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4期

上了屋顶的兵

作者:阙迪伟




  1
  
  初夏,后山村村头的大樟树下,村长老毛和一帮村人在议论着一平的事。
  三天前的半夜,昌松老爹那当兵的儿子一平突然疯了,一声不吭爬上自家屋顶,将瓦片踩得稀里哗啦如急雨般跌落。村子被昌松老爹和留花的哭喊声惊动了,村人从屋里钻出来,匆匆赶到时,见父女俩正趴在地上,边哭喊着皇天,边鸡啄米样磕头,祈求一平下来。那当兵的一平,当着爹和妹子,当着一村子人,像一头孤独的困兽,仍高高地站在屋顶上,将瓦片疯踩。那场景,便令村人惊怵,知道昌松老爹那当兵的儿子是想不开了,不由咝咝地倒抽冷气,都束手无策起来。
  当然,最终还是村长老毛悄悄地爬上屋顶,一下子拦腰抱住了一平。奇怪的是,一平没闹,连半点儿挣扎也没有,突然安静得如一只猫。村人就架起梯子,上去几个人,帮助村长老毛将一平搀扶下来。
  下了地,安静如猫的一平当了村人,突然将一口痰啐在村长老毛的脸上,然后谁也不睬,走进房间倒头就睡。
  那一口痰,就像啐在统村人的脸上,谁都觉得没脸面,该啐。
  三天里一直平安无事,村人们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忙着准备开镰割麦。然而昨天,谁也想不到,一平却突然失踪了。无奈,村里只好派人四出寻找。
  这样的结果,便令村人感到恐慌和害怕,更多的,还是内省,觉得无颜抬头见人。
  村长老毛指着麦地里的一条狗说,我们还是人么?我们都是那个东西,连那个东西都不如。
  没有人应村长老毛,都愧得低下头去。
  正值正午时分,阳光似流金;山那边的风,徐徐送过山垄地里泛黄的麦子成熟气息。好收成又逢上好日头哩,若在往年,他们都会是好心情的。可是今年,他们没心思了。他们看不见阳光,嗅不到麦子成熟的气息。他们的心里,是阴霾的天,有一种比阳光、比麦子成熟的气息更重要的东西,压抑在心头,令他们感到窒息。
  村长老毛又指着那条狗说,我们连那个东西都不如哪!
  这次,村人都抬头去看那条狗。那狗,皮毛肮脏,尾巴耷拉,瘦瘦蔫蔫地立着,正在吃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在吃屎呢。村长老毛叹息道。那狗是在吃屎,村人们都看清了。可村人们不是老憨,能听不懂村长老毛那话里的意思么?一个个脸讪讪的无趣,白了青,又青了白,心像堵了团猪毛。想想,却又不服气,都拿眼去觑村治保主任老刁。
  刁治保就放话了,说老毛你也莫说话放屁一样,你不也一样是吃屎的狗么?你要不是狗,那会儿你就不该点头。头点了,把事情做下了,如今又拔卵悔怨大家啦?你啊,也是狗!
  那会儿,是指一平伤愈回村的前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县公安局刑侦队队长,来到后山村跟村长老毛和刁治保谈了。那个夜晚,村长老毛便召集开村双委会,发扬民主,最后把事情答应下来,刑侦队长才在天亮时离去。
  扪心想想,村长老毛便愧得很,瘟鸡样勾下头。
  都噤声。静得只有山雀儿在大樟树上叽啁。那叽啁,也让村人感到臊人。
  好一会儿,刁治保才说,统村也只有一平是个硬汉,人家到底当兵,受部队教育。
  村长老毛叹息道,都是那件事哩,哪个料到会是这么个结局啊!
  这结局,让统村人不知道下步该怎么是好。
   2 当初,谁也没想到那件事会引出祸端。那件事,说白了是村里处理春旺和大头二家纠纷时留下个屎屁股,一平帮助村干部把屎屁股揩干净罢了。说起来,谁都认为理应如此。可如今,理应如此的事却引出了祸端,谁料得到啊!
  都三个月过去了,而且,假设一平不去管它,春旺也是没有能耐的,可能也就忍忍气算了。
  那个屎屁股,就好像专等从部队回来探亲的一平去揩似的,谁叫一平是受过部队教育的上士班长呢?
  结果就引出祸端来。上士班长一平从部队回来探亲的日子很好记:再过二天就是除夕。后山村虽是穷村,可传统习俗,村人对过年历来很重视。一平回村的这一天,村里过年的气氛已是很浓了,家家都在准备年货:炸油豆腐啦,包粽子啦,捶年糕啦,等等。经过几天火车汽车拖拉机的折腾,再走上一个多小时山路,看上去上士班长一平显得疲惫不堪,甚至有点儿憔悴,可那一身军装,还是使他显得英武挺有精神气儿。一走进村,那种家乡的亲切,过年的气氛,令上士班长一平有了种欲哭的激动。这样,一路进村,一路都有村人与他亲热招呼,三五个亲戚朋友簇拥着,帮他扛行李拎袋,一路说说笑笑,并且,早有村人跑在他前头,将他到家的消息飞报给他爹。
  上士班长一平是最受村人尊重的人。农村去的义务兵,在部队干出出息,被部队留了,成为志愿兵,容易么?一个县哪,有几个农村兵能成为志愿兵的?就是说,一平是部队人了,一步一步,从班长升到排长,升到连长,升到……当部队的官呢;再不济是转业,国家包安排,有份工作,吃皇粮。不容易哪!在村人看来,一平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的上士班长一平是后山村的骄傲,受到尊重理所当然。
  此时,走在七弯八拐村弄里的一平也有这种前途无量的感觉,他想到了衣锦还乡,阔别几年,后山村还是那个穷样子,后山村人还是那种恍若隔世的一成不变,如果他还生活在这里,又会怎么样?他想,他又能怎样呢?他还是那个当兵前的他,在这个穷村子里一成不变地过日子,可能已经结婚,老婆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山里女子,或者还没成家,正为成家的一大笔费用发愁……一平便觉得人不出去闯荡还真不行,就像井底的蛙,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呢。
  现在,摆在上士班长一平面前的两条路,都前途无量:一是继续留在部队好好干;一是转业,理想点是干到连长或者营长再转业,在县城觅个好单位当个中层干部吃皇粮。无论是哪一条路,一平都满足了。一个穷山村出来的人,还想当师长专员啊。
  一平此次回家探亲,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相亲。爹来信谈起过那姑娘,是乡里小学教师,长相过得去,人挺实在的。爹说姑娘也有这意思,提出见见面。一平无数次想像过那姑娘模样。一平想模样过得去人又实在就行,如果同意,争取明年就结婚,那么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将来随军也好,留在地方教书也好,老婆好歹有份工作,小家庭过日子不成问题。
  上士班长一平对以后的道路看得很清楚,颇有点踌躇满志。
  上士班长一平惟独没想到,此次回乡探亲等待他的是祸端,将这一切都毁了。
  回想起来,那祸端实际上在他经过春旺家时就不幸潜伏了下来。一平看见春旺家门关着,冷冷清清,一点儿也没有过年气氛。
  一平就感到奇怪,问,春旺家怎么关门呢?人到哪里去了?
  帮他扛行李拎包的村人说,他啊,能去哪里?在家哩。
  一平心里便有了个疑惑,正想再问,却听见一声哥,见留花一蹶一蹶地从村弄里朝他迎上来。一平就一阵激动,喊了声留花,跑上前去搀扶着她,说留花你好吧,爹身子还硬朗吧。留花说好,都好呢哥。一平就笑了。八岁那年,留花被拖拉机碾断了脚骨,从此留下残疾。一个农村残疾姑娘,日后的路艰难哪!一平最不放心的,就是留花了。
  兄妹俩说说笑笑,在村人簇拥下很快就到了家。家里很热闹,正在杀猪,满院子是人。昌松老爹因了儿子从部队回家探亲,特意戳翻了一头猪。一平看见爹忙上忙下的,喊了声爹,就要上前帮忙。昌松老爹说一平你歇,你歇。一平见爹高兴,也就算了。村里交通不便,杀猪有规矩,自家也只留五六斤,吃个鲜,再腌它个十斤二十斤慢慢享用,余下的肉都一家一户称去,记着账,待来年哪家杀猪,再去称回。一平没想到村里解决吃鲜肉的办法还保留着,不由感叹万分。趁村人都在,他拿出带回的糖果,三颗五颗的分了,院子里便添了些兴致热闹。
  晚饭当然丰盛,变着花样,满桌是肉天肉地。昌松老爹请了几个老亲,热热闹闹地为一平接风。
  入座后,一平忽然想起,说爹,我去把志友、再全,还有正火都叫来,大家热闹热闹。
  昌松老爹说,爹都叫过了。你在部队几年,你几个朋友啊,都变死了,没处找哩。
  一平说他们怎么啦,爹。
  一个老亲笑道,志友再全这些年发了。做树贩,少说也有十万八万。可俩小子不争气,赌哩,瘾头还很重。枪都打不牢,你到哪里找他们去!
  昌松老爹说,我去过,俩人老婆都说,两个鬼三天没归家了。一平你见到劝劝,不听,这样的朋友还是少打交道好。
  一平听了,心里便不好受,说那……正火呢?昌松老爹说在县城牢里吃牢饭哩。一平忙问怎么回事,另一个老亲说,都是穷疯了。上半年的事,统村到国营林场去哄抢树木。正火、赛儿几个是为首的,都进去了。我儿子还没进去,也不晓得怎么处理,心慌慌的没魂一样。公安局还没处理,逃不了要罚款。昌松老爹说,那次,差不多家家有人呢。老亲们脸都阴阴的,唉声叹气起来。昌松老爹见了,劝道人多哩,法不责众,没事的。喝酒,喝酒。老亲们这才端起酒杯,强作笑脸。至此,一平便没了兴致,心里沉沉的,应付着喝了几杯。
  喝着时,村长老毛来了,笑说没落下桌吧。昌松老爹忙吩咐留花添副碗筷。村长老毛也不客气,坐下后敬了一平一杯酒,说了通好话,气氛才热闹起来,说话间,一平提起正火,问公安局有什么消息没有。
  村长老毛说一平,我和他娘都给这婊子儿气死咯,别的不领头,这号事去打头阵,你说是死猪不是死猪!你是他朋友,为这事,我想托托你,听说公安局一个姓程的科长,是你那部队复员的,想托你跟他说说。总归是战友,好说话,你说呢。
  一平没听说这人,就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是同批入伍,我就不认识了。
  村长老毛说,我也是没缝寻隙,没办法想哩。
  一平说,村长叔你也别太操心,正火的事,相信政府会公正处理,法律这东西,是严肃的,找人可能也没什么用,你说是吧。
  村长老毛听了,就有些不悦,说如今的法律,找人不找人,可大不一样。
  一平见他这么说,也就不想多说,举起杯,说喝酒喝酒。
  这样,一直吃喝到十点多,才散了。送走客人,家里安静下来。一平心情不轻松,这时候惦记着白天的疑惑,就问道,爹,怎么没见春旺来割肉呢?我今天回来,见他家关着门,出什么事了吧。
  一平就见爹娘的脸色阴了一下,却又笑了。
  昌松老爹说,肚里有股气哩,憋着,也就没心思过年了。
  留花说,春旺是哥朋友,哥找村长帮他说说,把那件事了了,也好让他消消气。
  一平说爹,留花,你们说呀,春旺到底出了什么事?
  爹就说了,说罢叹了口气。
  一平愤愤不平起来,说岂有此理,我明天找村长说去。
  昌松老爹说不急,五日年要过得安耽,莫闹得都不高兴。初六你又要去相亲,到初七,再跟村长说说,也不迟,一平说也好。可这一夜就没睡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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