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杨花堆积

作者:南野




  在北方一座省会城市的林荫道上,四年级大学生麦井和老朱一起散步着。他们从大学的正门出来,往左沿着人行道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左拐弯,走上一长段,就是学校的边门。有时候他们从正门出来向右,这样可以走上更长的时间,一直到接近市中心的地方。
  街道够宽的,可以并排跑六辆汽车。道路两旁种植着高大的白杨树,树叶肥厚宽大,但向树干收紧着,不会挡住太多阳光。每到五月,杨花脱落飞舞,一阵风来,漫天灰白。风停下时,大道两旁紧靠人行道的边沿就堆积起一层白皑皑的花絮,像冬天的积雪,但看起来更松软。在已经暖洋洋的天气背景中,更让人有慵懒的沉醉感觉。此时就是五月,麦井有一种期望丢掉一切责任的懒惰心态。他看了看老朱,发现老朱同样不堪重负的样子。
  大约在黄昏七点钟的时候,麦井看了一下手表。老朱见到他这个动作便说:“是不是又要去约会?”“不,今天不想去了。自行车胎也没补好。”麦井苦笑着回答。
  “哈哈,又被人戳破了吗?”老朱善意地戏言。“看起来像是情敌的行为呀!”“可不是,我也越来越感觉到那一个人的存在,所以都懒得去了,够麻烦的。”“这么说,已是令人疲倦的爱情阶段啦。”早已订婚的老朱以过来人的口气说着,又哈哈笑起来。
  麦井那时看着老朱在人行道边蹲下身子,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闪亮的打火机,点燃火,将火舌凑近堆积的花絮。
  唿地一声,花絮顿时爆成为一团火焰,金红色的火苗飞快地朝街道的一头踊跃过去,像一只快乐的动物,直到一个下水道的进口处。那里堆积的杨花被中断了。
  麦井几乎惊奇地看着这个景象,他看见一长溜的花絮在一瞬间变成为火的跃动方式,而自身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甚至连灰烬也没有。
  一辆自行车的彻底销身匿迹当然困难一些。几个月前,还是冬天刚开始不久的事情,麦井一天夜里很晚从教室自习回宿舍楼时,偶然发现在楼后墙根靠着一辆十分破旧的自行车。那不是放自行车的地方,所以他注意了一下。
  后来过了几天,他发现那辆车仍在原地,只是躺倒了。他过去看了看,才又发现车子没锁。这辆车根本就没有锁,也没有挡泥板,没有铃铛,但整个运行系统倒还是完整的,这包括三角架、轮子、脚踏和链条。车没有气了,这是个小问题。显然是哪位老兄在哪里随手牵羊骑回来的,不妨拿来作大家的公用车,麦井这样想着,就把车推进楼里,放在住室门边的走廊里。从此,麦井和他的室友有了一辆自行车,这给了他们的行动一些方便。
  其实一个冬天里,麦井就骑着那辆破车去会他的前一个女朋友。她是那个城市一个剧团的吉他演奏员。开始她弹三弦,她的名字叫杨淑琴,这很合拍。后来她改奏吉他,与名字就有了距离。尤其当她在体育馆演出有时受到观众的欢呼,观众们齐声呼喊道:“杨淑琴!杨淑琴!”听起来非常别扭,仿佛呼出了现代与古典的勉强融合与实质的脱节。麦井在拥抱她或与她作更进一步的亲密时,也要为这一点伤神,因为他是把她作为一个吉他手来喜爱的,结果他不知道如何喊她才好。他内心里很希望那时能小声地呼叫她,这样矛盾的状态常常在稀释他的热情,何况她的嘴唇本身经常就是冰冷的。
  那是像雪片一样的嘴唇。
  一个冬天里,麦井常在夜晚骑上那辆破旧自行车,穿越积雪的大半个城市。他有时从大街上走,那得经过好几条街道,大致上要由市中心穿过去,到达城市的另一边。也可以经由两条小路走,稍近一点。但不管哪种走法,都是朝北走,每次他都觉得越走越冷,好像在一座城市里,气温也有明显的区别。
  好不容易到了她的家,偏偏她要他和她的家人们一起在客厅里久久呆着,说一些生活气息浓郁、能让某些小说家非常高兴的鬼话,诸如房子拆迁、住房面积一类。那个时候她的一个哥哥就会去拿计算器,她的妈则心满意足的模样倾听着,还有她的爸爸一副安详的姿态,麦井觉得简直可恶极了。麦井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她进她的单间里去,他想自己在酷冬的寒意中骑着一辆陈旧不堪的自行车横穿城市,两脚冻得发麻,决不是来感受一个和睦家庭的。可他只能长久地坐在客厅里,与她交谈的时候,就被她的母亲一刻不停地监视着。
  只有到最后的时刻,他才被允许获得那个权利,和她单独在一个房间呆上半小时,然后就得回学校。
  麦井的自行车那时便在布满车辙的肮脏积雪上打着滑,这主要由于他内心的烦躁,使他身体的重心总在偏移。另一方面由于那辆自行车轮子外胎的花纹早已磨光,缩小了与道路的接触面。就像他正经历着的这次爱情,同样有缺少接触与打滑的感觉。
  骑在自行车上的麦井摇摇晃晃地努力踩着踏板,冬夜的冷风灌进他的脖颈,还有天空中下沉着的寒意,以及地面上积雪的冰冷,他都感觉到了。全都这样清晰,这让他想起刚才终于接触到的她的肌肤。她的身体像雪一样松软冰冷,他把她压挤在床面,透彻的感受到,像跌倒在冰面上,冷意飞快地传达过来。可他当时不愿意因此放开她,因为他的内部忽然有一种意外的、与以前经验不同的激动,同时,他的身体表面在打着寒噤。
  麦井想到那之后的一次早春之游。在四月里,他这一年第一次下水去游泳。他喝了好些啤酒,头重脚轻地走下水去。他脱去毛衣和内衣,只穿着短裤,踩着那些在北方罕见的河岸上的大鹅卵石走入无比清澈、冷入骨髓的水里,其时他就回忆起了那个叫杨淑琴的女吉他手。他记得开始她喊他老麦,后来才知道他并不比她大,就改称为小麦。而他一直叫她杨淑琴,连名带姓的,他无法更亲妮一点叫她。她的寒冷是整体的。当他一边想着游到河中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要沉没在眼下的河里了,不是由于疲倦,而是在贴紧身体的寒冷里他的四肢几乎不能用力。
  他的头脑差一点就出现幻觉,好在他非常及时地察觉到这里由于回忆,回忆的状态浸润入现实。他摆脱这种错觉,游回到岸上。
  迎接他的是一张女大学生的快活笑脸,她快活地叫道:“麦井,你的身体都冻红啦!”在春游前一个星期,麦井认识了同校的女学生倪樱。那时候杨花刚刚开始从一些树顶飘出,在街道的半空飞舞,向行人的鼻孔里钻。
  那天中午,麦井骑着他那辆难看的自行车从学校边门出去上街,他稍稍骑得快了点,当他发现面前一个女子正斜穿过马路,连忙握闸,可他的车子根本没有闸。他用力将车把朝一边拐,希望改变方向,已来不及。他撞了她一下,她倒在地上。他终于用一只脚支住地面,停下车,来不及细想丢掉车,就去拉她。
  他的嘴里却说:“你怎么搞的,穿过马路也不看一下!”她听到他这样说,就甩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对着他大声喊道:“你撞了人还蛮不讲理!”她的喊声吸引过来几个准备围观的人。麦井这时也醒悟到自己的无理与蛮横,他正想要道歉,看到她已看着自己笑起来。他们就这样相识了。
  她的笑很漂亮,很温暖,竟让他产生出一种对生存的信心,事后他回味这件事时这样感觉到。
  这时已是冬天结束,五月将到来的时光。麦井当时想,我得跟那种寒冷的约会说再见了,跟那种寒冷深处的冲动,它确曾使我对生存有一种生硬与隔膜之感。他想,那的确只是他人的生活,我进入不了。我的自行车轮的确曾经打滑,而我努力把它骑回学校了。想到这里,麦井有一点高兴起来。
  在四月到五月的日子里,麦井时常在傍晚骑车朝倪樱的家里跑。倪樱的家就在学校所在的城市,那段时间她的父母出差,她一个人在家。麦井骑车出了校门,就得朝南面去,经过两条街,就到了。这比起冬天时的约会来,要轻松得多。而且她家里没有那些有关生活的话题,重要的是没有另外的人。他完全不必在客厅里呆,他们总是只在倪樱自己的房间里度过那些真正美妙的夜晚。
  对麦井来说,那些夜晚几乎整个都美妙无比,有让人呼吸不断加快的感觉。惟一的欠缺的是他在黎明离开时,总发现停在楼门口的自行车被放了气。
  他们的关系发展迅速,很快就亲密无间。他很快深深地被她身体的温热所吸引,还有她的大胆,别出心裁。当他们开始第一次做爱时,她说:“我们得以我们自己的方式来,好吧?”他自然没有反对。她作出了一个独特的、如春天一样懒散、舒张的姿态,让他既吃惊又兴奋。后来,他逐渐习惯了她,才回过头来意识到她在这方面的某种熟练。
  正是在享受那样快乐的过程中,他有了一些疑惑。
  譬如,有时候她会突然停止住,紧张地聆听着屋外的某种声音;当她发现他也随之停住时,马上变得更加狂烈的样子。
  她可能隐藏着什么,想掩饰过去,麦井一瞬间这样以为。
  他并没有追问她,他确实不在乎什么,如果有什么的话,即便是一道旧阴影。他感到自己行走在一大片明亮之中,就像事实上天气一日比一日温和,阳光里白色飘舞的杨花时而闪耀着,道路宽敞,通向远处。他仅仅在内心的某一处积聚起自己的疑云。
  在四月的最后几天里,倪樱给麦井的感觉就是一天天明亮温暖的气候。
  一天下午他在图书馆读着阿莱桑德雷的诗句:“为什么在你披散的秀发上,/在你那受到爱抚的芳草上,/燃烧或安详的太阳/在降下,滑落,爱抚,它抚摸着你……”他觉得这正是他想要问她的。当一段生活的整体忽然溶解入一个宜人季节的进程,这是麦井从无体会过的,也为他所不习惯,不能安然享之,反有不祥的预感。接着他看到这首诗的题目:“献给一个死去的姑娘”,他连忙打消自己的联想。他试图逃避。
  可他离开图书馆后,仍止不住想着那些诗句:“这个纤腰,这忧郁胸膛的微弱的容量,/这无视风儿的飘拂的卷发,/这双只有寂静在荡漾的眼睛,/这些如同珍藏的象牙的牙齿……”,这些与她是那么恰合,同时他又不时为她娇柔身体的贪婪与炽烈所迷惑。那确是一种非常混乱的感受。
  几乎每一次从倪樱那里回学校,麦井都只能推着那辆自行车走回来,每次他的车子86
  轮胎都被人放了气。大约第三次,后轮胎上的气门芯整个被拔掉了,麦井只得重新配了一个。这之后,就是轮胎每回被戳出一个洞,这样补起来非常麻烦,他得在修车铺里等上半个小时。修车铺的老板很快记住麦井,并开始嘲笑他的车子和他的遭遇。那个两手油乎乎的老板说:“兄弟,你这辆车早该扔啦!”接下去又说:“你就骑着这样的车子去约会啊?”语气大惊小怪,说完了还闷声闷气地笑。
  过了有一个月,老板那日拆下车轮内胎,看着里面十几个补丁,摇头叹息着说:“恋爱也不容易。”语调有意干巴巴的,又说:“戳完了车胎,该戳人了吧。”麦井听了心里微微一震,却没太在意。麦井那阵已开始写作毕业论文,他选的题目是:“叶芝《幻象》剖析”。他肯定给自己找了一件困难的工作,单单阅读那本书就是脑细胞集体的一趟艰难旅程。他喜欢以抽象的问题为难自己的大脑,因此他无法对其他客观的事情作深入思想。
  麦井的自行车在他与老朱一同散步几天后终于失踪了。
  那日凌晨五点多钟麦井就从倪樱家出来,他得赶回学校上课。每回都是他单独先走,她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走。他下楼找不到车子,在楼外转了一圈,也没见踪影。可见这回那个人也不耐烦了,那个麦井本来以为是不厌其烦的人,竟也失去了耐心。其实那人早该这么做,尽管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一直这么辛苦地做戳车胎这件没有趣的事。不管出于什么心理动机,一次把事情做完不更方便吗,麦井找不到车子后,就这么想。
  当然,一次做完这样的事,就不够折磨人了。在空手轻轻步行走回去的路上,他又设身处地替那人如此想道。
  有关自行车的事,他一直没有告诉过倪樱。这次也不告诉了吧,他想着。
  到了五月末,这个城市的晚报上登出一则本地新闻,说是两位恋爱着的大学生某日凌晨被杀身亡。他们在一个星期天的晨曦中走下楼道时,刚出楼梯口,被两个迎面而来的青年男子用土制的手枪射中脑门。这种手枪的杀伤力本来很弱,可是因为相距太近,子弹还是洞穿了颅骨。结果他们双双躺倒在楼梯边,由于事发突然,没有还手打斗的迹象。
  两个感觉着生活美好的大学生就这样死了,原因还在调查中。报纸用这样简单的感叹句作为那篇报道的结尾。
  又过几天,那则新闻就有了续篇,杀手之一已被擒获,另一名尚在追捕中。两个杀手的身分也已弄清,被抓获的杀手是被害女大学生以前的男友,另一名在逃者是其帮手。
  一起不复杂的情杀案,动机是报复。
  这两则新闻麦井都没有看到。
  老朱看到了。老朱看时有点黯然神伤的模样,但老朱时常是这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所以也很难断定就是如此。
  麦井那时仍在校门外的人行道上散步,他看见杨花到处堆积成一团团,感觉无比柔绵。杨花紧挨着人行道边堆积,顺着街道的方向一直蔓延过去,雪白的一道。
  他现在很轻松,似乎已经没有责任可负。真正懒洋洋的状态,然而又充满某种力量,犹如能够飞跃的力量。
  他隐约听到老朱在说:“怎么,又要去约会?”这个问题却让他内心空旷起来,他想到自己已无处可去。但这种失落感很快又被一种实在的黑暗填没了。
  紧接着,他仿佛看着老朱那日用打火机点燃堆积的花絮的状况,金红色的火苗忽然地形成。实际上,麦井的眼前一片空空荡荡,街道异常地干净,水泥路面上什么也没有。他惊疑间猛然想起前日夜间曾有一场暴雨,街上的杨花全被清除一尽了。街边的树木上也已经没有那些随时会飘飞起来的花绒,五月已经过尽。
  这就是说,再也不能有吞噬着花的火焰贴着地面快乐踊跃着前去。
  这是麦井那时最明确的想法。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