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感悟风陵渡

作者:郑彦英




  从美丽而又神秘的青藏高原冲泻而下,黄河在苍劲的黄土高原上垦出了一个简练而有力的“几”字。“几”字的最后一个拐弯,将陕西、山西、河南三省麻利地分割开来,形成了一个“鸡鸣听三省”的特殊地区———风陵渡。
  我在穿开裆裤的时候,站在八百里秦川的高风里,就知道风陵渡在秦川道的东南方向,而且知道闻名世界的关中驴就是从风陵渡走向山西以至于整个华北的。这些知识的获得,缘于我爷爷的叙述。我爷爷是一个典型的西北汉子,我是他的长孙,所以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就将他所经历过的世事和见识到的风土人情讲给我听,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走进学堂。所以虽然我还没有到过风陵渡,就已经在头脑中勾画出风陵渡的模样,甚至我已经在小说里3次写到风陵渡,却还没有真正见过风陵渡。
  前年5月1日,我陪同河南省委宣传部的几位朋友,从三门峡大桥过了东西走向的黄河,然后驱车穿过晋西南,到达著名的壶口瀑布。那是一个晴朗清爽的早晨,我站在壶口黄颜色瀑布的东面,看着犹如脱缰烈马奔腾咆哮磅礴南下的黄河,看着就是这般气势的黄河所冲刷出的晋陕大峡谷,禁不住联想到了风陵渡,想象着风陵渡的模样。
  既为渡口,水势不应这般凶险,应该稍微缓一些,但水面又不能太宽,否则难以为渡。既不能宽,水就会急,加上要拐那么一个几乎直角的弯,迎水的岸壁,就应该是陡峭坚硬的岩石,最初迎水的地方,肯定飞溅起很高的浪花水雾,在阳光的照射下,站在不同的角度会看到不同的彩虹,而渡口,不会在急弯处,应是在急弯之上或之下。
  有了这般联想,我自然对一睹风陵渡的风采,增加了几分迫切感。
  越是迫切,越不能草率,就像赏月,需在晴夜,需等月圆。于是就等到了去年夏天,在伏天的黄河洪汛已经到达三门峡时,我才约上我的好友,三门峡公安局政委孟宪飞,于下午3点从三门峡出发西行。空军出身的我从地图上算出了风陵渡与三门峡之间的距离,随后就推算出行车时间大约需要两个多小时,这样,我们到达风陵渡的时候,正是夕阳西垂之时,垂而未落,光最温和,由西而来,恰给奔流南下撞于风陵渡坚硬南岸的黄河急浪散雾以透射,那么,浪、雾、光、虹,加上汛期河水击岸的涛声,许会给我们胸中增添许多昂昂的男子汉的烈和勇。
  两个小时刚过,我们就沿着一条石子路到达了黄河岸边,然后不停歇地沿着河边小路西行。正如我所预料,太阳就悬在我们的正西面,阳光也确实不那么刺眼,车北面的黄河呈现出无垠般的宽阔,虽是大汛,但由于水面宽阔,所以并无多大浪花,所谓的浪,也就是一些皱纹般的细涟,而且无声。
  就该如此。我想,从风陵渡的急弯过来,从风陵渡的窄谷冲出,湍急的河水是应该这么缓一口气了,迎接它的就应该是这宽广的平坦的河床,它就应该这么缓缓地涌流,大自然就应该这么张弛有度地安排一切事物。
  这里已经是黄土高原了,车轮所碾压的路面和车北面涌动的黄河颜色完全一致,路面基本平坦,路边长着许多马齿苋之类的野草,虽然去年夏天雨水比往年多,但路边的野草还是被荡起来的黄土染黄了,远远看去,一袭黄色,只有近看,才知路边还竖着这些坚韧不屈的植物。
  已经两小时30分了,按照计算,风陵渡的急弯处就应该出现在我的视野了,我的双眼就一直注视着前方,期待着那坚硬的峭壁的出现,期待着那飞扬的黄色水雾和金色的虹,但眼前的路面一直平坦着,只在遥远的西边,有起伏的黄色,那不应该是山,更不会是坚硬的峭壁,而应该是丘陵。我就闭住眼,期望听到波涛撞击岩石的声音,却听到了一声尖锐的鸣叫,声音来自空中,循声望去,就见一只鹞子展着双翅一动不动地悬在半天上,夕阳并未给黑色的鹞子镶上金色的轮廓,空中的鹞子仅仅显得明亮一些。
  “这里就应该是风陵渡了。”身边的孟宪飞政委说,遂指着前面遥远的丘陵:“那里就是潼关了,我去那里办过案。”言语里透着公安人员特有的肯定。
  车停了下来,我们自然展开了地图,不错,如果那里是潼关,这里就应该是风陵渡了。
  这怎么会是风陵渡呢?!坚石在哪里?峭壁在哪里?急浪在哪里?水雾在哪里?还有虹,彩虹在哪里?没有,全没有!只有漫无边际满眼满世界的黄水!
  这时候跑过来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大声招呼着让我们到他们的饭店去吃饭,而且这一男一女显然不属于同一个饭店,各自说着自己饭店的好处。至于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我茫然地看着北面的黄河,问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风陵渡。”男的和女的同时回答我,言语中没有半点含糊。许是因为他们回答了我的问题,所以他们都凑到我的跟前,期望着我到他们的饭店去吃饭。
  “黄河不是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么?”我问,“这里怎么会是风陵渡呢?弯子在哪里?”“弯子就在这里呀!”男青年说。女青年却更进了一步,“我那饭店就在弯子边上。”说着就指着她的饭店,我就看到了一个立在河边的、四面都透着风、只几根柱子撑着一片茅草屋顶的房子,倒是很有特点。
  “不会错。”孟政委在旁边说,“这里肯定就是风陵渡,你看那里,风陵渡大桥。”也许是我对风陵渡的设想太过于雄险峻奇了,所以面对着平展展铺在道路北面的黄河,我的眼里和心里一片茫然。
  不但没有峭壁,不但没有坚石,反而是可以冲刷裹带的黄土地阻挡住了黄河,阻挡黄河的不是坚硬,反而是柔软,柔软的黄土让黄河悄然地在这里拐了一个弯。
  和柔软同时的还有宽阔,这是一种近乎无垠的宽阔,面北而望,就见河面宽阔得几乎没有边缘,我也确实没有看到边缘,只看到了浩淼的黄颜色水气。
  奔腾咆哮的黄河如脱缰的野马狂奔南下,万钧之力从狭窄的晋陕大峡谷呼啸着冲锋而出,在风陵渡无垠的宽阔面前,在黄土地无限的柔软面前,无处可冲,无处可撞,泄了气一般分散开来,分散得连声响都没有了,分散得如朦胧的夜色一般温柔,温柔得让你不可以理解处在壶口瀑布的黄河。
  女青年带着我们坐在了那个四面透风的饭店里面,我有意识面河而坐,河水就在饭店前一米左右的地方,水面几乎和地面平齐,在这里你几乎看不见水的流淌,更看不见黄河是否在这里拐弯,你只能看见黄颜色的水平平地伸展在那里,平平地铺开在那里,水似乎没有动,似乎就在那里伸展着,睡着一般,只有水里靠近岸边的野草将水的流动表现出来,是野草那不易察觉的瑟瑟的抖动,且梢儿朝着东,说明了水流动的方向。这些野草在伏汛到来之前,应该在安然地生长着,伏汛到来之后,才将它们的身子淹了一半,淹没的过程当然是非常舒缓、非常柔和的,否则野草早已被汛期洪水连根拔起,并被洪汛挟裹而去。
  正因为我们对于风陵渡的想象和面前的风陵渡之间巨大的差距,我和孟政委坐在黄河边四面透风的茅草棚下,坐在西下夕阳的余晖里,禁不住感慨万千。
  我想到了孔子问道于老子的故事,孔子问:“何谓柔能克刚?”老子没有回答他,只是将嘴张开。于是,孔子看到了老子掉了门牙的光秃秃的牙床,还有致使坚硬的门牙脱落的柔软的舌头。
  夕阳金色的光芒几乎平射在无边无际的河面上,没有波澜,微微细涟的河面没有人们想象之中的粼粼金色,反而更加接近土地的本色,这种天然朴素的本色使我油然想到了出现在久远年代的军装,想到了着这种军装的人们一次大的行动。
  那是红军到达陕北后不久的一次大规模东征,时间在1936年3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早春。蒋介石断言刚刚经过2万5千里长征的红军在连草木都很难生长的陕北会不攻自灭,万没有想到红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了东征抗日的响亮口号,而且迅速付诸实施,毛泽东亲自率领红军渡过水涌浪急、冰冲凌撞的晋陕峡谷,一举攻破了山西军阀阎锡山的河东防线,迅速占领了晋西众多富饶的重镇,遂大踏步向吕梁山挺进。蒋介石这才大梦初醒,立即致电阎锡山,要派部支持晋军将红军赶出山西。曾经形象地提出守土抗战,置日军、蒋军、红军于晋土之外的阎锡山这时候再也支撑不住,只好咬着牙引狼入室,同意蒋军进驻山西。于是,蒋介石立即从潼关调集十个师的精锐部队,就是从风陵渡渡河到山西,由南向北向红军压去。同时,又从洛阳调集由美式装备武装起来的十师,乘火车从郑州北上到太原,然后在大麦郊一带对红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面对武装精良、数倍于我的国民党部队,毛泽东只是部署了几个小小的战斗,作出了要在山西坚守的样子,然后带着从山西军阀手中缴获的大批粮草,西渡黄河到达苍茫着一片黄色的陕北。
  那苍茫的黄色就如面前黄河在夕阳中的颜色,红军领导人当时的胸怀不正如面前宽阔平坦的风陵渡么?滔滔的黄河在壶口所表现出来的气势是摧枯拉朽的,在风陵渡却柔软若绵。国民党的部队开进山西时不是汹汹而不可一世么?几年后不就慌慌地逃到了台湾?!
  有一句古语:两兵相争,勇者胜。我想这句古语大概应该改写为:两兵相争,智者胜。
  风陵渡如果不是以自己的宽阔来迎击黄河,而是莽撞地用自己黄土的身子去阻挡黄河,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被黄河巨大的浪涛冲刷着,不断地坍塌,随后被黄河冲走。所以平坦宽阔就是风陵渡的胸怀,不阻不挡避其锐气是风陵渡的智慧。
  夕阳眼看就要落进西边潼关的黄色丘陵中时,那个女青年将四个菜摆上了桌,四个菜全是黄河鲤鱼,而且用了蒸、炖、烧、爆等不同的做法。在黄河边吃黄河鲤鱼确实别有情趣,但我吃了几口却又将目光投向漫无边际的黄河。
  我又想到了那句古语:两兵相争,勇者胜。
  难道红军从山西撤退到陕北,不是一种勇敢的行动么?
  这种勇敢主要表现在对于内心虚荣的征服。如果只有3万余人的红军硬守在山西,和国民党的精锐之师血战到底,其场面很可能万分感人,但那样以来,还能有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么?那时的战略性转移被国民党讥讽为逃跑,难道毛泽东等红军领导人不知道逃跑二字的含义么?
  古韩信甘受胯下之辱,不正是勇敢地向自己内心的虚荣和世俗的目光挑战,不正是对自己雄才大略的坚信么?!
  所以真正的勇,绝不是匹夫之勇。只有勇于战胜自我的人,才能征服天下!
  饭后,天已黑尽,风陵渡也静了下来,我们才听见了黄河的涛声,是那种深沉得似乎听不见,却又博大得几乎要将整个世界包容进去的浊音。我不禁想到,这不正是对大气磅礴的勇者的歌唱么?!
  半年多时间过去了,就在我写这一篇文字时,黄河在风陵渡那浑浊苍厚的歌声还清晰地响在我的耳边,我想,这歌声可能会陪伴我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
  1999年3月16日于三门峡责任编辑 海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