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我们好比种子

作者:郑建华




  丽琴通过二姨夫的关系加入了一个刚成立的建设兵团。这是个工业团,丽琴被分配进技术股学习描图。丽琴出身很好。父亲是工人,爷爷是贫农,再往上追溯几代仍旧是一个贫字,这让丽琴感到又自豪又安全。她根本不把那些动员她上山下乡的街道干部们放在眼里。说轻了,她装聋作哑地和这些老太太们逗乐,说重了,她脸一绷,愣愣地说,姑奶奶就是不下乡,你们能把我抬下去?老太太们当然抬不动她。时间一长,丽琴成了居委会里的“老大难”,大家都挺怵她。找她的父母呢,她的父母说,这个死丫头,倔着呢,我们也管不了她。
  丽琴一来到兵团便觉得这真是个让自己大显身手的地方,清一色的年轻人,鲜鲜活活地操着大江南北、黄河上下的各种方言,简直让人眼花缭乱。丽琴觉得自己一下子跳进万花筒里来了,怎么想怎么觉得有意思。这里的领导权掌握在一部分现役军人手中,见到他们便齐刷刷地叫“首长”。那些十五六到二十一二的兵团战士们喊起“连长、指导员、助理员、协理员”来,脆生生的好听,充分体现了“军民鱼水情”,多像一只大鱼塘啊,里面可以埋藏多少故事啊,这让丽琴一想起来,心就别别的跳,似乎故事随时会在身边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
  让丽琴更感兴趣的是,这里以前是座监狱,改成兵团后,犯人不往里送了,但还残留着一些旧犯人,由管教干部们管教着。他们穿着蓝囚服,排着队从丽琴的眼皮子底下出来进去,丽琴就会感到一股子热烈在胸腔里来来回回地激荡。阳光下,囚犯们的光头一晃一晃的,丽琴看得心里有种别样的冲动。她可不像其他的女兵团战士那样采取回避措施,丽琴喜欢硬硬地看着他们,目光没有一点儿软,带着某种藐视和好奇。个别胆大年轻的犯人也回视丽琴,露出一些邪昵的黠笑,丽琴不怕,还是直视。技术股外面的空地上,有一群犯人在干活,其中有一个人戴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那个人很年轻,也很英俊。丽琴的绘图桌正对着他。他每天都单独劳动,有管教人员在一旁监视,显然是重犯。丽琴一下子就注意了他,心想,得打听一下他犯的什么罪。这就是丽琴与众不同的地方,又自信又好奇,而且大胆,喜欢知道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丽琴的技术股分若干个小组,通常是一个技术员带两名描图员。丽琴这个小组的的技术员姓姚,是个女的,家住市里。姚技术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每天坐班车来回往返。班车是专门为现役军人和地方干部准备的,兵团战士一律不准坐。兵团战士按规定一个月回市区一趟,走时要请假,回来要销假,有专门人批准,像解放军战士一样。请假也不是按天计算,而是按小时计算。丽琴刚去时,这条规定执行得特别严格,还专门下文处理了几个超假的兵团战士。丽琴把这条纪律执行得很好,丽琴对家没有什么依恋的,不像跟她一个组的段小雨,动不动就想家想得蒙着被子抹眼泪,丽琴忍不住问段小雨,家有什么好想的,谁也不能一辈子不离开家,那不把人憋馊了?段小雨便哭得更厉害了,两天一封信地给家里寄,又两天一封的收到家里寄来的信。段小雨就是丽琴这个组的另一名描图员,小丽琴一岁,十九了,字写得好,尤其描图规定的仿宋体,更是中规中矩。也不是她天生就写得好,关键是她肯练,一有闲工夫,就垫着字帖练字,为此获得了好几次表扬,还评上了五好战士。当天,丽琴就看她把喜报折了折寄回家了。丽琴却看不惯段小雨的乖,感到她有些假,常拿话刺她。段小雨好就好在有修养,不恼,反倒把丽琴比得过于挑剔计较了。后来丽琴知道段小雨的家庭出身不好,是个小业主,类似农村里的富农,这让丽琴感到一些平衡,和平衡后的同情。以后丽琴刺她就刺得少了,偶尔还替段小雨打个报不平什么的。
  这个小组还有一个人是就业人员严家骅。就业人员的全称是刑满释放留队就业人员,简称就业人员。这些人一般是技术骨干,又表现得好,每个人都有三拳两脚,大都是犯人中的佼佼者。就业人员又分两类,一类是戴帽的就业人员,例如右派、反革命、特务、坏分子等等,属于敌我矛盾。每次有重大活动来临,这些人是不允许回家的,怕他们搞破坏,统统集中到队里来,集体住几天,等活动完了,再放他们回去。那次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来,他们就被管起来了,等到能歌善舞的西哈努克亲王和他的爱人走了,才放了他们。另一类就是不戴帽的就业人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有些中共中央文件还能传达给他们。每次享受这种待遇时,这一类人就显得话特别多,神采特别的飞扬,努力显出他们的与众不同。严家骅就是第二类人员,并且还是这类人员的学习小组长,经常的去开个会。上级领导也经常给他布置些任务让他去做,显出了一些信任。
  丽琴分到这个小组后,便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严家骅。事先丽琴已经掌握了他的犯罪行为,是因为破坏军婚判了两年刑。出狱后没有脸再回到原单位,劳改队也愿意留他,因为他是个工科大学生,搞搞设计很在行。丽琴看他时,他正带着另一个就业人员为丽琴整理绘图桌。每来一个兵团战士,严家骅都要做这个活儿,所以做得极熟练。绘图桌是倾斜的,为了画图方便,每张桌子上都要贴一张零号的绘图纸。纸比较厚,要绷得紧紧的,需要一些小技巧,这些严家骅都会。丽琴看他拿着一块干净的湿抹布将绘图纸反面整个的擦了一遍,让纸软下来,松下来,膨胀起来,然后和另一个人按在桌子上,使劲拉紧,快速地用图钉将它固定在桌子周围,等到纸干透了,收缩了,便结结实实地贴在桌面上,把绘图桌彻底地包装起来了。
  弄完了桌子,严家骅对站在一边像监工一样的丽琴毕恭毕敬地问,张主管,你看怎么样?丽琴姓张。所有的犯人和就业人员按规定都得称兵团战士“主管”,也有的人称“政府”。例如“张政府,李政府”。开始有点乱,后来统统改为叫主管。这又是让丽琴十分开心的事,她愿意有人叫她主管,叫她主管说明她可以管着他们,她可以给他们下命令,那种感觉很舒服。丽琴喜欢生活中有些新鲜事情发生。她天性里喜欢变化,喜欢独出心裁,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喜欢闹闹特殊什么的。她最看不惯段小雨的就是,凡事都做得规规矩矩。熄灯号一吹,她就上床睡觉,起床号一吹,她立刻翻身下床。丽琴不行,丽琴是熄灯号吹了半天,她还磨磨蹭蹭的不想睡觉,起床号吹了半天了,她故意装作听不见,所以早操的队伍里很少看到丽琴。
  丽琴喜欢看到严家骅恭恭敬敬的模样。听到他的话,丽琴微微一笑说,很好。严家骅也笑了一下,搬过一只事先准备好的高脚凳子殷勤地问,张主管,你试试怎么样?高了,我给你锯去一块,矮了……丽琴听着不顺耳,立刻打断他的话,什么叫给我锯一块?严家骅立刻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说,我错了,我错了。当然是给它锯一块了。丽琴绷着脸坐上试了试说,行啊,就这样吧。严家骅连忙把早已准备好的两把缠着红塑料把手的刀子递给丽琴,讨好地说,张主管,这是我刚磨的刮图刀和裁纸刀,你用用试试?丽琴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拿在手里玩着。严家骅站在一旁满脸微笑地问,张主管你还有什么事?丽琴干脆地说,没有了。严家骅刚要离开,丽琴正好抬起头看到窗外不远处,那个戴着手铐脚镣的犯人,便想都没想的把严家骅叫住,然后满不在乎地问,那个犯人犯了什么罪?丽琴不是个喜欢猜谜语的女孩子,她常常直来直去。严家骅也立刻朝窗外望去,边望边问,张主管指的是哪一个?丽琴说,就是那个戴手铐脚镣的,他是不是犯了很重的罪?严家骅点点头说,张主管说的对,他判的是死缓。丽琴不由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人正在一截一截地截断一大捆钢筋。因为戴着手铐脚镣,干起活来显得很碍事。丽琴边看边问,为什么?严家骅本能地环视了一圈周围,才小心又低声地说,听说是现行反革命,攻击林副主席。这个人以前是部队里的军官。丽琴微微地张着嘴,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然后感染似的也压低了声音问,他竟敢反对林副主席?严家骅无言地点点头。丽琴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又问,怎么别人不戴手铐脚镣,偏偏他一个人戴呢?严家骅没有立即回答,他顿了一下才小声地说,是不是怕他越狱啊。丽琴猛的把目光从那人身上抽回来好奇地问严家骅,还有人越狱啊?那么高的墙,墙上又有电网又有岗哨,谁能越出去?严家骅大概发现这个话题越来越接近某种敏感的东西,便把话扎住了,他说,张主管,我不知道。说完立在丽琴身旁,不再往下说了。丽琴一见心中袭上一些不悦,她没好气地对严家骅说,你忙你的吧。严家骅像得了大赦令一样急匆匆地走回自己的绘图桌前干起活来。
  丽琴却没有放弃自己的问题。她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不远处的那个囚犯,心想,他为什么要攻击林副主席呢?反对林副主席不就是反对毛主席吗?谁不知道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呢?哼!
  丽琴很快和大家混熟了,对姚技术员,她又尊重又客气,不久她开始喊姚姐了。对段小雨,丽琴不欣赏她,尤其不喜欢段小雨的听话,上面说什么是什么,上面说兵团战士一律不许谈恋爱,她就不谈,硬把那么好的小伙子往外推,让人家整天跟抽了筋儿似的打不起精神。丽琴便感到很是不平。有一次她对段小雨说,你真是死脑筋,说不许谈恋爱就不许谈了,你看看有多少人不是在那里偷偷摸摸地谈。怕什么,领导要是撞上了,就说是一帮一,一对红嘛。领导们年轻时就没谈过恋爱吗?我就不信。段小雨听了也不分辩只是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是不谈的。丽琴听了,有了一些忿忿。她撇着嘴说,你装什么清高呀,你也太自私了,你看你把人家王平折腾的,快瘦成条了。段小雨却硬硬地说,那我不管,我又没答应他什么。我告诉他,五年之内我是不谈的。丽琴张大了嘴说,五年?你这不是要人家命吗?小雨呀小雨,看你平时软不叽叽的,没想到心还这么硬?说着就不住地摇头。段小雨笑起来说,你是王平的什么人呵?替他着这个急。你心软,你去和他谈嘛。丽琴倒被段小雨的话激了起来,她瞪着明媚的杏仁眼说,谈就谈,我非谈给你看看不行,不就是谈回恋爱嘛,有什么了不起。段小雨一见丽琴的样子,连忙说,你可别逞这个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话说完不出两个月,王平再来技术股就不是找段小雨,而是找丽琴了。有人看到王平和丽琴星期天一起搭车去了市里,还有人说他俩逛了百货公司,据说还看了电影。王平再到绘图室时,就站在丽琴的绘图桌前,高高大大,很显出一股子勃勃英气。和丽琴对桌的段小雨不自在起来,赶紧找个理由躲开了。
  没人的时候,段小雨忍了忍还是问丽琴:你们真谈吗?丽琴一脸坦然地说,是啊。谈了。段小雨有些茫然地说,我以为你是开开玩笑呢?丽琴把笑脸一收说,这怎么好开玩笑呢?我这是向雷锋同志学习,对待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段小雨看着丽琴眼里亮亮的,便问,你真的喜欢他吗?你就不怕当了典型吗?听说团里正想杀鸡给猴看呢。丽琴冷冷一笑,那得杀多少鸡呵,再说除了给你这样的猴子看,谁还看呢。说着话题一转,丽琴笑着对段小雨说,小雨呀小雨,你这回可是蚀本了,你不知道王平有多好呵。这么说吧,你如果现在后悔,我可以让出来,物归原主。如果你不要,我可不会再让了。我就不明白像王平这么好的男孩子你都不要,你还要什么样的?说完丽琴就爽爽地笑,笑得段小雨心里发毛,她制止着丽琴说,你又在开玩笑了,我和王平根本就没有事,一点事也没有,怎么叫物归原主呢?丽琴说,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段小雨连忙声明起来,我后什么悔。我只提醒你一句,可别乐极生悲,领导的眼睛可是雪亮的。段小雨的话让丽琴大声地笑起来。
  那些日子,丽琴的情绪一直比较亢奋,甚至连对严家骅都不那么冷淡了,让严家骅又给自己磨了几把刀子,送人。姚技术员不在的时候,丽琴偶尔还和严家骅聊上几句,知道他已经结婚了,老婆是附近农村的,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儿。还知道严家骅其实年纪并不大。丽琴心想,年纪轻轻就知道破坏军婚了,心里越发的瞧不起他,也就越发的喜欢指挥他。看到他被自己指挥得转来转去的,心里就很舒坦。
  也就是这时候,王平发生了工伤。脚砸伤了,不重,但必须卧床。王平对丽琴说,这下子我可享受了,一天三顿有人送,整天躺着听半导体,神仙似的。半导体收音机是丽琴和王平两个人合伙买的,他们规定是一个人听一个星期。王平一伤,丽琴怎么好意思再要来听呢?半导体收音机在那些日子成了王平解闷的东西。可是,一天两天地听听倒不要紧,长了就感到烦。王平就对丽琴说,你白天上班时就不能溜出来一会儿吗?你看我一个人呆在宿舍里快闷死了。丽琴说,那怎么敢啊,多上几次厕所都会让人瞪白眼的,我又是技术股的落后分子,哪能比得上段小雨呀,人家可是领导的大红人,团也入了,先进也当了,听说连党课都去听了……王平便打断丽琴的话说,你少在我面前提她,让她一个人好去吧。不识抬举的东西!王平对段小雨一直有一股怨气,他常想,你段小雨既然对我不感兴趣,干吗休探亲假时那么热情,一回到团里就变了另一张面孔。这不是在吊人胃口吗?看王平不高兴了,丽琴也把话题从段小雨那里移开。她对王平说,我试试看吧,反正我也当不上先进。
  到了第二天,丽琴果然到了王平的宿舍,王平那时正懒懒烦烦得不行,丽琴一进屋,王平觉得不亚于进来了一轮太阳。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把把丽琴扯到床前,一个热热的长长的吻便制造出来了。那时候丽琴和王平只停止在亲吻上面,即使亲吻也是慌慌乱乱的怕别人发现。像这样长这样无所顾忌的吻还是第一次。白天的宿舍里是没有人来的,白天的宿舍里真是亲吻的好地方。阳光泄进了屋里,风也很爽,他们吻得太久了,以至于他们不知道该怎样结束。王平这时候把手伸到了丽琴的衣服里了,天已经暖了,衣服穿得很少,两个人拥抱时,王平不可能不感到女孩子的许多诱惑。他一边往里伸手一边轻轻地问丽琴,可以吗?可以吗?丽琴此时已经不想说话了,她把另一个吻送给了王平,两个人吻得地动山摇。王平认为丽琴是允许自己抚摸她的身体的,女人的身体是他早就想要领略的,丽琴的火热和开朗使王平感到自己畅行无阻。他有些慌乱又有些粗重地抚摸这具女人的身体。他第一次做这种事,生疏甚至生硬,但热情似火。他让自己的手在丽琴的身体上毫无章法地拉动着,感到自己此刻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那种男人固有的东西全部苏醒了,他认为这个女人在这一刻是供自己使用的。他必须通过使用她来证明自己这个男人有多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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