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南天拭剑

作者:卞毓方




  高空视角
  
  机舱用餐时,邻座的老先生取过我搁在一旁的《倚天屠龙记》,略翻了翻,微笑着问:“你也是金庸迷?”“谈不上迷,金庸的书还是值得一看。”我答。“瞧你在书上又圈又画。”“我在做研究。”“是吗。”邻座停了停,忽然说:“我认识金庸,他大概是中国作家中,最富的一个。”谈话便由是他乡遇故知般展开———而在这之前,打波音737凌空冲入云霄,我一直把目光锁定在书本。也是历来养成的习惯,每逢出游,总要带上几本精心挑选的书,供途中作伴。这回挑的不是几本,而是整整一挎包。年初,我在《十月》开了一个叫《长歌当啸》的散文专栏,内容是关于二十世纪的思想、文化大家。迄今为止,已经发表或脱稿的,有毛泽东、鲁迅、周作人、胡适、郭沫若、马寅初。接下去,则想写金庸———不过还没最后拿定主意,但看能不能与他本人见个面。撰写健在的人物,一般来说,总应加上采访,否则,就失去一种最具文学价值的直感质感。然而,金大侠长期寓居香港,哪是说造访就能造访的呢。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凡事讲究未雨绸缪,为了做好前期准备,这次去海南采风,随包就装了他的五六部作品;顺便,也塞了几部梁羽生和古龙的小说。
  在万米高空阅读,有一种特异的神韵,不知你领略过没有?大师们说:距离产生美感。这里不仅有距离,还有高度。距离加上高度,让你产生一种俯瞰,鹏飞凤翔的俯瞰。一些人和事,此时便变得立体而清晰。比如,前面提到的周作人、胡适和郭沫若,那三篇文章的标题,就诞生于北京赴曼谷的客舱之中。初稿是早就脱手,奈何搁了很久,愣想不出一个惬意的题目。有经验的作者都有体会,一个提挈全篇的标题,实际就是文眼。写“苦雨斋主”周二先生的稿子,最初标的是《周作人归来》它反映了文脉的走势,也托出了一种社会真实。然而,倘想擢升一步,揭示出这种文化现象的本质,显而易见,上述标题是不能胜任的。那天,确切说,是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当身与心伴随着客机,在漠漠青冥振翅若鹰,在茫茫往事奋翮如雕,想到摞在京城书桌上的初稿,突然灵光一闪,一个书法术语破雾而出:“高峰坠石”。这四字,原是卫夫人在《笔阵图》中阐述书道要诀,用来形容一“、”之笔势:“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心下立时雪亮,意识到借它比附周作人的命运,倒是异常贴切。不是吗?周作人曾是五四文坛骁将,仿佛灵石之踞于仙山之巅。可惜大节不保,失足成了汉奸,这就好比灵石从危崖崩落深渊。虽说如今水落石出,得以重见天日,毕竟已是沦落山脚,难以重返峰巅的了。遂决意拿它作题目,为了强调周作人的失足并非毫无主观色彩,又改“坠”为“堕”。写胡适的《梦灭浮槎》,和写郭沫若的《沧桑诗魂》,其标题的最终确立,也大致经历了如此这番的“高空提炼”。
  刚才,我摊在面前小桌上,胡乱翻看的,是《倚天屠龙记》的第二册。说是胡乱翻看,因为曾经读过一遍,现在只是东寻寻西觅觅,捕捉不期而至的灵感。
  邻座说他认识金大侠,我不由惊喜地转过头。这是一位绅士阶层的人物,脑门圆而高耸,眉心敞亮,鼻梁端直,下巴尖而小巧,挺括的白衬领下,系着一条绿底黄花的领带。
  “先生在香港?”我问。“嗳,是七十年代去的。”七十年代,说起来也是老资格的港人了。老先生是印尼华侨,一九五六年回国,进首都一家名牌大学,读历史,毕业后留校。一九七五年回南洋接受遗产,而后选择在香港定居。那年头,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正火爆香江,由于书中的历史氛围和文学意蕴,以及江湖好汉的快意恩仇,十分契合他的心境,自然而然,他也成了金、梁的热心拥趸。
  “梁羽生和金庸,都是香港《大公报》的职员,他俩闯入武林极为偶然。”老先生说:“大概是一九五四年,香港和澳门的两个拳师比武,消息炒得沸沸扬扬。一家晚报的老总灵机一动,就借重梁羽生的手笔,在副刊推出武侠小说连载。梁羽生一鸣惊人,一飞冲天,跟着又带飞出金庸。”“金庸早先在上海《大公报》工作,他去香港,这事本身也十分偶然。”我想起了一则花边新闻,说:“一九四八年,香港《大公报》复刊,需要一名懂英文的,向上海要。上海方面派出一位张先生,哪知张先生的太太临产,家里走不开,于是又转派金庸。”———梁羽生何幸!金庸何幸!———武林又何幸!文化史又何幸!“犹如南美丛林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动,引发北美大陆一场山呼海啸的龙卷风。”侧身睇一眼舷窗外的云涛云海,止不住热烘烘地,想:“一番寻常的比武,一次偶然的转派,竟神话般拓展了一批热血书生的生命空间,并一举改变了中国武侠文艺的发展格局!”
  
  时代的童话
  
  海口。落住不久,我就请友人带路,逛了大大小小七八家书店。顺便查找《金庸传奇》。该书本为三册一套,和《梁羽生传奇》、《古龙传奇》合称三剑侠系列。后两册在京城早就买到,唯独没寻着金庸的;店方回答说:卖光了。海口看来情况类似,梁、古的,好几处架上都有,金庸的,却是一本也没见。
  回到旅馆,拿出随身携带的梁、古传奇,对照着看。梁羽生系笔名,此公真名陈文统,广西人氏,青年负笈岭南大学,攻国际经济,业余治文史。这里有一首他一九四四年读中学时填的《水龙吟》,颇见抱负和才气。词云:天边缥缈奇峰,曾是我旧时家处,拂袖去来,软尘初踏,蒙城西住。短锄栽花,长诗佐酒,几回凝伫。惯裂笛吹云,高歌散雾,振衣上,千岩树。
  莫学新声后主,恐词仙、笑侬何苦。摘斗移星,惊沙落月,辟开云路。蓬岛旧游,员峤新境,从头飞渡。且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神龙舞。
  陈文统绝对没有想到,填这首词的八年之后,他的“笔泻西江,文翻北海”,唤出的竟是武侠小说的刀光剑影、侠骨柔肠;当然也不会想到,他的真名被人撂在一边,“羽化”而成了梁羽生———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鼻祖。
  梁羽生曾怅然兴叹:我最酷爱的是文史,最刻意经营的是历史文化随笔,谁料子期难觅,无人喝彩。倒是游戏之作的武侠小说,本本成了畅销书!
  武侠小说究竟魅力何在?凭什么能如此颠倒众生?《三侠五义》的朝代早已代谢成背影。《三剑客》的风流在异域也早风干成标本。那么又是怎样的一只触须,在撩拨当代读者的心弦?终于,有了答案。一九七九年,数学家华罗庚在莎士比亚的故乡邂逅梁羽生,特意就这现象,作出切中肯綮的解释,华氏说:“因为它是成人的童话。”一语点醒梦中人。童话是什么?它是一种超人的想象,一种理想的蜃景,一种对噩梦的轻抚和对天堂的渴望。儿童的世界是纯真的,是故“少年不识愁滋味”,是故“为赋新诗强说愁”。比较之下,成人的世界就尴尬、无奈、疲惫、颓唐得多了。尘世难逢开口笑,不如意事常八九,万般忧乐撞心头。是以童心不再,是以难得糊涂,是以就乐意借武林剑侠的酒杯,一浇自家胸中之块垒。
  金庸本姓查,名良镛,出身于浙江海宁世家,祖先的显达可直溯明清两朝,关于这,他在自己的小说———如《鹿鼎记》中———有过不无自得的描述。金庸腹笥深广,世事洞明,人情也极为练达。早年憧憬当外交官,假如真的踏入外交殿堂,相信也是不可多得的*1*1大才。但若说到个人生命能量的释放,八成还数尔后选择的文学事业更为对路。金庸的成就遵循的是武林规则,即竞技规则,靠硬邦邦的本事搏杀出来的。而官场,例行的是提拔制。提拔,提拔,一个一把抓住衣领的“提”,再加上一个拔苗拔草拔萝卜的“拔”,直截了当地告诉世人:象征官运的那顶“乌纱帽”,是捏在上司手里———人家愿意赏就赏,人家要是不予垂爱,任你如何既武且侠,既英且雄,头皮上永远无法“涌现”,也无从“生长”。
  十多年前,内地《大公报》的部分老人,参与创办了一家经济类报纸,我也忝列其事。有次,同一位赵老先生聊起金庸。他说:武侠小说不封顶,在这个领域,金庸可以任意驰骋他的才气,乃至王气、霸气。他要是留在上海不走,结局也就像我今天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报人;或者,一个平平常常的翻译。
  古龙原名熊耀华,生于香港,长于台湾,因为父母离异,亲情化冰,是仗半工半读闯入文坛。长期的摸爬滚打,在底层,塑造他掀天揭地的激烈,也唆使他无可救药的放纵。为人最是武侠。一生疯狂的是醇酒和美女,可谓生于斯,也毁于斯。据说,巴尔扎克临终之际,频频呼唤他的《人间喜剧》中的神医:“毕安雄,把毕安雄叫来!如果他在这儿,他会救我的。”而古龙弥留之时,竭力挣扎出的一句疑问,竟然是:“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来看我呢?”呜乎,这该是古大侠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则童话。
  午夜梦回。朦胧中,听得有人敲窗。起身拉开窗帘,咦,谁也没有,唯见数步外那株椰树的修叶,在夜风的咏叹里,正深情款款地拂扫着窗棂。
  抬眼望去,椰树半腰,一簇七八个圆滚滚的椰果,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烁着柔和而圣洁的光。望着它,我想到了椰树奇特的生理现象:据白天陪同的友人讲,在海南,凡是长在深山僻野、人迹罕至之地的椰树,都是不结果的。因为,老百姓传说,椰树怕鬼……。
  突然间,我考虑对椰树的这一生活习性,还要加注一些人文方面的解释。比如说,它也需要红尘的温暖,需要世俗的关怀;或者不妨说,它也需要童话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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