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凝望那道横眉

作者:卞毓方




  一
  
  “鲁迅是什么?在我,首先是一股扑面而来的元气。《呐喊》是元气,《彷徨》是元气,《热风》也是元气。单独跟鲁迅对话,这感受可能不怎么深刻。把他的文章和别个的放在一起比较,孰清,孰浊,孰滂沛,孰潺盢,孰烈烈扬扬,孰飘飘逸逸,便泾渭分明,一清二楚。比方说吧,此刻,我就正在做这样的试验。我采风来三亚,歇脚在傍海的宾馆,晨起,一个人坐在窗前,面对了室外的竹林,花园,小溪,和远处的碧波粼粼,更远处的青山隐隐,翻阅随身携带的《今文观止》。这部书,是编选者之一缪俊杰先生送给我的。它的长处,可以用公正、全面,以及相对的权威概括。我最感兴味的,却是它既收有鲁迅的文章,也收有当年鲁迅论战对手的文章。这无疑是一场文坛的卡拉OK,各路英雄同场献技,实在是百载难得。
  “陈西滢、高长虹以及苏雪林的名字,在这之前,仅仅是因为骂鲁迅或者被鲁迅骂,才走进我的记忆;他们的作品,基本上没有接触过。本书分别选了他们的《南京》、《赞美和攻击》、《扁豆》,让我一领斗士的别面风采。仔细咀嚼,三人的文字皆称得上清新自然,明白晓畅,文章也饶有风味,不像我既往以为的那样一钱不值。徐志摩、阿英、周扬、施蛰存诸位,名儿熟,文章也熟。他们入选的《泰山日出》、《翡冷翠山居闲话》、《城隍庙的书市》、《绥拉菲莫维奇》、《从比兰台罗说到文学上的悲观主义》、《驮马》,的确不愧为炉火纯青、自成一家的名篇。至于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时下他们的文章走俏,想必读者同我一样熟悉的了。本书中,他们或是吟野菜,吟苦雨,吟喝茶,吟乌篷船,或是述性灵,诉胸襟,或是咏陋室,咏鸟,剖析脸谱,都给人一种……嗯,怎么说呢?以阳台外的景色取喻:一眼望过去,周文极像是翠竹临风,林文则像是溪清沙白,而梁文,更像了闲云出岫。郭沫若又是另一种韵致,他的《芭蕉花》、《银杏》,莫不笔酣墨饱,逸兴遄飞,宛然浪尖上高张的白帆。
  “本书共收了鲁迅八篇散文,分别是《秋夜》、《雪》、《再论雷峰塔的倒掉》、《记念刘和珍君》、《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范爱农》、《拿来主义》、《从孩子的照相说起》。鲁迅的文章截然不同,读上去,你更多咀嚼的不是文字,不是技巧,而是热辣辣、响当当、火爆爆的生命。仍以眼前的景色取喻:它摧枯拉朽,像在花园外作业的那台威风凛凛的铲土机;它石破天惊,像隔着海湾传来的移山开道的隆隆巨炮;它也柔韧,是蓬勃在小溪旁的那种剑麻的柔韧;它更浩荡,是从赤道吹来的那股热风的浩荡。前面提到的诸公的大作,不客气地说,无一篇不可以克隆。事实上,我们也是经常看到大量的复制品。鲁迅的文章,仿其皮毛是可以的,却绝对不能克隆。归根结底,是你生命的水银柱无法上升到鲁迅的那种高度。”
  
  二
  
  上面这篇随笔,是我数月前在三亚的即兴所作,题目叫做《文坛卡拉OK》。让鲁迅和他的论敌联袂登场,一展歌喉,这事儿只能发生在今天。当年可不行。当年,这帮文坛上的豪杰,彼此水火不容;有时甚至到了拔剑相向、生死你我的地步。
  我不想再在一潭死水中搅出波澜,因为生化转变,夙因已昧,又何况是非正误,社会早有定评。只是,当于夜阑人静、写作欲倦之际,偶尔翻出上述诸公的论战文章把玩,常就纳闷:这么多人骂鲁迅,那分贝一定高得吓人。鲁迅就算是铁打的,也会被震得变形吧。他怎么偏越战越精神呢?
  且看陈西滢陈教授的高论。陈西滢最早向鲁迅叫板,他在一封致徐志摩的公开信中说:“鲁迅先生一下笔就想构陷人家的罪状。他不是减,就是加,不是断章取义,便是捏造些事实。”“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支冷箭,但是他自己又常常的说人‘放冷箭’,并且说‘放冷箭’,是卑劣的行为。”“他常常的无故骂人,要是那人生气,他就说人家没有‘幽默’。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高长虹随后出场,作为鲁迅的年轻朋友,他得过先生的很多恩惠,到头来却反戈一击,诋毁鲁迅不过是捞到了“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领袖的叛徒”的“假冠”,“入于心身交病之状”的“世故老人”而已而已。成仿吾,这位创造社的大将,新潮的理论专家,把鲁迅比作中国的堂吉诃德———“堂鲁迅”,“不仅害了神经错乱与夸大妄想诸症,而且同时还在‘醉眼陶然’;不仅见了风车要疑为神鬼,而且同时自己跌坐在虚构的神殿之上,在装做鬼神而沉入了恍惚的境地”。他进而断言,“我们的英勇的骑士纵然唱得很起劲,但是,它究竟暴露了些什么呢?暴露了自己的朦胧与无知,暴露了知识阶级的厚颜,暴露了人道主义的丑恶”。成仿吾无疑认为:鲁迅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革命文化要向前推进,只有毫不犹豫地踢开他这块绊脚石!相比之下,冯乃超的《艺术与社会生活》还算讲究艺术,他说:“鲁迅这位老生———若许我用文学的表现———是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世人称许他的好处,只是圆熟的手法一点,然而,他常追怀过去的昔日,追悼没落的封建情绪,结局他反映的只是社会变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哀,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隐遁主义!”艺术归艺术,字里行间同样杀机毕露:鲁迅老了!鲁迅必须退位!在对立派的营垒中,数钱杏的《死去了的阿Q时代》和《死去了的鲁迅》火力最猛。钱文说:“实在的,我们从鲁迅的创作里所能找到的,只有过去,只有过去,充其量亦不过说到现在为止,是没有将来的。”从他的文章里,“小资产阶级的任性,小资产阶级的不愿认错,小资产阶级的疑忌,我们是在在的可以看得出来。”因此,钱文断然宣布:“阿Q时代固然死亡了,其实,就是鲁迅他自己也已走到了尽头。”这里摘录的仅是片言只语,对于我们,只要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段“书剑恩仇录”,就行了。二十年代中至三十年代初,围剿鲁迅曾是文坛一道独特的风景。鲁迅生前曾想出一本《围剿集》,展览一下“阴面的战法的五花八门”,供读者和他的文章对照了看。由于精力不济或形势变化,始终没能完成。鲁迅生前的热望一变成了遗愿,这遗愿又一直拖到近年,拖到当事诸君大多魂归道山、化作乔木,才得以实现。出一本汇编要等一个花甲,我的天,就算五千年历史之长之久吧,又才能编出几多拷贝真实、剪辑世象的奇书?
  如今才得以对照了看。也正由于当事人纷纷仙去,我们才能平心静气,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然而,我左看,右看,正看,反看,还是觉得鲁迅的文章最具时代光彩。这是因为———我武断地认为———他们,至少是他们中的多数,既没有像鲁迅那样,从异域盗来火种煮自己的肉,也没有像他那样,反复拷打自家心中的鬼魂;既没有鲁迅那种决绝的怀疑精神,也缺乏鲁迅那种心寒入骨的忧患意识。因此,就难以接受鲁迅的歌,哭,怒,骂,更无法吃透他那充满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复仇。这就自然分出了高下轩轾。我们说,元气就是元气,虚火就是虚火,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如潮的咒骂,充其量只是泼墨于码头,水一冲便净光;倒是因此而引发的鲁迅的驳诘,却如同刻刀于石,任怎么刮也去不掉。
  镜头闪跃。复兴门外大街,鲁迅先生之子周海婴的客厅。对面墙上是一幅油画肖像:鲁迅一手夹烟,一边眯眼盯着前方出神;顺着他的视线,是那首“灵台无计逃神矢”的小诗。油画下方,搁着许广平和海婴的照片;海婴的那道横眉,看上去,和鲁迅的一模一样。往事如海,涌动着跨岁月的波浪,倏忽在我的心头弥漫开一片片烟波。我突然想到:在这世界上,谁最了解鲁迅?
  海婴吗?许广平吗?周作人吗?瞿秋白吗?毛泽东吗?不是,统统不是。“对于某些超凡卓绝的人物,真正了解他的,不是他的门生,不是他的亲友,也不是他的追随者,崇拜者,而是他的对手。”凝望着对面墙上鲁迅先生的画像,我想到了十年前写下的这段札记。
  而谁又是鲁迅先生的真正对手呢?鲁迅直接的有形的对手,固然包括上述论敌,进而言之,还包括清朝政府,北洋军阀,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以及国民党右派。有谁在角斗场上血战过的,当能体会,常常是对手有多强大,逼得你也才有多强大。鲁迅卓荦的文化品格和人格力量,正是在与他们的搏杀中脱颖而出。但人们一般还是误读,或者片面理解了鲁迅。鲁迅毕生仇恨最烈、用力最专、下手最辣的,却是绵亘数千年的黑暗,是被黑暗同化了的“奴性集体无意识”,以及麻木怯懦的“看客”心理,是在黑暗中以疯狂滋生的,仇“新”戮“异”的全社会排他力量,是混沌一团的国民性……假若“黑暗”会说话,当会告诉你,它非常非常地痛恨鲁迅,比那些有形对手的痛恨要强过百倍,千倍!那些有形的对手,莫不祈祷鲁迅的文章速朽,以为那样一来,旧账全部勾销,怨鬼销声匿迹,世事从此归于太平。他们毕竟还懵懂了的。唯“黑暗”心知肚明,天下最希望鲁迅文章速朽的,不是别个,正是鲁迅他自己;因为速朽的前提,必定是“光明”遍布尘寰,“黑暗”遁入地狱,万劫不复。鲁夫子真是何其毒也!
  眼前金光一闪———是同来的顾建平先生在拍照———急速把我从遐想拉回到现实。我向墙上的鲁迅画像报以莞尔,谢谢他赐予我片刻的灵感。而当我掉过头来,看到的又是一幅国画肖像。那是取材于冯雪峰的一篇回忆录,大意是:鲁迅先生一手横在胸前,托着另一只拿着纸烟的手,依旧那么柔和地默默地微笑着,仿佛怡然自得,又好像平静地望着画外,说:“我想,我做一个小兵是还胜任的,用笔……”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