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天井

作者:韩嘉川




  一
  
  三伏天出奇的热,热得人们有一种无处躲无处藏的感觉。夜深了,胡同里大街上仍有人在聊天、玩牌乘凉。柳青烦躁地出出进进,一会儿到天井里的躺椅上坐着,一会儿进屋到电风扇前面抖着衫子吹。母亲则始终躲在房角的马扎上摇着破芭蕉扇打瞌睡,让她上床躺下好好睡她不肯,说上床反倒睡不着,并对柳青说烦躁得慌就出去走走,别老憋在家里。柳青不接茬,心想这么晚了去哪?除了舞厅夜总会里有空调外到哪儿还不是个热?而那里不是她这种人去的地方,她又从来没有无事串门嚼舌头的习惯,就是有朋友处可去现在谁不是在守着亲的要好的?海边倒是可以去走走,可那里多是谈恋爱的年轻人趁着夜色搂搂抱抱地亲热,自己都徐娘半老了半夜三更到那里乱窜不是让人笑话吗?天井里有一棵无花果树,以往四周没有盖起高楼的时候,在树下还是比较凉快的,而现今被四周的楼房挡住了,挡得像在罐子里一样密不透风。再说躺在院子里总觉得有人在往下看,具体说不出是哪幢楼哪扇窗子,但她总觉得有目光在向这里窥视。天热无奈,她穿了一件无袖衫和没膝的黑色旧裙子,里面没穿内衣,这是母亲当年教她的一种在自家天井里避暑的方法。可自从四周起来那些高楼,她这样穿着就再也没有了以往那种从容自在,就觉那目光透过无花果树叶的缝隙,又穿透了薄薄的衫子,她那无内衣束缚的身子像被异性的手指抚弄烧灼一样,以前她和母亲两人的天井是无性的世界,现在却让她时时刻刻记起自己的性别,恬静的心境遭到了扰乱。并且最近夜梦中频频出现自溢,这是已经克服了多年不再用手之后又出现的不能自持现象。那个从眼镜后面眯着一双色迷迷的柳叶眼不时偷觑她面部表情的老年医生说:肺病长期不好的原因之一就是不能克服过度的房事,你要对自己过于强烈的要求加以节制才行。自从他说了这样的话以后,再去看病时她就坚决不找他了。医院里的好医生多的是,他那张保养得红润丰腴的老脸让她看了恶心。她知道自己病情没有好转的原因是不愿打针,她讨厌那些什么屁股都摸的手再来摸她的身子。上初中的时候她看到一位护士那个来了,收拾处理过了那个地方没洗手又来给她打针,让她心里翻腾腻味了好些日子。那时家里没有洗澡的条件,晚上妈妈睡下以后她偷偷下床在盆子里反复洗可仍觉得自己脏,现在回想,洁癖就是那时候开始染上的,甚至后来影响到了她的生活和恋爱。许多事情都是注定的。是命中注定了她只能这样和母亲相依了。母亲已经老了,好像不经意间突然衰老的,这是她简直不可想像的事情。反应迟钝举止缓慢脚步拖沓,牙齿脱落后嘴唇塌陷使其面目全非,头发渐渐稀疏露出了红红的头皮,难看极了。她印象里的母亲从来都是手脚利索性格爽快,身上总是散发着阳光的馨郁气息。虽然也瘦弱但至少该丰满处是丰满的,也许是多年守寡的缘故,乖僻,说话像吵架也是她的毛病。那时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不断地吹。现在想来母亲当年对象谈不成的主要原因,是她虽然健康,有正常女人的生理欲望与生活要求,但也有正常女人所没有的毛病和她这个不该出生的女儿,拖着她这个跟在后面的“油瓶子”,母亲的身价自然就降低了许多,高不成低不就,便那么一天一天地耽搁了下来,久而久之她们习惯了两个女人的世界,有了一种再难以容忍另一个男人的心态。尤其是那种又吸烟又邋遢的男人。现在她也尝到了母亲当年克服那种欲望的痛苦滋味。可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她已经平静了,在母亲终于断了让她或说逼她嫁人的念头之后,她的身心皈依了平静,生活也宁谧似水了。如果母亲哪一天真的老去了以后,她倒是很喜欢能过上寺院里那种一盏青灯一卷经、清清淡淡度余生的日子。然而,怎么就像庵里不安分的姑子修行了半辈子又返了俗,竟死灰复燃又勾起了那种欲望,能和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谈了一段恋爱……
  天井是由过去的许多旧房子挤成的,前面是一家拍卖行,后面不远处是海边的礁滩,一条长长的防波堤阻挡着来自太平洋的白浪,却挡不住那夜夜袭来枕上的涛声,当然这是在没有建起楼房之前。说拍卖行也是旧时的叫法,后来解放了叫旧货委托商店,其实就是旧时的当铺。青岛这座新建不过百余年的港口城市不像内地尤其是南方的城市那样有着悠久的民族商业历史,因为是洋人在这里开埠建市,所以许多商行都沿用了洋叫法,在旧中国叫做当铺的商店在这里被叫成了“拍卖行”。拍卖行的门面不算大,而后面的库房却挺大,要到后面须经过铺面,而后面是一个十分紧凑的四合院,就是后来被柳青叫作“天井”的空间。解放后经过了工商业改造,店铺公私合营后归集体所有了,便不得不将公家的店铺和私人住宅分开,于是就在店铺旁边开了一个门,让住在里面的人出进不再走店铺了。其实住在里面的只有柳青的母亲一个人,那时她正年轻,常常和一群青年人结队在街上扭秧歌,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旧店主和家人都住在一座离拍卖行不远的很方正的二层楼里,那是一个很完整的家族,店主纪老爷子在那里守着同堂三代。他有三个儿子,房屋的分配就足以看出他管理的森严。老爷子和老伴住在东面楼上,然后右手为大依次往下排,一面一家。小儿子正读书,将来结婚成家就住在老爷子的对面。老爷子的脑筋不封建,可以说还挺开放,他向往西方那种文明社会生活,理想中的小儿媳妇也该有点儿西方女人味道,有一定程度的文化且端庄漂亮,能上得了大场面,当然也该温柔孝顺,别像老大媳妇。老大的婚事是其爷爷健在时给他包办的,女人来自农村的大户人家,孝顺是孝顺了,可大字不识几个,遇事爱在背后嘀嘀咕咕嚼舌头,这样的女人也就只配在家里生孩子,连理家都用不着她。家里有使唤佣人,她整天没事光赚了个和佣人使心怄气了。三个儿子都是读了大学的,且小儿子还去了国外留学,前两个儿子结婚以后都已自立门户独当一面,楼下就是老大的点心铺,他做买卖很用心,求质量,讲信誉,创出了远近闻名的“纪氏点心”。二儿子开铁工厂,经营得也是有板有眼的。拍卖行纪老爷子是要留给小儿子的,按他的话说那是很有一点学问的生意,它无处不透着东西文明和古老文化,没有多少年的工夫是掌握不了的,那既是起家的生意,又是守家的本分。没想到解放了,一场工商业改造,他们家的店铺和工厂被没收的没收合营的合营。由于涉嫌参预了抵抗活动,老大被抓,发配到了东北,点心铺连楼下的房产都被没收了。柳青的妈妈是老大在外面蓄的二房,暂住在拍卖行后面的库房里,老大被捕后她就势提出离婚独立,她的行为得到了当时政府的支持,区长一句话将拍卖行里面的房子连着天井都断归了她。
  一九五五年的夏天亦是这座海滨城市的酷热之夏,那年闰七月,夏天被拉长了许多,让人觉得难以度过去似的。躲在潮湿闷热的天井里,伴着不远处海岸大堤下的涛声,柳青的妈妈彻夜在躺椅上痛苦地折腾,预产期还早,但她却熬不过了,终是在阴历的后七月早产了。经过了一场婚变和那样的天气折磨,原以为孩子难以保住了,可七活八不活,虽然只有三市斤多一点的女婴,却也左一把右一把地拉扯着活了下来。柳青后来常常想,与其活下来不如当时就没有她,因先天不足后天便体弱多病,她从小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疼,加上她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又终是没能再成亲,于是她像生来就见不得人似的,总是人们背后嘀嘀咕咕的对象,那种隐隐的痛楚说不清道不明,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就觉着没有几天是阳光明媚的日子。
  
  二
  
  霉湿气味。这天井里到处都散发着霉湿气味,连人的骨头都散发着霉酸味儿。也不知是哪个阴沟或角落还散发着一股臊臭,燃着了像藏香,那混在一起的气味儿就更怪更难闻了。四周的高楼大厦上家家窗明几净,房间宽敞明亮光照充足,楼面是用蓝色瓷砖镶贴的,色彩光鲜耀目。家家都有阳台,如果不封起来的话,就是一个小小的天井,种点儿花草,晚上乘凉白天晒太阳多好。而这几间老屋冬天透风夏天漏雨,真是该推倒重建了。天井也太令人气闷,且潮湿得总像汪着一层水,太阳照不到风吹不到。不下雨还好点,下点雨便是一片泥泞,不仅时常有青蛙,有一年还发现了一条蛇,一条葱绿色的小青蛇。柳青吓得浑身哆嗦,晚上不敢上床睡觉,就怕蛇钻进被窝里。她和母亲都在暗暗祈祷:我们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更不会伤害你,你也千万别伤害我们,平平安安地快走吧,离开这里离开我们娘儿俩老天哪,放过我们吧……她们将那条小青蛇的出现看作是一种凶兆。果然那年就出了一些令她们难堪的事。
  旧房屋要拆迁的风声刮得到处都是,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果然一拨一拨公事人员来看房子来与住户们讨价还价,先是政府的人,后来是开发商。他们看上了这块地角,都觉得是个做生意的好位置,很有旅游和商业开发意义,尤其是柳青娘儿俩住的天井和房屋,面积不小人口却不多,人少按规定要房就不会太多,旧房折价国家有规定,若搬动了她娘儿俩是很合算的。而柳青和母亲也挺随和,觉得无所谓,只要有她们的房住,也不必多么宽敞,有厨房卫生间就很可以了,这破旧的老屋和天井也实在是住够了。然而事情却由不得她们,前后左右的邻居在那些日子里三三两两不断往她们家跑,大家的中心意思是不能便宜了开发商,根据你们家的房屋情况是该给好几套的。要那么多房子干吗?干吗?可以卖可以往外出租啊!你们还怕钱多了咬手?你们娘儿俩一个吃退休金一个常年病休在家吃劳保,生活本就不富裕嘛,干吗不要?不要白不要!以往那些基本不来往,并从不正眼瞧她们娘儿俩的邻居也不断出现在天井里。她们也知道这些邻居的用意,无非是想借她家的声势多要房子而已,如果她家要的少,房屋开发商会以她们为榜样向他们压低条件。从老百姓的角度说也确是该多得到点房子,而开发商以商业价值为目的,对老百姓克扣得挺厉害,柳青娘儿俩觉得为老百姓说话也应该,因此便摒弃前嫌,与邻居们热络了起来。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变了味儿,起初她们没有觉察,邻居们来表示一点对她们娘儿俩的关心这本是不意外的事情,于是有人好意给柳青介绍对象,那些日子几乎天天晚上都有道貌岸然的男人被领了来,这可真让常年受冷落的娘儿俩受宠若惊了。从柳青进入婚恋年龄起,就没见过这么多可供选择的男人,尽管也都年龄不小,细细的察问一下,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有的是离异了,有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而延误了。一时让柳青眼花缭乱,不知如何好。其中一位在区机关工作的职员,长得挺白净,看上去有点文绉绉的,只是个头儿矮了点儿,就柳青一米六二的个头儿,不穿高跟鞋的话,俩人走在一起从远处看差不多高,而且还比她小三岁。其实柳青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可以同他发展那种关系,但事情好像就那么定了,已经由不得她再说什么。他不仅仅天天来,甚至就将这里做他的家了。母亲倒是乐得了个省心,但凡他来了就干脆躲进自己的屋子里不到吃饭的时候不再出来。这让柳青很为此不满。你终于将我找到一个人打发了,你终是摆脱了我这个累赘了。这让她很是黯然神伤,便常常守着那个小男人走神。她在自己心里就这样称他为小男人,每每想到他时便有这样的三个字出现在她的心间。他的到来从来没让她感到喜悦,且时常觉得他在身边有诸多的不方便,但她又说不出口。譬如小男人不该就那么大模大样地坐她的床;掉在地下的东西不能捡起来就往桌椅上放,尤其是不能往床上和她的身上放;晚上他不在这儿则已,若他在这儿的话是要洗的,不仅她自己要洗,而且要给他洗,手脚脸要洗,她觉得可疑之处都要洗,而且往往是要重复洗几遍,那也是小男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初时小男人还对她相敬如宾,无论什么事都先讨她个主意,对她所说的总是言听计从,可事情发展到有了那种进一步的关系以后,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其他生活细节他还不敢太过分,也知道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调整过来的。最突出的就在拆迁房屋上面,他不知动用了怎样的关系,开发商竟然同意给她们家三套房,而且都是套三带厅的。柳青觉得这有点过分,如果说要两套还说得过去,就是说她母亲一套,她和这个小男人住一套———假如他们真的能发展到结婚那一步的话。柳青对他说这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他却说不要白不要,你不要他们也是拿去送人情赚大钱去了。从他的言外之意似乎得了这么多房子是别人送他的人情,开发商是有求于他了,那他又给开发商干了什么呢?
  这是一个暖冬,穿一件毛衣便不觉得冷。她买了一套桑拿浴器具,那是她专为自己买的东西。每次之后她都将自己久久地泡在里面,就像要浸泡到骨头里一样。她记得入冬以后到处宣传城市里不许燃放烟花爆竹,她站在门口却看到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在争抢一盘红色的爆竹,然后将街头炸得砰砰乱响。她理解政策和实际执行之间的距离,可不理解这些孩子,他们是那么兴味儿十足,恶作剧地将街上行人炸得到处乱躲而他们却堂而皇之的站了一边大笑,这些孩子没有人管,街上的人依然各走各的没有人去管这些孩子。他们的脸上头上冒着热气儿,到墙角下,到人们的鞋底踩过的泥泞中捡起没有响的爆竹重新燃放,在哈哈大笑的同时,小手伸进棉袄里挠痒痒。这样的天气里,他们的大人在他们临睡之前肯定不会给他们洗澡,这些孩子往往一冬天也洗不了几次澡。爆竹让他们兴味儿十足,他们不知道墙角下有那些喝醉酒的男人撒过的尿,是爆竹让他们兴味儿十足。她的脸潮红了起来,那时候已是夕晖返照的时候了,她的脸潮红得厉害,她自己都觉出了脸在发烧。在这种潮湿的暖冬里她的身体经常出现这种现象,低热开始侵噬她的肺叶,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变得敏感多疑性情乖戾。一个高大魁伟的男人在腋下挟着身材苗条的女伴儿擦着她的身旁走过,他说有一场雪有一场大雪天这样暖和潮湿肯定会蕴成一场大雪的……当时她就想这男人是说给她听的每年冬天的雪前是她发病的时候,是那种阴湿的天气。看到她的小男人脚步一跳一跳地走来了,她就又想我这不是在等他,我在看那孩子玩爆竹不是在等他可那些孩子呢他们都哪儿去了?刚才还在这儿的。
  你说谁?谁在这儿?她瞥了他一眼,说不是不让放爆竹了吗?怎么那些孩子还在放?
  没人放啊?是你看错了。再说规定是从元旦起不许放,现在还是可以的。
  我看错了吗你认为我看错了吗?难道不是那些孩子在放爆竹吗?你什么都在瞒着我连这样的一点小事也瞒着我。你也明明看到了那些孩子在放爆竹却说没人在放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
  回到屋里以后,他问这房子有没有房产证,她说我不知道天要下雪你知道吗?他说我不是在开玩笑,到底有没有房产证?这可关系到大事情了。说着,一把将她扯到怀里,一只冰凉的手伸进毛衣里上下摸索起来,使她滚烫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对此她极为反感,你的手都干过什么没洗就来摸你这不是故意折磨我吗你这不是坏心眼儿和我过不去是什么呢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严肃一点好不好!柳青始终觉得他同她的感情是在装模作样,什么疼啊爱啊全都是在装模作样。她不由得又伤心了,努力挣脱身子,俯在床头暗自落起了泪。有点恼羞成怒的他屋里屋外地乱走,母亲也被他追问得从自己的房间转了过来,说我记不得有什么房产证,也从没人提起过,你问她逼她有什么用,她什么也不知道。小男人突然声音大起来了,说没有房产证还搞什么搞,人家老房主的后代拿着以前所有证据到区政府到拆迁办公室去了,这房子不是你们的,搞了半天你们娘儿俩在瞒着我,你们在骗人!谁骗人了谁骗人了?你说清楚,是我们去请你来的吗?是我们要和你搞的嘛?我们没藏着没掖着哪一点骗你了?就是骗了。是你,还有你,你们娘儿俩将我骗了!不行,得找个地方评评理去,我们谁骗你了,我们怎么骗你了……柳青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向外推着他们,说出去你们都出去吵,烦死了烦死了。
  那晚柳青又咳血了。
  在昏热中,她的面前老是出现同一段影像:小男人卷着他的那几件换洗衣服,跳着脚像躲避瘟疫一样从天井里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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