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4期

天 麻

作者:潘 灵




  当那只肆无忌惮的手搭到梅莉肩上的时候,梅莉觉得自己像一架尘封已久的钢琴一样被忽然打开了。她颤抖的身体将思绪粉尘般从脑子里抖落到心上,她感到自己整个儿迷失了。这是那双令她着迷的手的一只,现在它可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不仅让她心惊肉跳,还让她多了丝儿憎恶,但她却没有力量拒绝这只手,她发现她的肩头已经接受了这只手,她为自己的软弱倍感羞耻。这只入侵的手给她未来生活带来的风险是她现在始料不及的,这只手除了让她倍感羞耻外,还让她倍感孤独。是的,孤独!就是孤独这讨厌的东西让她不能拒绝这只手的,后来的日子里,梅莉回忆起这一幕,她依然能体会到孤独给内心带来的那种强烈的刺痛感。我可以送你回家吗?———当这声音轻轻地碰触她鼓膜的时候,她的心中竟然泛起了浅浅的涟漪,一种夹杂了幸福的小小感动,使她默默地接受了他的请求。
  他的那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现在极自然地移到了她的腰间,她腰间的肌肉抖动了一下。你好像在颤抖?他说。她没有回答他。你是不是觉得冷?他说。她还是没有回答他,于是他也只好沉默着往前走。他轻易地配合了她的节奏,在旁人看来,他们怎么也不像两个陌生人,倒像一对相爱多年的情侣。你一定是个勾引女人的老手,她说。
  他沉默。这反倒让她脸红了,她后悔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愚蠢的话。你既然知道他是勾引女人的老手,你为什么还要接受他的勾引?这样一想,她觉得自己把自己推到了一个被动的位置上了。在这种场合,女人为什么总是变得很傻?她想。
  城市的夜晚比白天要迷人得多,夜风拂面的感觉令梅莉陶醉。她甚至嗅到了他身体的气味,这是一种青年男人特有的气味,他传递的是青春的信息。梅莉深感自己远离这种气味的时间太久了,她觉察到了这气味对她的诱惑,她心中涌起了恐惧。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被年轻男人诱惑———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梅莉的记忆中响起。她的大脑在这声音中又出现了那双令她畏惧的眼睛,那双小似绿豆的眼睛仿佛洞穿了她的内心。她终于还是屈服了那声音和那眼睛,慌张地将腰间的手推开。她的举动似乎并没让他感到突兀和难堪,这反倒让她有些过意不去。说实话,她并不讨厌他。他于她,也不能算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她每天晚上到这家饭店的夜总会来,就是倾听他的琴声的。她知道,他绝对算不上这城市最好的钢琴手,但他弹琴的姿势让她着迷。在她看来,他细长而苍白的手是忧郁的,这正好吻合了他的心态,所以,他弹琴的手,起起落落,仿佛不是在琴键上,而是在他的心上。但她从未想过和他相识,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艺人,一个她喜欢的艺人,自己出了钱,他就有责任为她演奏。———梅莉已经习惯了这等价交换的法则。
  在一幢楼前梅莉停住脚步,转身对他说,我就住在这儿,谢谢你送我。她边说边礼节性地伸出手,但他却没伸出手来。他抬头看着这幢外表豪华的楼房说,你住在这儿,这可是有名的富人区,富人是不是都怕别人知道自己的住处?是不是在他们的眼里,别人都是心怀叵测的小偷?梅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阴阳怪气地冲她说话。我不明白你言辞里的意思,梅莉说。我说送人回家,是一定要把人送到家的。他的话说得很认真,认真得让她觉得他像个孩子。梅莉于是只好让他陪她上楼去。她掏钥匙打开门,转身冲他抱歉地笑了笑说,我不能邀请你到屋子里坐,我的屋子实在是太乱了。他听了她的话,脸上有了一种不快的表情。你是在拒绝我!他抓了她的手说,语气中竟然有了一种恶狠狠的味道。请不要这样,梅莉慌乱地挣脱了他的手,一闪身进了屋,顺势撞上了门。她靠在门上,一颗心狂跳不止。她就这样站了好一阵,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最后,她整个儿软软地瘫在沙发上。
  佳佳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圆圆的一双猫眼中流露出委屈,它不明白自己的主人今天为何回来得这么晚,它显然是在窗台上守望了很久,梅莉从它哀怨的低鸣中听出了它的埋怨。佳佳———这只普通的猫,梅莉在那个冬天遇见它的时候,它是一个被冻得奄奄一息的弃儿,那时的梅莉还是一个爱动感情的少女,她流着泪把它抱回了家。在后来的艰难日子里,梅莉一直没将它遗弃。在梅莉从一个单纯的少女演变成今天这样,它是唯一的见证。梅莉把它抱在怀中,对它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它就安静了,看着佳佳,梅莉就想到了那个台湾商人,它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打来过电话了。梅莉知道,像他那样口袋里装着大把钞票的男人是不会缺少了女人的,他的心中永远不会装着一个女人。对这梅莉看得很清楚,看清了,也就坦然了。梅莉知道,她和这个台湾商人之间,是纯粹的交易关系,她只关心自己持有的中国银行长城卡上他是否如约把钱打上了。她抱着佳佳时想到他,是那永远抹不去的一幕又触痛了她的记忆。那天,台湾商人带她来到现在这个屋子,对她说这个屋子永远属于她。他的大方出乎她的意料,那天夜里,他们就在这屋子里的床上准备做爱,当那个台湾商人从被子里将手伸向梅莉时,他的手摸到的不是梅莉那迷人而光滑的胴体而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随即就是火辣辣的刺痛,他惊叫着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扯了被子,就看见了依偎在梅莉身边的佳佳。这个亲密的情境让他又嫉妒又愤怒,他一把将佳佳从床上提起来,重重地扔在了地板上。但佳佳还是固执地爬上床来,固执地偎在梅莉的身边,佳佳的行为是台湾商人始料不及的,他盘腿坐在床上,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这只叫佳佳的猫。佳佳的表现让梅莉很自豪,梅莉用手轻轻抚摸着佳佳的皮毛对台湾商人说,你也真是的,它又不是人。台湾商人咬牙切齿说,要是人就好了,我一定雇人杀了他!
  那天夜里,台湾商人和梅莉的性生活就这样被佳佳给毁了,这让台湾商人耿耿于怀。对于梅莉来讲,这无疑是一种短期解脱,这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台湾商人只知道自己拥有大把钞票却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老了。尽管在性生活中他刻意把自己装扮得像个永不言败的战士,但失败依然不可避免。第二天早上,梅莉懒洋洋地醒来,身边的台湾商人不见了,她唤了一声佳佳,没有猫声回应她。她接着又唤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她想,肯定是被他给抱去送人了。这样一想,她急得哭了起来。中午的时候台湾商人回来了,他的老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梅莉问他是不是把佳佳抱去送人了,他说,虽然是只杂种猫,送人也太可惜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三十元人民币扔在梅莉的面前说,我把它卖给一个广东贩子了,过不了两天,它就会成为一道广东名菜,摆在人家餐桌上。他的话激怒了梅莉,她冲他大声叫喊,要他还她的猫。他说,你这样子像一个疯子,我买只纯种波斯猫赔你。她说,我只要佳佳。台湾商人吃惊地看着她,然后冲她恶狠狠吼道,我讨厌你养一只公猫!
  两天后,台湾商人回了台湾,留下梅莉独守空房,没有了佳佳的日子更加孤单,梅莉坐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独自体会做二奶的寂寞。就在她昏昏欲睡时她听到了两声凄鸣,她奔跑过去,将门打开,看见了疲惫地趴在门口的佳佳。她把它抱起来,用手梳理着它肮脏的毛,它浑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她想,它一定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逃回来的,是它对她的思念支撑了它回到她身边的信念。梅莉每当回想起这些,就深情地把它搂在怀里。
  这时屋外传来了歌声。谁在这深夜唱歌?梅莉想,这唱歌的人是不是有毛病?肯定是个疯子。但她细细听了,这唱歌得有腔有调的,不像是疯子唱的。是不是他?梅莉心里颤抖了一下,难道他一直守在门口?梅莉有些紧张了,要真是他,传出去怎么得了,一个男人,在深夜守在一个女人的门前歌唱让左邻右舍怎么想?梅莉气急败坏地打开门,一看果真是那个钢琴手。你太无聊了,梅莉正色道,你要再这样,我就打110报警。他说,随你的便。你真是个无赖,梅莉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就是一个无赖,他边说边迎着她逼过去。你……梅莉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就是这一步,却让他进到屋子里了。他顺势关上了门并搂住了她。你不能这样,真的不能……她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他的嘴唇覆盖了。她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但她的反抗越来越不坚决,最终竟然配合了他。她不明白自己的防线是如此不堪一击,她从内心深处知道自己被这吻轻而易举俘虏了。她为此既羞愧又自卑。
  你像一个强盗。当他松开她时她这样对他说。他听了这话显得很自豪。我要不强盗一点我们能这样亲密吗?他无耻地说。他的无耻让她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了。我忘了问你的名字,他说。我叫梅莉,你是不是经常吻了别人再打听名字?梅莉盯了他问。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羞怯。他竟然也会害羞?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害羞?!这让她惊讶。我叫何楚。他说。我知道,夜总会天天晚上不都要报一次你的名字。她说。我原以为没有谁会在意我,在那样的场合,人们只记住歌星的名字,你让我感动。他激动地又抱紧了她,这次她没有反对,她只是轻轻说了一首通俗歌曲中的一句:这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他再次吻她,她迎合他。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激情,她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经变成了火苗,正在他的口腔里跳动。如若说刚开始亲吻时她还是被动接受的话,那么,现在她已变得主动。这反到让他有点不知所措,就像一个小孩子划了一根火柴,却不知道自己点燃的是一堆干草。他颤抖了一下,但随即就镇定了。凭他的经验,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对爱充满渴望却又刻意压抑着的女人。他明白,他只能同她一起燃烧。他把她抱起来,径直走向卧室,将她放在床上。她横陈在床上的姿势美极了,让他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他就这样站立着看她,不,不是看,是欣赏,只有欣赏才会如此专注而痴迷。你真美,他说。你说什么?她笑着问他。我说你真美。他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便被她的笑容诱惑了。她那充斥了太多妩媚的微笑在他看来是一种召唤,他弯下身子,轻轻地小心地一丝不苟地解她的衣服,认真得仿佛在弹琴,严肃、专注。他手指在她光滑的身子上的动作保持了一种舒缓的节奏,她想,他定是把她当成了一架钢琴,现在正在进行着他的抒情乐章。她的整个身子都有了想歌唱的欲望,直到他的身子压在了她的身上,他进入到她的里面,她才从一架虚幻的钢琴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女人。她现在体会到了做女人的甜蜜滋味,这是那个台湾商人让她体会不到的,但她还是希望自己是一架钢琴而不是女人,她喜欢他的抚摸胜过跟他做爱。抚摸才能把她带入那虚幻的世界之中。但现在是真实的做爱,她的身体正配合着他身体单调的节奏,做爱不是艺术,做爱仅是一种满足欲望的方式。如果单纯为了做爱,她不会选择他。高潮过后,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手。你的手是忧郁的,她凝望着他的手说。她的话让他莫明其妙。
  你不该听我弹琴,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成不了钢琴家。他说这话时整个人都充满了忧伤。我要生活在你这样的家庭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我就会成为中国的莫扎特或肖邦。他看着她屋子里的豪华摆设这么说。梅莉想,他一定是把她当贵族了。不是每个钢琴家都出身豪门,她抢白他。但是,小姐,他言辞激动地对她说,请你注意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一个出身豪门的人至少可以买得起一架钢琴,甚至是上等钢琴,他不会因此耽误了他的艺术才华!他边说边抬起双手,呆呆看了一阵低声说,我十二岁才开始弹钢琴,我的指导老师说如果我在六岁以前学钢琴,我就有可能成为大师。这话让我伤心,六岁的时候我曾嚷着让我父亲给我买钢琴,却挨了他两巴掌,第二天,你猜我父亲给我买了什么?———他给我买了一把二胡。我那当工人的父亲这样对我说,你爹是工人,不是资本家,钢琴是我们这样的家庭能买的吗?学钢琴是学音乐,学二胡也是学音乐,要出息,一样会有出息。我就这样摆弄了六年的二胡,越拉越讨厌,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将那把二胡扔进了我家门前的臭水河。
  对不起,梅莉说,我不该让你伤心。他叹了一口气说,这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让我自己伤心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懦弱?何楚凝视着梅莉问道。
  我想,我们都不坚强。我们都太累了,睡吧。梅莉说。
  那个夜里,他们的梦里都被一个东西占据了———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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