
可是你的呼唤无法让他远离那些黑暗的同伴。
当然,他想逃,他也在逃;你的心就是让他安宁的
避难所,他在那里扎根,从头开始。
可是他真的从头开始了吗?
母亲,是你造了他的小小生命,是你让他开始;
在你眼里,他是新的,你为他的稚嫩眼睛
筑起了一个友善的世界,将另一个危险的世界
挡在外面。啊,那些日子已飘向何处?你纤弱的身体
曾像盾牌一样,隔在他和汹涌的深渊之间。
那时,你曾为他遮挡了多少东西。夜晚叵测的
房间:你让它变得安全;在你的心里面,
你让一个爱的空间与他夜的空间合二为一。
你放置的灯不是在黑暗里,而是在你
生命的近处燃烧,朋友一样注视着他。
任何奇怪的吱嘎声,你的微笑都能解释,
仿佛你很早以前就知道地板会发出这样的响动……
他听了一阵,不再害怕。当你充满爱意地
站在他床边,你的力量就有这么大;他的命运,
高高的黑衣人,退到了衣柜后面;他心急的
未来,耽搁了一阵,也藏进了帷幕的褶里。

而他自己,躺在那里,舒适安宁,
你为他造出的温柔世界在他慵倦的眼睑下
甜蜜地消溶,化作睡眠最初的味道——
他好像在保护之下……可是里面:谁能保护他,
谁能推开他里面汹涌而来的原初的洪水?
啊,沉睡的他丝毫不知道警惕;是的,沉睡,
可也在做梦,啊,什么样的热病让他双颊潮红:啊,
他是怎样沉陷。突然间,陌生的他,如何颤抖着
被他体内某种异物的藤蔓缠绕,捆缚,
它们扭曲着,厮打着,织成可怕的形状,仿佛
潜行的野兽。他是如何屈从——甚至爱恋。
爱恋他里面的世界,爱恋自己的蛮野之地,
阴暗的原始森林,他浅绿的心
站在腐烂的树干之间。爱恋。他离开那片森林,
穿过自己的根,进入那强大的源头,它的历史
远比他微小的生命长久。他爱恋着,
踏入更古老的血液的河流,到达“憎怖”
栖身的峡谷,那里,他的先祖仍和它一起饕餮。
每一位“恐惧”都认识他,心照不宣地向他眨眼。
是的,“凶恶”也朝他微笑……连你的微笑
都很少那么轻柔,母亲。他怎么可能抗拒
那微笑的诱惑?甚至在认识你以前,
他就已经爱过它,因为在你还怀着他的时候,
它就溶进了浮载着胚胎的流体里。

不,我们的爱不是像花那样,一年之间
就孕育出来;某种无限久远的汁液
在手臂里流动,当我们爱的时候。亲爱的姑娘,
我们爱的是自己里面的这些东西:不是某个终将消失的人,
而是众多生命喧嚷的混合体;不是单个的孩子,
而是熟睡在我们深处的无数父亲,仿佛
沉落的峰峦;和干枯河床一般的
无数古老的母亲——还有整幅寂静的风景,
摊开在命运阴郁或晴朗的天空下
——所有这些,亲爱的,都先你而至。

而你自己,你怎么可能知道
你在恋人身上复苏了怎样久远的时代。怎样狂野的
欲望,在他里面,从过去层叠的生命里涌起。
什么样的恨着你的女人藏在那里。多少
阴暗暴戾的男人被你从他的血管中唤醒。死去的
孩子伸出手,要触摸你……啊,温柔些,温柔些,
让他深情地看着你做日常的家务,——带他出去,
到花园的近旁,给他一切,让他忘却
欲念层层重压下的夜……
让他止歇……

* 海神的罗马名字。

第四首

啊,生命之树,你们的冬天何时到来?
我们没有天然的应和,我们的血液不会像候鸟那样
提前发出讯号。猝不及防的我们
被迫在寒风里开始误期的迁徙,
最终从天空坠落,掉在冰封的湖面上。
对于我们,花的开放与凋谢同时发生。
某个地方,狮子仍在巡游,在力量顶峰的
它们,觉察不到丝毫的衰弱。

可是我们,当我们凝神关注此物之时,
彼物已经开始牵拽我们。冲突
是我们的第二天性。恋人们
总会失望地抵达对方的边界——虽然他们相互允诺
无垠的空间、持续的追逐和最后的家。
就像在一幅速写的周围,有人精心准备了
与之鲜明对照的辽阔背景,以让我们
看得更清楚:我们从来不知道
自己情感的真实确切的轮廓
——仅仅了解什么从外部塑造了它们。
谁不曾忐忑地坐在心灵的幕布前?
它升起来:离别的场景
如此容易辨认。我们熟悉的花园
微微地摇晃。然后舞者出现。
不是我们期待的人。无论他的动作如何轻盈,
他都只是化妆的替身——一个匆匆回家
从厨房穿过的普通人。
我不要忍受这些半实半虚的人的面具;
我宁可观看木偶。至少它是充实的。
我愿意忍受填塞的外皮、操纵的绳索和它们
只有表象的脸。这里。我等着。
即使所有的灯都灭了;即使有个声音说
“收场了”;即使虚无的灰色雾气
从舞台上向我卷来;即使
沉默的祖先里没有一位和我坐在一起,
即使一个女人都不在,即使那个
凝神看我的棕色眼睛的男孩也不在——
我仍要坐在这里。看下去总是可以的。
难道我不对吗?你,父亲,在饮了一小口
我的生命之后,你的生命就变得那样苦涩,
我意志的第一口汁液就让你难以下咽。
——随着我的成长,你被迫一再
品尝如此奇怪的未来,它的余味
让你不安,你在我幻梦的眼神里搜寻——
自从你死后,你如此频繁地
在我最深的希望里因为担忧我的幸福而颤抖,
你放弃了安宁,那在死者的感觉里
唯一属于他们的本质,那无穷尽的超然地界,
仅仅为了我碎纸片般的生命——
告诉我,难道我不对吗?还有你们,亲爱的女人,
你们曾为我对你们那微小的爱而深切地爱过我,
而我却一再逃离你们,因为
你们面容里的空间不断扩大,甚至
在我还爱着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宇宙,
而你们已不在其中——难道我不应该觉得
自己必须一直坐在这里,必须
守候在木偶戏的台前,或者
如此激烈地逼视着它,以至最后
为了与我的目光相称,一位天使被迫到场,
把那些傀儡惊恐地推入生命?
天使与木偶:真正的戏终于上演。
到了那时,被我们的存在所分隔的一切
将会相遇。也只有到了那时,
变化的完整循环才会从我们生命的季节里
最终浮现。在我们之上,之外,
天使在表演。至少,死者一定会注意到
我们在这里所完成的一切是多么虚幻,
多么夸张而空洞,在我们这里,
没有什么能够以它的本质存在。啊,童年的时候,
每一个形象后面隐藏的都不只是过去,
在我们面前流向远方的也不是未来。
我们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生长,时常
迫不及待地想长大,一半是为了那些
除了长大以外已一无所有的人。
然而,独自玩耍的时候,我们却会着迷于
那种唯一能够长久的东西;我们会站在那里,
在世界与玩具之间那无限的、幸福的空间里,
在那个时间之初就已经为某个
纯粹的事件而预备的点上。

谁把孩子的真实面目显现出来?谁把他
放在属于自己的星座里,把量度距离的尺子
递到他手中?谁用灰面包
造出他的死,任它逐渐变硬——或者
把它放在他圆圆的嘴里,像一枚
甜苹果的核……理解谋杀者
是容易的。可是这一点却难于表达:
我们能够容纳死,容纳它的全部,甚至
在生命开始之前;能够温柔地让它贴着
我们的心,而不并因此放弃后面的生命。

第五首

献给赫尔塔·柯伊尼西女士

可是告诉我,他们是谁?——这些浪游的艺人*
甚至比我们自己更短暂脆弱,他们从生命的最初
就被一个永不能满足的意志(为谁的缘故?)
野蛮地挤压着。然而,它挤压他们,
弯折他们,扭曲他们,摇晃他们,抛掷他们,
又重新捉住他们;他们摔下,穿过
湿滑如油的空气,落在
残破的地毯上。被他们反复的跳跃
越磨越薄的地毯
迷失在无限的宇宙里。
像绷带一样贴在那儿,仿佛郊区的天空
让大地受了伤。
它几乎刚一出现,
地平线上就矗立起了“存在”**的
第一个字母D……不断迫近的那只手
再次戏谑地抓起了他们,即使最强壮的
也不能逃脱。它捏扁他们,就像奥古斯都二世***
捏扁一只锡盘。

啊,围绕这个
中心:“旁观”的玫瑰
开放,凋谢。围绕这根
捶击地毯的杵,
这支雌蕊,受孕于自身尘埃的
花粉,并结出悒郁的虚幻果实:不知不觉
张开的嘴,和瘦削脸上漾动的
源于厌倦的暧昧笑容的波光。

那儿:一位枯萎皱缩的老头,
曾经是表演举重的,现在已只能敲鼓。
他蜷缩在巨大的皮囊里,仿佛那里面
曾住着两个人,另外一个
已经死了,躺在坟墓里,而他独自苟活着,
在丧偶的皮囊里,听不见
任何声音,时常感到迷惑。

再远一些的那个年轻人,也许是一个斜颈人和
一个尼姑的儿子:结实,强壮,
精力充沛,神情天真。

啊,那些孩子,
是赠给尚在幼年的“苦难”的
玩具,安慰
久病不愈的它……

你,小男孩,每天
一百次地摔下,那沉闷的声响
只有青涩的水果知道,当它从身体组成的
活动树(它的变化比流水更快,几分钟内
就经历了春天、夏天和秋天)****坠落——
狠狠地摔在坟墓上:
有时,在短暂的停顿里,你会试图
在脸上唤醒一种爱的光亮,照耀
几乎从不怜惜你的母亲;可它在中途就消失了,
你的身体已将它收回,那种怯生生的
极少尝试的表情……你又一次
听到那人为你的表演拍手,你紧张的心
还来不及意识到某种清晰的疼痛,脚后跟
锥刺般的感觉已经抢在前面,将两颗
大大的泪珠赶进了你的眼眶。
然而,你不由自主地
露出了微笑……

啊,采撷它吧,天使,这朵疗治的小花。
为它造一只花瓶,让它长存。将它放在
仍向我们关闭的那些欢乐中间;在雅致的瓮上,
用优美飘逸的铭文赞颂它:
“微笑在舞蹈。” *****

然后是你,我可爱的姑娘,
最诱人的欢乐都已沉默地从你身上跃过。也许
你的发卷为你感到幸福——
或者,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绿绸衣
也许因为紧贴你年轻坚实的乳房
而感觉深受垂青,不再有任何欠缺。

平静的果实
在晃动的身体天平变幻的组合里,
栖在同伴的肩膀上,
向观众展示。

啊,那个地方在哪里?——我把它装在心里——,
那里,他们的技艺远未成熟,仍会
从彼此的身上跌落,就像被人驱使着交配的
动作笨拙的牛;
那里,杠铃仍过于沉重;那里,
一只只盘子
仍会从他们徒然旋转的棍子顶端
摇晃着掉下来……

突然,在这令人绝望的枯瘠之地中,闪现出
一个无法言表的点,那里,纯粹的匮乏
在原地转了个圈——就奇迹般地变成了
空洞的过剩;
那里,最复杂的计算
突然简单了,变成了零。

广场,啊,巴黎的广场,永无休歇的舞台,
帽商死亡女士在这里
缠绕、编织着大地上不停蜿蜒的路径,
用这些没有尽头的丝带设计着
蝴蝶结、饰边、皱褶、花朵和果实的图案——
全染上虚假的颜色——制成
命运的劣质冬帽。
……

天使啊!如果有这样一个我们不知晓的地方,那里,
在一张奇妙的地毯上,恋人们能够表演出
他们在这里永不可能掌握的绝技——
高飞的心所梦想的惊险,
快乐的塔顶,
他们久立于虚空的梯子
终于颤抖着,彼此依偎——如果恋人们能够如此,
在环绕他们的无数沉默的死者面前:
这些观众最终会把永远积攒、永远隐藏、
不为我们所知、永远可以流通的
“幸福”的硬币抛给满足的地毯上
终于露出真心笑容的
恋人们吗?

* 这首诗描绘的是毕加索画作《江湖艺人》。
** 存在(Dasein),据说《江湖艺人》中五个站着的人组
成了大写字母D,代表Dasein(存在)。
*** 18世纪初的波兰国王和萨克森君主。
**** 指杂技艺人用身体叠成的形状。
***** 原文为拉丁语:“Subrisio Saltat.”

第六首

无花果,长久以来,我都相信你的生命
别有深意,你几乎完全省略了花期,
不动声色地催促你纯粹的神秘
藏入早早便成熟的果实。
犹如喷泉的弯管,你拱形的枝干驱动汁液
下降,又上升;几乎没有醒的过程,
它就从睡眠中迸射出来,注入最甜蜜的终结。
就像化身为天鹅的神*。
……可是我们仍在流连,哎,
我们只在开花里看到荣耀;被季节抛下的我们
最后进入果实的内部时,感觉到的惟有欺骗。
只有在少数人那里,行动的意志才会激烈地
涌动,才会命令他们停下,在心的丰盛里闪亮,
而开花的诱惑犹如温存的夜风,
抚摸着他们柔和的唇,抚摸他们的眼睑,温存地:
或许英雄,还有那些命定将早逝的人
(他们的血脉被园丁死神编织成另外一种图案)
会决然向前:他们冲在自己的笑容前面,
就像卡尔纳克神庙微凹的浮雕上
骏马在凯旋归来的法老前面飞驰。

英雄与夭亡者有种奇异的相似。长久的存在
不是他的渴望。他的生命就是无休止的上升,
朝向以永恒危险构成的不断变化的
星座。很少有人能在那里发现他。可是
对我们保持缄默的命运,却突然被灵感触动,
用浩荡的歌声将他推入危难世界的风暴中。
那样的声音我从未听过。刹那间
裹挟着黑暗雷霆的空气激流就将我穿透。

我多么希望我能躲开这样的幻梦:再一次,
啊,再一次成为小男孩,整个人生都在我前面,
坐在那里,靠着未来的手臂,读着参孙**的故事,
他的母亲最初什么都没生下,后来却生下了一切***。

母亲,难道他在你里面时不已经是英雄了吗?难道
他不容置辩的选择不是在你里面就已经做出了吗?
千万人在你的子宫里骚动着,渴望成为他,
可是你看:他掌握,他选择,他是最后的胜利者。
他推倒了石柱,这其实早在他冲破你身体的世界
进入更狭窄的世界时就已发生,那是他第二次
选择并且胜利。啊,英雄的母亲,你们是
汹涌洪水的源头!你们是深谷!处女们哀哭着,
把自己作为儿子的牺牲,从心灵的悬崖上
纵身跳入你们里面。
无论何时,只要英雄呼啸着穿过爱的驿站,
每一次献给他的心跳都会将他举得更高;远远地,
在所有微笑的尽头,他站着,转过脸来,变换了形象。

* 指宙斯。他化身天鹅强奸了丽达(海伦的母亲)。
** 旧约中拯救犹太民族的英雄,以上帝赋予他的神力而著名。
*** 参孙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前曾长期不孕。

第七首

在时间里成熟的声音,求爱将不再是你呼喊的
本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净如鸟儿的叫声,
当疾速飞升的季节将它托起,几乎忘记了
它是一个受苦的生物,而不只是一颗
被投进光明、投进亲密天空的心。即使你求爱,
你也只会像它那样,不减分厘的纯净——如此,
尚未出现的她、你沉默的恋人将会感知到你,她里面
会有一个回答慢慢醒来,并随你的声音变得温暖——
它将是你勇敢爱情的热忱伴侣。

啊,春天会装着它——它会在每个地方
为宣告的歌发出回声。开始,一个纯净、充满希冀的日子
将用沉默护佑那些微小的探询的音调,
让周遭的它们都更加响亮。
然后沿着楼梯、沿着呼唤的楼梯往上,抵达
梦想中的未来的神庙——然后,是那颤音,犹如喷泉,
它在飞起的水流里已经看见它的跌落,仿佛一个
预言的游戏……再往后:夏天。
不只是夏日所有的黎明——,不只是
它们如何变成了白昼,用光亮昭示着开始。
不只是白昼,如何温存地围绕着花朵,?
又在高处强烈、炽烈地辉映着树冠的图案。
不只是对所有这些未显现的力量的敬畏,
不只是道路,不只是日落时的草坪,
不只是暴风雨刚结束时透彻心扉的清爽,
不只是迫近的睡意,和一种预感……
还有夜晚!还有深邃的夏天的
夜晚,还有星星,属于大地的星星。
啊,最终死去、无限地亲近它们该有多好。
所有星星:因为我们怎么、怎么可能忘记它们!

看,我在呼唤我的恋人。可是循声而来的
将不只是她……许多女子将会从她们脆弱的坟墓里
苏醒,聚集……因为我怎么可能限定
我的呼唤,一旦我已经呼唤?那些未成熟的魂灵
始终在寻求尘世。孩子们,只要真正经历一件
尘世间的事,哪怕只有一次,也足够一生之用。
不要以为命运不是浓缩地隐藏在童年里;
多少次,你所爱的人被你落在身后,你气喘吁吁,
在幸福的追逐之后,进入了自由。

真正存在于此是辉煌的。甚至你们都知道这一点,
你们这些似乎迷失、甚至沉沦在城市最肮脏街道的
女子;那里仿佛是溃烂的伤口和一切垃圾的
出口。因为你们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小时,或者
不到一个小时、一段两个时刻之间
几乎难以度量的时间——领受到这份礼物:
真正存在的感觉。一切。它在你们的血管里涌流。
可是我们会如此轻易地忘记嘲笑我们的邻居
既不赞同也不羡慕的东西。我们想把它展示出来,
想让别人看见它,虽然即使是最容易呈现的快乐
也不能将它自己呈现出来,除非我们里面有了变化。

世界只能存在于我们里面,爱人。我们的生命
由持续的变形构成。外在的东西
不断收缩,收缩。一所房子曾长久站立的地方,
如今只有记忆的影像横在小路上,完全
属于观念的领域,仿佛它仍存在于头脑里面。
我们的时代为自己建筑了巨大的能量库,
虽然它从地球费力抢夺的能量没有任何形状。
神庙已成历史。只有我们,秘密地,
积攒着这些心灵的奢侈品。仍有神庙
(过去人们祈祷、祭祀、跪拜的所在——本应如此)
存留的地方,它也已没入不可见的世界。
许多人不再看见它,但却错过了此刻
在他们里面重建它的机会,用更恒久的石柱和雕像。

在世界每一个迟钝的转折处,都有这些失去一切遗产的人。
他们既不属于遥远的过去,也不属于刚刚降临的时间。
因为即使离现在最近的时刻也离人类很远。虽然我们
不应因此困惑迟疑,而应更坚定地完成我们的使命,
保存那尚能辨认的形状——它曾经矗立在人类中间,
矗立在毁灭我们的命运中间,在不知该往何处的
迷茫中间;它矗立着,仿佛永世长存,甚至群星
也受它的牵引,从受保护的天堂俯身向它。天使,
我要把它指给你看,在那儿!在你无尽的视野中,
它将矗立,现在它终于被拯救,笔直地矗立。
石柱,塔门,斯芬克司,大教堂通向天空的
灰色尖顶,在黯淡、隔膜的城市之外。

难道这一切不是奇迹?惊讶吧,天使,因为我们
就是这奇迹。啊,伟大者,请你宣告我们能成就这一切,
我渺小的声音无力承担这样的称颂。如果这样,
我们终究不用愧对这些浩瀚的空间,这些
属于我们的空间。(它的伟大多么令人恐惧,
因为数千年里我们的感情都未曾让它满溢。)
可是一座塔不也伟大吗?啊,天使,它是伟大的吗?
——即使放在你的身边?夏特尔*教堂是伟大的——,
而音乐能飞得更高,远在我们之上。可是,甚至
一位恋爱中的女人——,啊,当她在夜里凭窗眺望……
难道她不能到达你的膝前——?
不要以为我在求爱。
天使,即使我是,你也不会来。因为我的呼唤
总是充满了离别;被这样强劲的洪流阻挡,
你无法挪步。我的呼唤就像一只
伸出的手臂。它想要握住什么的手,在高处
摊开,停在你的面前,摊开,
仿佛在抵抗,在警告。
啊,不可把握的你,无限高远。

* 法国城市。

第八首

致鲁道夫·卡斯纳

自然界用它所有的眼睛眺望着远方,
那片空旷之地。只有我们的凝视
折返回来,包围着植物、动物、孩子,
犹如陷阱,当它们出现,进入自由。
只有从动物的眼神里我们才知道
远方有些什么;因为我们强迫
婴儿转过头来,让它能看见
事物——而不是那片空旷之地,
深藏在动物的面容里,远离死。
只有我们,能看见死;自由的动物
背对自己的衰老,永远,面对
上帝;当它走动,它已经在
永恒里走动,像一口泉井。
那片花朵永恒开放的纯粹空间
从来不曾,甚至一天也不曾
呈现在我们面前。始终只有“世界”,
却没有去掉“无”的“无处”:那纯粹的
尚未区分的元素,人在其间无欲地
呼吸,无限地知觉。孩子
也许会在那里流连好几个小时,穿过
没有时间的静寂,也许会在里面迷路,
又突然惊醒。或者,有人死去,成为它。
因为,在死的旁边,人不再看见死;而是
望向更远,也许用动物那样辽阔的眼光。
恋人们,如果没有彼此挡住视线,
就能靠近它,为它惊叹……
好像出了什么差错,它为他们呈现,
却在彼此的身后……可是谁也不能越过
对方,它就又变回了“世界”。
我们永远只朝着事物看,只见到
因为我们而晦暗的自由之地的
映像。或者,当某个动物的目光
沉默地,平静地,彻底穿透我们。
这就是命运的含义:彼此面对,
永远彼此面对,舍此无它。

如果如此沉着的动物从另一个方向
朝我们走来,并且有我们同样的
意识——它就会拽着我们转身,和它一起
前行。但它觉得它的生命
无限广阔,无限深邃,毫不担忧
自己的处境:纯粹,如它眺望的目光。
在我们看见将来的地方,它看见了一切时间,
它自己在一切时间之中,得到永远的疗治。

可是在那警觉、温暖的动物里面,还藏着
一种巨大的悲伤所带来的痛苦和重负。
因为它同样感觉到了经常令我们
难以承受的那种东西:一种记忆,仿佛
我们一直努力靠近的元素曾经比现在
更亲密,更真实,与我们的交流
也远比现在温存。这里,是距离;
那里,却是呼吸。比起那第一个家,
这第二个家,在冷风的侵袭里,暧昧可疑。
啊,那些微小的生物多么幸福!它们永远
在庇护它们的子宫*里面;蚊蚋是多么快乐!
即使在婚礼的时刻,它也仍然
跳跃在那里边:因为外在的一切都是子宫。
再看看鸟——它不会感觉如此安全。
它由自己的诞生同时知道了内在与外在,
仿佛它是一个伊特鲁里亚**人的灵魂,
从死者体内飞起,进入另一个
被他沉睡的形象所封盖的空间中。
任何诞生于子宫却必须飞翔的生物
是多么无所适从!似乎出于恐惧,似乎
在逃离自己,它在空气中曲折穿梭,
犹如茶杯上延伸的裂痕。蝙蝠便是如此
颤抖着,掠过黄昏瓷器般的天空。

还有我们:在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里,
看着事物组成的世界,从不望向外面。
它充满了我们。我们给它秩序。它崩溃。
我们再给它秩序,然后我们崩溃。
是谁把我们拧成了这样的姿势,
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像一个
转身离去的人?就像在最远的山巅,
整条山谷最后一次伸展在他面前,
他转身,停下来,等待——
我们也是如此,在这里活着,永远告别。

* 里尔克认为从外露的种子或卵诞生的生物会把整个外
界当作子宫,因而不会像胎生的动物那样觉得世界不安全。
** 古代亚平宁半岛上的一个王国。他们把灵魂想象成鸟。

第九首

为什么,如果生命的短暂时光能够宁静地
在月桂的化身里度过,颜色比其他所有的绿
略深,每片叶子的边缘都有细微波浪的形状
(仿佛和风的微笑)——:为什么
要成为人——并且,在逃离命运的同时
又渴望命运?……

啊,不是因为幸福存在,
那过于匆忙地从走近的“损失”中抢夺的“利润”。
不是出于好奇,不是作为心灵的练习,因为
月桂也会有一颗心……

而是因为真正存在于此是如此丰富;因为这里的一切
显然都需要我们,这飞逝的世界一直以某种奇怪的方式
召唤着我们。而我们,是所有事物中最短暂易逝的。
每一件事物都只存在一次,仅仅一次。我们也一样,
只有一次。永不会再现。可是只要这样完整地
存在一次,与大地融为一体,哪怕只有一次,
任何力量似乎就不能再把它抹去。

于是我们不断前行,努力去成就它,
努力把它紧握在我们简单的手里,
在我们挤满形象的凝视里,在我们无言的心里。
努力变成它——我们能把它交给谁?我们惟愿
牢牢地拽住它,永远……啊,可是我们能把什么
带进那一个国度?看的艺术?不能,掌握它
需要太久的时间;这里发生的事?不能。一件
都不能。那么,痛苦总可以吧。尤其是爱的沉重
和漫长的煎熬——那些完全不可言说的东西。
可是当它们置身于群星之间,这一切
又有什么用——它们最好永远如此:不可言说。
因为,当旅人从山坡返回山谷的时候,
他带走的不是一抔无法对他人言说的泥土,而是
他得到的某个词,某个纯粹的词——那黄色和蓝色的
龙胆。我们在“这里”,也许是为了说出:房子,
桥,井,门,水罐,果树,窗——
至多能说出:圆柱,塔……可是,你必须理解,
说出它们意味着比事物本身所能梦想的存在
还要热切地说出它们。当沉默的大地
强迫恋人们走到一起,它难道不是在秘密地企盼着:
在他们无垠的感情之内,所有事物都会因欢乐而颤栗?
门槛:对两位恋人来说,不知不觉地
磨平他们那古老的门槛意味着什么——
他们自己,也会轻轻地磨蚀,在许多过去的人
之后,在许多未来的人之前……

“这里”是“可言说之物”的时间,“这里”
是它的家园。说吧,为它作证。
我们可以体验的事物从未像今天这样飞速消失,因为
将它们挤开、取代它们的是一种没有形象的动作。
一个隐藏在壳下的动作,那壳很快会崩裂,?
当里面的东西充满了空间,追求新的边界。
在铁锤之间,我们的心
忍受着,就像舌头
在牙齿之间忍受着,却依然
能够赞颂。

向天使赞颂这个世界吧,而不是那个不可言说的世界。
你不可能让他叹服你高贵的感情;在宇宙里,
在他感知自己伟大力量的地方,你只是一个生手。所以,
还是向他展示某种简单的东西吧,某种在许多世代里成形、
为我们所有、为我们所触摸、在我们视野之内的东西。
向他讲述事物。他会惊讶地站在那里;就像你
惊讶地看着罗马的制绳工人或者尼罗河岸边的陶匠。
向他展示一件事物能够多么快乐,多么天真,并能
为我们所有,甚至哀痛也执意要显形,执意要
存在为一件事物,终结为一件事物——幸福地
逃逸,远在小提琴之外。这些事物,
这些因死而生的事物,知道你在赞颂它们;短暂的
它们期望我们——最短暂的我们——拯救它们。
它们盼着我们彻底改变它们,在我们不可见的心里,
在我们里面——啊,最深最深的里面!无论我们最后是谁。

大地,难道这不是你所希求的:在我们里面,
不可见地,升起?难道这不是你的梦:
变得彻底地不可见,在某一天?——啊,大地:不可见!
除了变形,还有什么会是你急切的命令?
大地,我最亲爱的,我答应你。啊,相信我,
你不再需要用那么多春天来打动我——一个春天,
啊,仅仅一个,对于我的血液来说就已经太多。
我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式属于你,从生命的最开始。
你一直都是对的,你最神圣的灵感
是我们最亲密的伴侣——死。

看,我活着。依凭什么?童年和未来
都不再耗损……无限丰富的存在
在我心里涌起。

第十首

等到有一天,当这灵魂中的图景不再让我惊恐,
请让我对着赞许的天使唱出我的欢乐,我的称颂。
请不要让我的心因为某一根弦的松弛、犹疑
或断裂而无法在木槌的敲击下
发出清脆的乐音。请让我流溢着幸福的脸
给我熠熠的荣耀;请让我潜藏的哭泣
显形,开花。到了那时,哀痛的夜,你们于我
将多么亲密!为什么我不曾更谦卑地跪着,迎接你们,
不可安慰的姐妹们,并将自己彻底淹没在
你们散开的长发里?我们是怎样浪费掉了那些痛苦的时辰!
我们凝视的目光如何越过它们,望进那苦涩的“延续”里,
执著地想知道它们是否有终结。虽然它们其实
是我们耐冬的枝叶,是我们深色的常青树,
是我们内在岁月的一个季节——不只是时间里的
一个季节——也是地点和居所:岩层、土壤和家。

可是,哎,“痛苦”之城的街道让人感觉多么隔膜!
那里,在不休骚动形成的虚假沉默里,
空虚的模子所铸成的形象傲慢、炫耀地
立在那里:镀金的喧嚣,爆裂的纪念碑。
啊,一位天使会如何断然地踏平给他们安慰的
市场,连同周围分发现成慰藉品的教堂:
整洁,寥落,在礼拜日像邮局一样关闭。
而在更远处,城市的边缘却因狂欢而扭曲。
放纵的秋千!痴迷的潜水者和杂耍艺人!
射击场里,粉饰的快乐作了靶子,
当它被一个枪法不错的人击中,
便会晃荡几下,发出锡皮的声音。观众的喝彩
令他相信自己的好运。他蹒跚向前,路边的摊贩
纷纷叫卖、吹嘘、叱骂。还有某种特殊的
东西,只为成年人而备:金钱如何交媾,赤裸地
在舞台上呈现,金钱的性器毫无遮挡,
所有的细节——据说是为了教育你,
提高你的能力……
……啊,再稍稍往前,
可以看到最后一块广告牌,用灰泥涂着“不死”的字样,
那是一种苦啤酒,但饮者似乎却觉得格外地甜,
只要他们在饮酒间隙嚼一些新鲜的分心的东西……
但就在后面,就在广告牌的背后,场景却变得真实:
孩子们在游戏,恋人们在旁边稀疏的草地上
神情严肃地拉着手,狗在彼此追逐。
年轻人受了吸引,继续往前;也许他爱上了一位年轻的
“哀痛”……他跟着她出来,走进草地。她说:
——路很远。我们住在那边……
哪儿?年轻人
跟在后面。她的举止令他心仪。她的肩,她的脖子——
也许,她是贵族的后裔。可是他离开了她,转身,
回头,挥了挥手……有什么用?她是一位“哀痛”。

只有那些夭亡的人,当他们不再依赖尘世,
才会在初次感受到的超越时间的平静里?
恋慕地跟随她。她等候着
其中的女孩,像朋友一样。温柔地,
把自己穿戴的东西指给她们看:“悲痛”的珍珠和精致的
“忍耐”的面纱——和年轻男子在一起时,
她只沉默地走着。

可是在那条山谷里,在她们居住的地方,当年轻人
询问的时候,一位年长的“哀痛”答道:很久以前,
我们“哀痛”是一个繁盛的种族。我们的祖先
曾在这群山之间采矿;有时,你甚至能在男人中间
找到打磨过的原初悲痛的金块,或是一块
化成石头的愤怒——来自一座古老火山的矿渣。
是的,都是从那上面来的。我们曾经很富有——

她温和地领着他穿过“哀痛”的辽阔疆域,
给他看神庙的石柱和城堡的残垣:那里,
很久以前,曾是睿智的“哀痛”国王
统治的驻地。给他看高高的
“眼泪”之树和开满“哀伤”之花的原野
(在活人眼里,它只是一片不起眼的绿色灌木);
给他看“伤悲”的牛群,吃着草——偶尔,
会有一只鸟惊起,在他们仰视的目光里低飞,
把它孤独叫喊的形象描画在远处——
黄昏时,她领着他来到先祖的墓地,
他们是西比尔*和先知,让“哀痛”族人保持警醒。
可是当夜晚临近,他们更轻柔地走着,很快,
那座陵寝像月亮一样
升起,俯瞰这一切。它和尼罗河畔的兄弟一样,
另一位矗立的斯芬克司:——沉默墓室的
脸孔。
他们惊愕地看着国王的头颅,它竟沉默地
将那张人脸置于群星的天平之上,
永远地。

他仍因新亡而眩晕,还不能用视觉
捕捉这一切。可是她的凝视
却惊吓了栖在王冠边缘背后的一只猫头鹰。
它向下缓慢滑动的爪子掠过
弧线更为饱满的那一半脸颊,
在死去的年轻人新获得的听觉里,
仿佛在一张双重折叠的书页上,
幽微地,勾勒出不可描述的轮廓。

更高的地方,群星。“痛苦”之国陌生的群星。
“哀痛”缓缓地叫出它们的名字:——看:
那是“骑手”,那是“权杖”,那更大的星座
叫“果实之环”。然后,更靠近北极的地方:
“摇篮”、“道路”、“燃烧的书”、“木偶”、“窗”。
可是,在南方的天空里,纯洁
如被赐福者手纹的是那明亮闪烁的M**,
它代表“母亲”……

然而,死去的年轻人必须独自前行,年长的“哀痛”沉默地
陪他走到了山谷的入口,
那里,欢乐之泉的源头
映着粼粼的月光。她虔敬地
叫出它的名字,说:——在人们那里,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

他们站在山麓,
她流着泪拥抱他。
他独自往上爬,在原初痛苦的山间。
他的脚步一次也不曾在缄默的命运里发出回声。

*

可是,如果无限死去的人们在我们里面唤醒了一个象征,
也许他们会让我们看飘垂在榛树
空虚枝条上的柳絮,或者
让我们听春天落在深暗泥土里的雨滴——

而一直以为幸福是某种
“上升”的我们,就会感觉到
每当幸福的事物“降落”时
那种难以抵抗的欣喜。

* 古罗马神话中著名的预言者。
** 德语“母亲”的第一个字母。

(灵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