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4期

被告陶加平

作者:杨守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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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加平是最怕出名的,偏偏我的小说《淘江湖》让他出了名。我的朋友说,陶加平就像八十年代的陈奂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我把这事告诉陶加平,他一听就撮紧了眉心,苦叽叽地说,老杨哎,你这不是把我坑苦了?我说,怎么了?知名度就是资本就是财富,人家要出名还出不了呢!他说“淘江湖”这等臭名有什么出头?再说,现在我淘也“淘”得怕了淘得累了,你让我歇口气过几天太平日子好不好?我说我的意思本就是想要让你过得坦然过得轻松一些……
  陶加平的手机响了。做了乡长,有了专车也配了手机,他比以前“阔”多了。
  嗯……陶加平打开手机,刚要说话,脸色就阴了一下,什么,传票?嘉明法院送来的?我是被告?……噢,知道了,我……我去……陶加平苦笑着对我说,你看,又是传票!我这个人好好的,什么事不好做,偏偏做被告?我说,什么被告?陶加平说,欠人家钱,还不出,他要不到就告我们。我说,是金戈公司的?他说那个算了,这是铁马公司的———你看,又是金戈,又是铁马,还有四海和五洲呢。赵陵乡有一百多个公司,就像“文化大革命”中的红卫兵司令部,铺天盖地。难怪都说公司比银行多,银行比厕所多,可是到头来,公司夸了,银行亏了,只有厕所,又脏又臭,可是一个也少不了……
  陶加平说说话就多了,一副淘江湖的英雄本色。我有些为他担心,当被告的滋味不好受吧?
  陶加平想笑没笑像,只是说,酸甜苦辣咸,五味齐全———要不要说点给你听听?
  我说,当然要听。陶加平当乡长的第二天,收到了一个庆贺电报,全文如下———
  陶加平先生:欣闻先生荣任赵陵乡长之职,谨代表××银行,表示最诚挚的祝贺。预祝赵陵在陶乡长领导下,经济大发展,财源滚滚来!
  ××银行 刘吉陶加平升“官”,当面向他祝贺道喜的不少,请他吃饭的也接二连三,他说喝酒免了,等到我儿子结婚那天,我请你们喝喜酒好不好?人们体谅他的心情,也就不勉强他。
  可是正儿八经发贺电的,就这刘吉一人。
  陶加平研究着大红的贺电心下就奇怪:这消息怎么就这么灵?昨天我被“选”为乡长,今天就从北京来电了。又一想,如今是信息社会,前几日县城里拆迁一条街,碰到个钉子户,爬到楼顶上去吼:推土机要前进一步,我就割腕自杀……嘿,一个小县城的事,当天晚上美国之音就播出这消息了,难道鹿苑县有暗藏的美国特务?中情局的野心那么黑,难道会把中国一个小县也当回事?这里又没有军事基地也没有高科技绝密档案,更谈不上政坛要员了,可是偏偏就是把消息弄出去了!现今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了,这个星球和那个星球也像左邻右舍似的说见面就见面,说对话就对话,何况一个地球上的事呢?更何况是一个国家的事呢?
  也就不往深处去想,只是他对这个电报看过两遍之后看出点名堂来了:什么“财源滚滚”?刘吉是向他讨债呢!
  这刘吉陶加平是见过的,人高马大,说话喉咙很粗,也干脆,他的粗犷和上海周处长的斯文恰好是鲜明的两种风格。有一回刘吉到赵陵,仇长根书记亲自陪他,陶加平听说,从隔壁餐桌上跑过来敬了几杯酒,也就算认识了。后来知道,四海公司借了××银行八百万,这在赵陵在××行,都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数字,但这笔钱是刘吉当处长时借的,现在他是副行长了,自是有了结这笔借款的责任,也就派了手下人来赵陵要过几次,结果当然空手而还。仇长根办移交时,向新来的党委书记沈亚林和陶加平都当面说过,刘吉当上副行长不容易,他的事也是赵陵乡人民的事,一定要千方百计挖挖潜力,把这笔钱还了。刘吉才三十五岁,他的前途大着呢,刘吉要上去了,对赵陵人也会有好处的……陶加平听到这里,就想,仇书记你上去了,当上副县长了,当然也希望四面八方的朋友也上去,上得越高,对你今后办事越有利———官场上的门缝门坎,他陶加平多少也窥见了个星星点点,他也清楚在乡长这个位置上是不可能一直做下去的,做个三年五年要再不动就算完结了。乡长这个位子就像学大寨时的小队长,吃喝拉撒什么最烦最苦最口罗嗦的事都得做,做个三年五年还要做不把人做死了?到时候,他书记不敢想,只是想找找关系托托人,到县里哪个局做个副职,过几年安逸日子———他一不想发财二不想升官,可也不能一辈子“淘江湖”吧?但是仇长根不一样,他风华正茂,官运亨通,稍有个闪失就可能亏了自己,他陶加平能不体谅老上级吗?
  当然,他也得替刘吉想一想。可是,赵陵乡没有钱。
  刘吉说“财源滚滚”,陶加平就是像旧戏里说的滚钉板也“滚”不出钞票来!
  不过,陶加平也想好了,刘吉迟早是要亲自出马来讨债的,到时候,他就把仇长根副县长请出来,让他们“高层”会晤,他陶加平退居二线,“淘”都不用“淘”的吧。
  
  2
  
  刘吉一直没出现,倒是其他一些单位,川流不息地派人到赵陵来讨债,并且一个接一个地把陶加平推上了被告席。
  不到一年,他当了九十多回被告。这天,他刚到办公室,就听有人敲门,他还没说一声“请进”,办公室的门已自开了,劈脸就是一个大汉:陶乡长!
  陶加平被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慑了一下,旋即笑成了一朵花,刘行长!
  两双手紧紧抱在了一起。
  一双手瘦瘦的小小的。一双手肥肥的大大的。大手稍一用力,小手就筋筋骨骨地生疼。不过,刘吉也是粗中有细之人,暗劲点到也就立刻打住了,说,陶乡长,你越来越年轻了!
  陶加平说,哪里哪里,刘行长才是年轻有为前程无量!
  刘吉单刀直入:我的前程就看我的朋友们能不能帮忙了———你们那八百万,没问题吧?
  陶加平说,问题是没有,不过么,也得让我喘口气吧,我当乡长才一年,圆图章摸在手里还没有焐热呢……好了,不谈这个,天也不早了,先吃饭吧。
  刘吉连忙摆手,不饿不饿。陶加平说,再怎么,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么。
  刘吉说,晚饭仇长根同志已经安排好了,在花园大酒店。
  陶加平有些被噎住了的感觉,只好说,那就坐会儿吧。
  刘吉坐下,说,钱……怎么说?陶加平说,我们正在想办法。刘吉说,我想听听具体办法。陶加平被逼得没路走了,办法么,当然会有的……
  刘吉冷冷一笑,面包会有的!是不是?我一年之前就给你提醒了,可是我等了一年,你连个声音都没有!你把这笔钱忘了是不是?你以为我不来讨就算了结了是不是?陶乡长,我知道你会淘江湖,不过,跟我打交道,可用不着来这一套。
  刘吉口气很不友好,但陶加平并不生气,打了几十回官司,他也铁定了一个规矩:只要是你欠人家的,人家态度再怎么样也是事出有因———反过来你替人家想一想呢,要是别人欠你这么多,你能不气得乱了方寸?他就赔着笑说,刘行长,赵陵乡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以前我做副乡长,大事小事都做不了主,好事坏事都轮不着边,我不过是打工的跑腿的做具体工作的。赵陵乡这几年翻天覆地大发展大辉煌,我陶某人没有份,可赵陵乡借了几个亿也不是我的本事也不是我的关系,钱拿来了怎么用我也做不得主———当然现在我是乡长了,我完全有责任来理清债务,尽我最大努力来还,可刘行长你也替我想一想,用钱的不是我,还钱了却就全找我,我这心里头是什么个滋味?
  刘吉是来要债的,债主债户,泾渭分明,别的他能管得了多少呢?就说,你的话我能理解,不过,我也只有一个大道理,我们银行把钱借给你们赵陵乡了,当然就来赵陵乡要———谁当了乡长就跟谁要!
  陶加平说,对,不跟我要跟谁要呢?仇书记当副县长了,他的事比我忙得多,不好找他,沈亚林书记来的时间不长,前前后后也不熟悉,何况,他是抓大事的,还钱的事也不好找他,所以,只能找我,应该找我!
  刘吉倒也发不出火了,说,陶乡长,那八百万到底怎么说?
  陶加平说,加上利息,一千多万了。刘吉怒目圆睁,本都悬了,还敢说利息吗?
  陶加平双手加额,多谢刘行长,那二百多万利息就算免了,那二百多万就算是刘行长对我们赵陵乡的支持了!
  刘吉说,这八百万本金总该给我了吧?陶加平说,都六点多了,仇县长请你吃饭……
  刘吉说,吃好饭我在花园酒店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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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吉的汽车还没有绝尘,陶加平就拨通了仇长根的手机,如此这般说过之后便请示:这事到底怎么办才好呢?仇长根沉吟了一下,说,儿子是人养的,办法是人想的———你就是上天入地,也要让刘行长满意!陶加平说,这我明白,可是仇县长,你是知道的,赵陵乡目前有困难……仇长根说,哪231
  个没困难呢我的陶乡长!我在赵陵时有职有权,几百万几千万都调得动。我现在什么事都得做什么事都没钱,我分管五六条线呢,只好一天到晚求爷爷拜奶奶,做个小和尚到处化缘……你说这叫不叫困难?可我不还得照样干吗?陶加平说,仇县长说得对,我一定想办法!
  陶加平没弄懂仇长根和刘吉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么多讨债的人仇长根都说拖一拖再说,惟独这刘吉一到,口气就这么明白,一点余地也没有?
  弄不懂的事就不要去冥思苦想,天下那么多谜都解不开呢,你陶加平有这个本事?也就拂去了烦恼,只想一件事:怎么还钱?
  八百万的债务在赵陵乡总盘子中是个小数字,可是他清楚,财政上的余额只有几千块了,而包括花园大酒店在内的吃账,还有七八万块没去结,现在他到个体饭店去吃都没办法像过去那样大笔一挥写上“陶加平”三个字就行了。他最尴尬的那一次还记忆犹新———中秋节乡里要给几个退休的村干部送月饼,他让办公室小芹开了车到街上的小店去拿,结果兜了一个多小时跑了十几家食品店,见是乡政府的又听说是赊账,就全都摇头一个也不领情!乡财政困难到这等地步,他要再拿八百万,除非是有个印钞厂开夜工才行呢!
  陶加平一个人在乡政府呆坐着,天暗了,黑了,他还是那个姿势,眼睛望着墙上的世界地图。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扑哧”一声自顾笑了:全世界还有千千万万饥寒交迫的人呢!全世界还有千千万万在战火中死死伤伤的人呢!全世界还有千千万万被艾滋病折磨着的人呢!这么一比,他陶加平的日子算是在天堂了,赵陵乡的老百姓也算是在天堂了……
  如此一想,陶加平振作起来,揉揉眼睛捏捏鼻子就当是按摩小姐在侍候着他吧,一下就神清气爽,大踏步跑下楼,向在车子里等着他的小余挥挥手,叫他先自回去,然后一个人上了街。
  初冬的夜是清冷的世界。灯光照耀下的赵陵却是一派生机。仇长根还在的时候,为这街路的彩灯曾经有过争议。有说街阔人少,稀稀的树也还不成气候,两排神气活现的路灯不是白撑了?光电费一个晚上也要上千块!仇长根说,灯是风景灯也是气氛,到了九十年代,往二十一世纪跑了,灯光绝不是或绝不仅仅是为了照明!你们到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去过没有?你们到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去过没有?拉斯维加斯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不夜城!巴掌大的一个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一天的电费至少要一百万美元!一百万美元不把人吓死了?可人家年年如此夜夜如此!阿姆斯特丹有全世界最繁华的红灯区,红灯区大红灯笼密密麻麻满眼都是,红灯区的人流像蚂蚁像流水,可是十个人中最多只有一个去找妓女的,所以红灯区的夜不仅是人肉的市场也是消费的大市场……这些地方你们没去,去了就知道我说的赵陵为什么要有彩灯为什么人再少也得把所有的路灯都打开了。
  仇长根一锤定音。陶加平走在红灯闪烁的街上,心里的确有一种自豪至少是自得的感觉。全县二十多个乡镇,哪一个也不如赵陵的夜晚这么光彩!赵陵乡的确是超前了的,赵陵乡是不能忘记了仇长根的,要不是仇书记仇县长,赵陵哪有这个胆哪有这个繁华———听听仇县长说的话吧!就是与众不同,就是像个改革开放的样子!什么赌城什么红灯区,他照样敢用赞美的口气去说,有的头头脑脑去了拉斯维加斯也明明是看了“上空”(半裸)甚至是“全空”(全裸)也明明白白去小赌了(小赌怡情么)回国后却绝口不提,其实看了赌了(玩玩而已)又咋的?只要不当真,只要不挪公款,全不咋的!至于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哪一个出国到荷兰的不去逛一逛?看一看感受一下也是大饱眼福视野大开呢!可是没有一个当官的回来承认去过!真他妈奇了怪了。他陶加平要是有幸出国去,一定准备好了钞票去赌他个落花流水———他听说有人七个美金玩老虎机玩了整整一夜呢!若是血性上来了他说不定还要去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找个白白如雪的妓女……
  妈呀!陶加平不敢往下想了,因为真有一个白雪般的小姐朝他粲然一笑飘然而至!
  他吓出了一身虚汗,又迅疾地左一瞄右一睃,见没有熟人也没有店(哪个店的人不认识他陶加平淘江湖呢),便镇定一下,略见矜持地偏开路,风度翩翩地直视前方走去。谁知那小姐又是颔首一笑,笑得他斜着眼睛也浑身酥热,又怕失了身分失了态,赶紧加快了脚步。
  陶乡长!大事不好了!陶加平只认得一个罗莉小姐,怎么在赵陵也有认得他的小姐呢?莫非是谁撮掇好了来敲他竹杠不成?
  可怜陶加平,腿已颤颤的了,原想走得快些,结果反而慢得钉住了一般粘住了一般!
  淘江湖!
  自从小说《淘江湖》发表后,有些人就干脆直奔主题叫他“淘江湖”了。
  陶加平突然煞步。
  真个是罗莉!
  陶加平急急巴巴地说,罗……罗小……小姐……你?
  罗莉粲然一笑,陶乡长,我到赵陵来承包水芙蓉歌舞厅了,今天刚接手,还没来得及去拜访您哪,今后的生意可得请您多多关照!
  水芙蓉是四海公司开的小酒店,三楼还有个歌舞厅,四海是仇长根“叫得应”的单位之一。罗莉来承包,恐怕仇长根是说了话的,当然了,这是企业行为,不必跟他陶加平打招呼的。
  陶加平还记得在花园大酒店醉了的事,有些羞愧地说,罗小姐,真不好意思,上回……
  罗莉说,那算什么呀,我还没心思记这些呢,你工作那么烦神,就别存这等芥蒂了好不好?
  罗莉柔柔的几句体贴的话,陶加平便感动了,说,要是你早几年来承包多好?现在赵陵经济不景气,消费水平也在跌,我带客人来只怕你签单也不愿呢!
  罗莉说,没关系的,你陶乡长来,给不给钱都无所谓的。
  陶加平说,那我先谢谢你了。罗莉说,要不要上去坐会儿?我又带了几个川妹子过来,全都比我漂亮比我有文化,又温柔。
  陶加平说,不了,我还有事———真的,很要紧,马上我还得和仇县长联系。
  罗莉说,那你下回一定得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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