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心灵安居

作者:胡丹娃




  做一个人,就是作为必死的凡人是在大地之上的,也就是说安居于大地之上。安居是凡人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
  ———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他还活着。
  工资、医疗费、养老保险全没有了,他活着。那一天,他像提块肉似的把档案从单位提出来,送进了英城人才交流中心,他是个人才,进了那地方就成了废渣,可是他活着。
  1998年12月1日,一个难忘的日子,庞蕤回到家,开始了别种人生。
  “阳光射破屋里的阴森,明亮而有生气,安坐了享受,无须再到外面去找。《归去来兮》: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不必去找光明,换空气,光明和空气会来找到我们。”他坐在阳光下读书,房间十分安静,如书中所形容的,有一种人籁的威逼,他在威逼中抗争,墙壁、门框、梯子、镜框、书、椅子无不帮他达到一种平衡。他在椅子上转三百六十度,一个人的椅子如果摆错了地方多么别扭,而今它在了该在的地方,椅子和他都不再呻吟。
  有人来电话,求他陪着一起去领失业救济金,他说:“我正在洗肉。……一块还不错的肉。”对方继续求他,他说:“你自己去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他没忘了详细询问领救济金的方法,然后继续与静物作伴。
  他获得了彻底自由,只是穿行在满街的男女当中,还注意到来来往往的职业男女双腿间抖落下的幸福,他拾着些幸福,也拾着些冬阳和败叶。
  他走路的样子朝着地面,有点像动物。这自由的日子,他是多么希望给心找到一个停放地,哪怕一个凹坑,或者一个针尖。他曾在自己的节目里把心随身带着走,现在需要停下来,停下来,给它找个“落”之地。
  在行走的时候,心一次次地嘲弄他,放下吧,放下吧,就丢这儿拉倒吧,他一次次地被自己的声音逼紧灵魂,如每一次主持“心灵安居”热线所感受到的。
  那是由几个小栏目组成的心理咨询节目,特别频道(有关同性恋)、消解恐惧(有关恐惧症)、崖边温暖(有关自杀),曾经拥有大量听众,说砍就砍了。要砍的是人,不砍节目就砍不掉人,所以就砍掉了节目。现在他思索曾经有过的工作的实际意义,那也可看作是卖狗皮膏药,不卖也是好事,免得总让灵魂被自己的声音逼紧。
  他像以往在街上看到的自由人一样闲适了,不时留意一些平素被忽略的人群:卖茶鸡蛋的、修自行车的、做水果生意的、倒卖光盘的、冷风里售报的,他听见自己腔子里的那颗心在与他们交流———说话的声音尖尖细细的,极像一个女人,让他不大满意,然而所幸的是它和他们开始交流了,与那些声音相比,他的声音多么无力,但是他感到脉流在走动,那流动使他的心跳变得有力。
  这座城市下岗失业人数每天都在增加,有人拿它与大量产生的垃圾相比,表示对大环境的担忧;垃圾是个宝,下岗失业者也是,他们中间的确藏着宝,庞蕤就是其中一块发光的矿石。
  他从一个自由人的身旁走过,是个卖鲜花的女人,她的体内忽然放出一个很大的响来,像哈欠会传染,他也立刻来了一个,随即哈哈笑起来。这样的响是为自由人的喝彩啊,虽然这样了却还能发出有力的响来,在生命的重要时刻,充足的底气起了作用,我们因此可以将生命延续下去。
  在一个叫作上乘庵的地方,他遇见了一条狗,那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好狗,站在路当中撒尿,尿气直冲他的鼻子;他用五指挡住鼻子,人气透过五指逼向它,它叉着腿在路中盯着他,他想起失业的缘由,心中对它充满了不友好。
  也是一个冬天,作为真正的人的庞蕤去拜访台长。台长家在秋园路,院子里有花有草有水很漂亮。庞蕤提着两瓶茅台酒,从业生涯中他从没有提酒拜访领导,他像他的父亲一样是一个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在单位里被视作另类,事实上也和另类差不了多少。这两瓶茅台是从大江北岸调来的,他的哥哥在那边的一个企业担任领导,别人进贡的酒啊烟啊用不了,一个电话就要过来了。
  庞蕤按了按台长的电铃,听见一阵锋利的狗吠,心为之一缩。他从小怕狗,听见狗吠就会产生一种稀有的病症,人的属性稍纵即逝,几秒钟后又迅速恢复。成年后这毛病发作得愈加频繁,四十之后尤甚。好在开门人的脚步到达时他已经恢复了正常,他以一种人人应有的谦恭问道:“请问台长在吗?”“你是……”开门人打量他。
  “单位上的。”“那进来吧。”开门人见他怕狗,就说:“我家的狗不咬人。”庞蕤还在迟疑,开门人说:“别怕,你走在我前面。”庞蕤壮着胆子抢到她的前面,四条狗在后面狂吼着,时时想突破看门人的庇护,开门人温柔地骂道:“滚一边去。”它们远远地望着庞蕤,眼睛亮得像猫头鹰。
  庞蕤进了客厅,对沙发中的六旬老人说您好,声音微弱沙哑,倒是沙发中的老人声如洪钟。老人招呼完了他,接着看电视,庞蕤将酒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来,看见客厅里摆满了鲜花。大的花篮、小的花篮、大的花瓶、小的花瓶,差不多掩埋了老人的整个身体,他很自然地想到老人的年龄。墙上有幅巨大的年历,还剩了一页,这一年又快过完了。坐在巨大的年历下陪伴着鲜花丛中的那个老人,庞蕤几乎闻到了殡仪馆告别大厅的气味,在那样的地方是有种特别气味的,说不清是塑料花圈的气味还是马子鸣乐队号筒里串出来的口臭味。那样的地方哪怕是一片树叶也要受到污染,庞蕤想,如果我死了决不到那里去,就葬在树下吧,让我与山林对诗,但是他不能保证死后不被送到那里去。假使在劫难逃,能有点好听的音乐就满足了,他曾经在死者的追悼会上听过小提琴演奏的《沉思》,美极了,那才是真正的天堂之声。正在胡思乱想,鲜花丛中的老人直起身来,用一种乍死方醒的语调说:“什么事,说吧。”庞蕤坐端正了。这是一个关于工作问题的申诉,存在已经很久了,简单地说来就是庞蕤的顶头上司,也就是女“班组长”迫害庞蕤,庞蕤反抗了很久,终于无力反抗了,来找台长。庞蕤不时地使用着“您”这个字眼,老人微微地张着嘴,摇着头(老人有摇头症),面露疑色,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是要解决问题的样子,这使得庞蕤后悔没有早些来拜访老人,早就该来了,早知道老人这么爱花就不带酒来了。所幸是茅台,刚要递过去,电视里恰好在说假酒案的事情,他又把酒放下来了。
  酒还是送上去了。正宗的茅台。老人爱酒。老人是配得上的。是受之无愧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或者说肯定能解决了,作为真正的人的庞蕤可以扬眉吐气了。
  事情解决得这么好,庞蕤特别放松,以至忘了院子里的狗,下了台阶,它们从暗处奔过来,凶狠地逼紧他;他慌了,狗叫愈加锋利,他不得不与之商量,有一条狗跳起来咬住了他,确切地说,只是咬住了他的呢裤管。
  在秋园路灰白的灯光下,庞蕤捋起裤腿察看伤口,似乎有一排牙印子,往日的坏日子一下子与这排狗牙印子有了比较,不被狗咬的日子是多么幸福啊,他对自己的小腿产生了巨大的同情。
  他的额上冒了一层冷汗,然后直奔卫生防疫站。
  紫竹林。他捋起裤腿,医生用放大镜察看狗牙印子,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来,也捋起裤腿要求用镜子照一照小腿。照过了之后,中年女人要求注射进口疫苗,庞蕤要求注射国产疫苗,注射完毕他俩彼此注视了一会,庞蕤由此记住了狗牙印子女士永恒的微笑。
  这天夜里,他感到口渴,妻子端水喂他,他想起了“恐水症”三字,立刻出现了类似症状。在这个夜里,他在被窝里乱抖,直抖到后半夜。早晨起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得恐水症,于是照常上班,只是不能看到水,走路神经质的一瘸一瘸,好像受了重伤。
  春节临近的时候,单位全体员工聚餐,台长也来了,恰好坐在庞蕤身旁。预防针还没有打完,庞蕤需要忌嘴,很多菜不能吃。台长关心地询问情况,庞蕤如实相告,台长哈哈笑道:“我家的狗不咬人。”旁边的人也说台长的狗不咬人,事实上有半数以上的人都被他的狗咬过。似乎是为了显示与众不同,庞蕤呼噜一下捋起裤腿,牙印已经淡去了,不大能为他证明什么。可是他说:“您、的、狗、的、的、确、确、咬、过、我、而、且、他、们、全、被、咬、过……”台长放下了筷子。
  “怎、么、会、有、那、事、从、来、没、有。”大伙异口同声的说。
  台长笑起来,招呼大伙:“吃啊,吃啊,吃。”大伙也说:“吃啊,吃啊。”
  后来的一年里,庞蕤在单位的处境越来越坏,这座城市广为流传着他受迫害的事情,大多传走了样。他在下岗分流之前主动放弃了公职,这不能说和那些狗有着必然的联系,可是那些狗的确是祸头,世界上的坏事有时真的和狗连在一起。放弃公职似乎也证明他和那些狗是不一样的,当他将公职放弃后,有关他的传闻立刻停止了,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很有意思。
  上乘庵的这条狗撒完了尿,在残阳下安静地走道;道侧一个废墟广场响着高音喇叭,很多人在摸奖,每一块砖石上都有人。庞蕤停下来,占领了一块砖头,那条狗恂恂地跟来,将一份思想倾注于砖旁的废纸,庞蕤望着它想,我就叫它杰安吧,杰安。杰安热恋般吻着废纸,这张撕破的奖券上有一把破雨伞,根据高音喇叭里的报告,这把破雨伞可以换取一支中华牌牙膏,杰安叼着破雨伞向领奖台跑了几步,停下来望着庞蕤;庞蕤被他的目光深深一击,一种兄弟般的超越人兽的情谊将他包围,他热情地挥了挥手,杰安叼着废奖券向着领奖台奔去了,庞蕤望着它的背影,感到了天空的辽阔。
  瓦灰色天空下,废墟破败却滋长着生命,庞蕤悬置的心有了着落,它在废墟的空间游走,有些像砖缝里的废纸被风助了,与狗的方向一致。识字的苍蝇出现了,苍蝇的出现增加了摸奖的合理性,眼孔生得小的苍蝇只看得见奖券,却将富有诗意的宇宙观散落在广场上;冬阳下的广场时时爆发出银笑,庞蕤移动了一块石头,看见杰安已经蹿到台前,占据了某辆桑塔纳所占据的台面。台前是笑中藏银的中奖户,激动的旁观者在向前涌动,杰安被挤了出来,它又挤了进去,最终叼着一支真正的中华牌牙膏跑回来,将牙膏交给庞蕤,庞蕤不嫌微末地接过来,拍了拍杰安。也许就是在这时,他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怕狗的,它的模样多么温顺,多么富有人性,不知不觉已经博得了庞蕤的好感,将人的称谓送给了它。……广场在沸腾,又一位中奖者将轿车当场卖掉了,数百双羡慕的眼睛望着中奖人,苍蝇不经意间飞来飞去,宇宙观到处散落,杰安鼓动庞蕤,庞蕤温柔地张着手由杰安亲吻,瞳孔里映出杰安的面孔。似乎是为了杰安,他掏出十元钱买了十张奖券,正如意料中的一样,都是空门。庞蕤将废奖券抛出去,杰安跳起来扑向它们。庞蕤拦住杰安,俩俩步调一致离开广场;银笑隐退了,瓦灰色天空落下细雨,有一些冬天的寒风追赶着枯叶,沙、沙、沙、沙……
  十字路口,庞蕤和杰安自然地分了手,走出数米之遥,他们停下来相望着,杰安前蹄离地吐着舌头体现了内心的激动;庞蕤蹲下来,向它伸出手,杰安奔过来,扑进他的怀抱,他们拥抱在一起,然后恋恋不舍地分离,杰安向着人行横道线的方向走去,白色斑马线上擦出些硬币的滚动声。
  庞蕤掏出纸擦手,望着手掌,某个时期的疼痛唤醒了他,他想起刚才离去的是狗。有一条腿忽然因此就有些瘸,这是一个人的心理作用,这个作用在他的身上尤为明显。这样的人本不应过早地把自己送上孤独境地,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他大步地朝前走着,居然还习惯性地叫了辆的士,由它载着往家去。他是那么想快些到家,可是他不忍心回家,妻子还不知道他已经失业了,一个男人宁愿被狗咬死,也不能把这样的坏消息带给妻子!
  他逗留在街上,挨家询问门面房租金多少,老板似乎都不肯回答;在一家复印店,他掏出一张名片,老板惊喜地握住他的手:“你就是庞蕤先生?久仰久仰,欢迎欢迎!”庞蕤热烈地响应着,询问了门面租金等诸多问题,代价是将身份证复印了二十份。
  他进了家门,妻子轻轻柔柔地问:“下班了。”“我被狗舔了。”妻子问:“这几天你们那儿怎么样?”“我被狗舔了。”他企图转移妻子的注意力。
  妻子果然慌了,立刻拿出一只放大镜。自从他被狗咬过一次后他的家里就备好了一只放大镜。他所说的地方并没有照见裂纹,因此妻子并不重视他的被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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