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行诗集(61-80)

 



六一

你是否故意用影子使我垂垂
欲闭的眼睛睁向厌厌的长夜?
你是否要我辗转反侧不成寐,
用你的影子来玩弄我的视野?
那可是从你那里派来的灵魂
远离了家园,来刺探我的行为,
来找我的荒废和耻辱的时辰,
和执行你的妒忌的职权和范围?
不呀!你的爱,虽多,并不那么大:
是我的爱使我张开我的眼睛,
是我的真情把我的睡眠打垮,
为你的缘故一夜守候到天明!
   我为你守夜,而你在别处清醒,
   远远背着我,和别人却太靠近。
六二

自爱这罪恶占据着我的眼睛,
我整个的灵魂和我身体各部;
而对这罪恶什么药石都无灵,
在我心内扎根扎得那么深固。
我相信我自己的眉目最秀丽,
态度最率真,胸怀又那么俊伟;
我的优点对我这样估计自己:
不管哪一方面我都出类拔萃。
但当我的镜子照出我的真相,
全被那焦黑的老年剁得稀烂,
我对于自爱又有相反的感想:
这样溺爱着自己实在是罪愆。
   我歌颂自己就等于把你歌颂,
   用你的青春来粉刷我的隆冬。
六三

像我现在一样,我爱人将不免
被时光的毒手所粉碎和消耗,
当时辰吮干他的血,使他的脸
布满了皱纹;当他韶年的清朝
已经爬到暮年的巉岩的黑夜,
使他所占领的一切风流逸韵
都渐渐消灭或已经全部消灭,
偷走了他的春天所有的至珍;
为那时候我现在就厉兵秣马
去抵抗凶暴时光的残酷利刃,
使他无法把我爱的芳菲抹煞,
虽则他能够砍断我爱的生命。
   他的丰韵将在这些诗里现形,
   墨迹长在,而他也将万古长青。
六四

当我眼见前代的富丽和豪华
被时光的手毫不留情地磨灭;
当巍峨的塔我眼见沦为碎瓦,
连不朽的铜也不免一场浩劫;
当我眼见那欲壑难填的大海
一步一步把岸上的疆土侵蚀,
汪洋的水又渐渐被陆地覆盖,
失既变成了得,得又变成了失;
当我看见这一切扰攘和废兴,
或者连废兴一旦也化为乌有;
毁灭便教我再三这样地反省:
时光终要跑来把我的爱带走。
   哦,多么致命的思想!它只能够
   哭着去把那刻刻怕失去的占有。
六五

既然铜、石、或大地、或无边的海,
没有不屈服于那阴惨的无常,
美,她的活力比一朵花还柔脆,
怎能和他那肃杀的严重抵抗?
哦,夏天温馨的呼息怎能支持
残暴的日子刻刻猛烈的轰炸,
当岩石,无论多么么险固,或钢扉,
无论多坚强,都要被时光熔化?
哦,骇人的思想!时光的珍饰,
唉,怎能够不被收进时光的宝箱?
什么劲手能挽他的捷足回来,
或者谁能禁止他把美丽夺抢?
   哦,没有谁,除非这奇迹有力量:
   我的爱在翰墨里永久放光芒。
六六

厌了这一切,我向安息的死疾呼,
比方,眼见天才注定做叫化子,
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
纯洁的信义不幸而被人背弃,
金冠可耻地戴在行尸的头上,
处女的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
严肃的正义被人非法地诟让,
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弄成残缺,
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
艺术被官府统治得结舌箝口,
淳朴的真诚被人瞎称为愚笨,
囚徒"善"不得不把统帅"恶"伺候:
   厌了这一切,我要离开人寰,
   但,我一死,我的爱人便孤单。
六七

唉,我的爱为什么要和臭腐同居,
把他的绰约的丰姿让人亵渎,
以至罪恶得以和他结成伴侣,
涂上纯洁的外表来眩耀耳目?
骗人的脂粉为什么要替他写真,
从他的奕奕神采偷取死形似?
为什么,既然他是玫瑰花的真身,
可怜的美还要找玫瑰的影子?
为什么他得活着,当造化破了产,
缺乏鲜血去灌注淡红的脉络?
因为造化现在只有他作富源,
自夸富有,却靠他的利润过活。
   哦,她珍藏他,为使荒歉的今天
   认识从前曾有过怎样的丰年。
六八

这样,他的朱颜是古代的图志,
那时美开了又谢像今天花一样,
那时冒牌的艳色还未曾出世,
或未敢公然高据活人的额上,
那时死者的美发,坟墓的财产,
还未被偷剪下来,去活第二回
在第二个头上②;那时美的死金鬟
还未被用来使别人显得华贵:
这圣洁的古代在他身上呈现,
赤裸裸的真容,毫无一点铅华,
不用别人的青翠做他的夏天,
不掠取旧脂粉妆饰他的鲜花;
   就这样造化把他当图志珍藏,
   让假艺术赏识古代美的真相。
六九

你那众目共睹的无瑕的芳容,
谁的心思都不能再加以增改;
众口,灵魂的声音,都一致赞同:
赤的真理,连仇人也无法掩盖。
这样,表面的赞扬载满你仪表;
但同一声音,既致应有的崇敬,
便另换口吻去把这赞扬勾消,
当心灵看到眼看不到的内心。
它们向你那灵魂的美的海洋
用你的操行作测量器去探究,
于是吝啬的思想,眼睛虽大方,
便加给你的鲜花以野草的恶臭:
   为什么你的香味赶不上外观?
   土壤是这样,你自然长得平凡。
七○

你受人指摘,并不是你的瑕疵,
因为美丽永远是诽谤的对象;
美丽的无上的装饰就是猜疑,
像乌鸦在最晴朗的天空飞翔。
所以,检点些,谗言只能更恭维
你的美德,既然时光对你钟情;
因为恶蛆最爱那甜蜜的嫩蕊,
而你的正是纯洁无瑕的初春。
你已经越过年轻日子的埋伏,
或未遭遇袭击,或已克服敌手;
可是,对你这样的赞美并不足
堵住那不断扩大的嫉妒的口:
   若没有猜疑把你的清光遮掩,
   多少个心灵的王国将归你独占。
七一

我死去的时候别再为我悲哀,
当你听见那沉重凄惨的葬钟
普告给全世界说我已经离开
这龌龊世界去伴最龌龊的虫:
不呀,当你读到这诗,别再记起
那写它的手;因为我爱到这样,
宁愿被遗忘在你甜蜜的心里,
如果想起我会使你不胜哀伤。
如果呀,我说,如果你看见这诗,
那时候或许我已经化作泥土,
连我这可怜的名字也别提起,
但愿你的爱与我的生命同腐。
   免得这聪明世界猜透你的心,
   在我死去后把你也当作笑柄。
七二

哦,免得这世界要强逼你自招
我有什么好处,使你在我死后
依旧爱我,爱人呀,把我全忘掉,
因外我一点值得提的都没有;
除非你捏造出一些美丽的谎,
过分为我吹嘘我应有的价值,
把瞑目长眠的我阿谀和夸奖,
远超过鄙吝的事实所愿昭示:
哦,怕你的真爱因此显得虚伪,
怕你为爱的原故替我说假话,
愿我的名字永远和肉体同埋,
免得活下去把你和我都羞煞。
   因为我可怜的作品使我羞惭,
   而你爱不值得爱的,也该愧赧。
七三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
当黄叶,或尽脱,或只三三两两
挂在瑟缩的枯枝上索索抖颤--
荒废的歌坛,那里百鸟曾合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
黑夜,死的化身,渐渐把它赶开,
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
在我身上你或许全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七四

但是放心吧:当那无情的拘票
终于丝毫不宽假地把我带走,
我的生命在诗里将依然长保,
永生的纪念品,永久和你相守。
当你重读这些诗,就等于重读
我献给你的至纯无二的生命:
尘土只能有它的份,那就是尘土;
灵魂却属你,这才是我的真身。
所以你不过失掉生命的糟粕
(当我肉体死后),恶蛆们的食饵,
无赖的刀下一个怯懦的俘获,
太卑贱的秽物,不配被你记忆。
   它唯一的价值就在它的内蕴,
   那就是这诗:这诗将和它长存。
七五

我的心需要你,像生命需要食粮,
或者像大地需要及时的甘霖;
为你的安宁我内心那么凄惶
就像贪夫和他的财富作斗争:
他,有时自夸财主,然后又顾虑
这惯窃的时代会偷他的财宝;
我,有时觉得最好独自伴着你,
忽然又觉得该把你当众夸耀:
有时饱餐秀色后腻到化不开,
渐渐地又饿得慌要瞟你一眼;
既不占有也不追求别的欢快,
除掉那你已施或要施的恩典。
   这样,我整天垂涎或整天不消化,
   我狼吞虎咽,或一点也咽不下。
七六

为什么我的诗那么缺新光彩,
赶不上现代善变多姿的风尚?
为什么我不学时人旁征博采
那竞奇斗艳,穷妍极巧的新腔?
为什么我写的始终别无二致,
寓情思旨趣于一些老调陈言,
几乎每一句都说出我的名字,
透露它们的身世,它们的来源?
哦,须知道,我爱呵,我只把你描,
你和爱情就是我唯一的主题;
推陈出新是我的无上的诀窍,
我把开支过的,不断重新开支:
   因为,正如太阳天天新天天旧,
   我的爱把说过的事絮絮不休。
七七

镜子将告诉你朱颜怎样消逝,
日规怎样一秒秒耗去你的华年;
这白纸所要记录的你的心迹
将教你细细玩味下面的教言。
你的镜子所忠实反映的皱纹
将令你记起那张开口的坟墓;
从日规上阴影的潜移你将认清,
时光走向永劫的悄悄的脚步。
看,把记忆所不能保留的东西
交给这张白纸,在那里面你将
看见你精神的产儿受到抚育,
使你重新认识你心灵的本相。
   这些日课,只要你常拿来重温,
   将有利于你,并丰富你的书本。
七八

我常常把你当诗神向你祷告,
在诗里找到那么有力的神助,
以致凡陌生的笔都把我仿效,
在你名义下把他们的诗散布。
你的眼睛,曾教会哑巴们歌唱,
曾教会沉重的愚昧高飞上天,
又把新羽毛加给博学的翅膀,
加给温文尔雅以两重的尊严。
可是我的诗应该最使你骄傲,
它们的诞生全在你的感召下:
对别人的作品你只润饰格调,
用你的美在他们才华上添花。
   但对于我,你就是我全部艺术,
   把我的愚拙提到博学的高度。
七九

当初我独自一个恳求你协助,
只有我的诗占有你一切妩媚;
但现在我清新的韵律既陈腐,
我的病诗神只好给别人让位。
我承认,爱呵,你这美妙的题材
值得更高明的笔的精写细描;
可是你的诗人不过向你还债,
他把夺自你的当作他的创造。
他赐你美德,美德这词他只从
你的行为偷取;他加给你秀妍,
其实从你颊上得来;他的歌颂
没有一句不是从你身上发见。
   那么,请别感激他对你的称赞,
   既然他只把欠你的向你偿还。
八○

哦,我写到你的时候多么气馁,
得知有更大的天才利用你名字,
他不惜费尽力气去把你赞美,
使我箝口结舌,一提起你声誉!
但你的价值,像海洋一样无边,
不管轻舟或艨艟同样能载起,
我这莽撞的艇,尽管小得可怜,
也向你茫茫的海心大胆行驶。
你最浅的滩濑已足使我浮泛,
而他岸岸然驶向你万顷汪洋;
或者,万一覆没,我只是片轻帆,
他却是结构雄伟,气宇轩昂:
   如果他安全到达,而我遭失败,
   最不幸的是:毁我的是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