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我最痛恨的那种人

作者:罗望子




  我们早该分手了。我们都在等待对方提出。我们都不愿做负心人。就我来讲,又找不出分手的理由。我想李明也是这个想法。不错,我们都厌烦了对方,但这种厌烦也好厌倦也好并非现在才有。我们已经好了五六个年头。我的孩子四岁。李明的孩子三岁。也就是说,生下孩子之前,我就和李明搭上了。我们之间没有过程。也没有契约。我们几乎一搭上就发现了对方的缺点和弱点。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去为此付出极端的情感,去毁掉两个家庭,去安上一个新家。我们不是没设想过,正因为设想到了新家庭的景况,我们望而却步了。现在我们在一起,就是对方放一个不雅的臭屁都感到新鲜有趣,就好像送奶的人来了,要是结了婚呢,结了婚光景就不一样了。
  我们是好朋友。现在是,过去是,将来也是。我们说好的。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也许你要这么问我。我会回答你的问题的。那就快说吧。我开始说了。你知道世界上什么最珍贵?是生命。是生命吗?不是,你一定会说,是情感。对我来讲,最珍贵的应该是李明的孩子会越长越像我。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李明,要是她的孩子越长越像我怎么办。李明说什么怎么办,我也倒想看看会怎么办。可见李明无动于衷,甚至还有点好奇心。李明正是这一点打动了我,打动着我。在我眼里,李明是不会衰老的。我经常恭维她是残花败柳里的金蔷薇。李明让我一夸就上火。我们呀,是一对打不散的怨家、三活宝。
  今天,我们的孩子被我痛打了一顿。陈真总是夸我从不打孩子,对孩子太惯了,这回她该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你猜她怎么说?打得好!她说,她高兴地搂着我,孩子在客厅的中央哭哭啼啼蒙上自己的双眼,而陈真的高兴劲儿夸张得似乎我送了她一份天大的礼物。我们结婚的时候只有一张钢丝床,我们没钱买家具,更别提买戒指了。我从来没有给陈真送过礼物。最奢侈的一次是在雨中,我们回家迟了,我出手给一家人买了快餐。还有一次在回乡的路上,我采了一朵路边的野花给陈真。陈真那个高兴激动呀,她高兴激动得一点都不像是装的。一个人可以装,而且能够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儿,但是要一个人一辈子装下去是不可能的。或者说如果一个人一辈子装下去,也就不成其为装了。陈真图我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是盏省油的灯。我总是想挑起事端,可陈真从来没有让我得逞。陈真总是能够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面对陈真动人的肉体,我是那么疲软;可是在她身体不洁的时候,我常常来劲。彼时彼刻,陈真总是含情脉脉,秋波流转:你想怎的就怎的,只要你不嫌。只要我有那方面的暗示,那方面的情绪,陈真立马会放下手里的活儿来陪我,收拾好自己来抚慰我: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也许因为陈真总是提供我行我素的良辰美景,我变得更加郁郁寡欢了。
  现在我得说说我为什么打孩子。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我的孩子是个听话的孩子。尽管陈真经常说这个孩子该打,也只是说说而已。我的孩子是那么聪慧。如果我实在想找莫须有的罪名来恪守棒打出孝子的古训,那只能说明我嫉妒孩子的聪慧。有时候,我也听陈真诉苦,说孩子怎么怎么的不听话,我问孩子,他也不辩解,他承认,而且保证以后改正,你还要他怎么样呢。他总不能承诺一辈子不犯错误吧?当然,孩子总是作出这样的承诺,但我从不把他的承诺当回事。我们都在错误的经历里长大。我不能因为他又错了就抓住了把柄,那就像一个人抓住自己的头发试图离开地球,更为关键的是,我从未看到孩子怎么怎么不听话。所以我怀疑陈真是在诳我。不过因为孩子总是承认,我又不能抓到陈真诳我的把柄:前面说了,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陈真为什么要诳我?她希望我打孩子吗,打我们的亲身骨肉吗?也许她见我活得不轻松,希望我在孩子身上逞一时之勇,出口鸟气,摆出做父亲的架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更不能上她的当了。当然这仅仅是假设。我不相信陈真会诳我。我最痛恨那种疑神疑鬼的男人。
  但是今天的情况有所不同。今天我从李明那里回家。我回家时天已向晚。陈真正在收拾晚餐。我说我吃过了。陈真似乎没听见。我又说了一遍:我吃过了。哦,陈真说,那就再吃点。要不,晚上我给你做点汤圆儿。陈真知道我爱吃汤圆儿。你要撑死我呀。那我们吃了,陈真说罢,举起筷子,向我飞来媚眼,脸上却挂着歉意。事实上我是想她问我:你在哪吃的?她没问。我知道她不会问。我是个规矩的男人,在陈真眼里,我的所做所为都是对的,都有道理。我是个规矩的男人,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早出晚归。我经常在李明那里过夜。有时候,我就在李明身上给陈真挂电话。我一边挂电话,一边用劲。起先,李明还大气不敢出,我就调整一个刁钻的角度,或者在李明多肉的部位挠上一把。李明吃不消了,她咬着自己殷红的嘴唇,于是从她嘴里吐出的音响就像是哽咽,此时我就胳肢她,我的目的很明确:我要李明叫,叫得让陈真听见。陈真听见了,我确信。我挂了,陈真总是这么说。祝你玩得开心,陈真总是这么加上一句。久而久之,李明也就变得无所谓了。也许让自己的声音(经由我的拨弄)经由电流的传播送到陈真那里能增加快感,李明现在一见我打电话,她就情不自禁地叫。有一回我打电话,李明又照例叫,叫得我都耳鸣了,我说,她要和你说话。李明吓住了。我一再把话筒给她,她就是不敢接,我说你真不接?真不接我就抽身而出了,李明就怕我来这一遭。她接过电话,一惊一乍。其实不是陈真,我刚刚把电话打到远在镇江的张波,张波问我是谁,我就顺手把电话给了李明,没想到李明一惊一乍,嗯了几下后又把电话扔给了我,我说:张波我想你。张波冷冷地说:我也想你,亲爱的,你悠着点儿吧。放下电话我问李明,张波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李明一个劲地笑,她笑得躲不过了,就把头埋到被子里,露出光亮的屁股。
  我说过,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同。今天我们没打电话,也没做那事。今天我们都是有备而来。那种游戏已经没有一点游戏的味道了。往常我们一见面总要亲上一通,痛痛快快地干上一场。也有几次,我们起先不想做,临别时又不由自主地做了,好像不那样一下会亏了自个儿。不过今天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我们该分手了。这不应该是一件痛苦的事。对我们双方来讲,人生的路都还很长很长很很的长。我们还很年轻,世界上还有许多精彩瞬间等着我们去享受,世界上还有许多男人女人等着我们去抚爱。分手应该是我们的起点,是我们起锚的标志,出发的象征。当然,我们不会挥手,不会告别,不会依依不舍。对双方都是愉快的事,决定了我们不会那么庸俗,那么从哪里入手呢?我提议去吃一顿西餐,李明不同意。李明知道不同意会让我高兴。我已经厌倦了女人的附和。我就像一个始终郁郁寡欢的国王。
  那么我们玩算24?李明摇摇头。搞个聚会,一起去吃米线?李明不动声色。那就干坐在这,谈谈单位的事吧。李明说我最烦单位的事了,尽是些鸡肚鸭肠。那怎么办,我说,我们去逛街吧,我给你买件衣服,当然以我现在的财力,只能逛曙光中路。李明不屑地撇撇嘴,说你怎么越想越俗呀。我没辙了。我不知道下一步我们怎么走。好像除了那件事,我们真的无事可做了。李明跳下床来。折叠了一番铺盖,又跳上去。这间房里面就一张床。连一把椅子也没有,我们陆续带来的东西都陆续放在地上,连电话有时候都让我们从床上挪到地上。墙是那种白石灰墙,已经风化、干坼,爬出许多不应有的颜色。当然我们不在乎,我们觉得这样更有生活气息,那种与喧嚣的时代隔绝的气息:静寂,芜杂,无人问津:唯有公共汽车驶过隔岸的公路时,我们的窗户纸会被微微震颤。除了李明偶尔来迟,或者有人拨错了号,我们的电话很少响过。有时候我们望着这架沉默的红色电话,有些愤愤然。于是我就想出个主意,给我仅有的一两个朋友打传呼。朋友的电话回过来时,我总是把李明推上前,李明忸怩一下,接过电话扑闪着大眼睛:没有呀,我们没呼呀!我可以听到朋友的沮丧,但他们碍于对方的娇滴滴,总是克制着火气放下话筒,我就不行,这个时候我就搂着我的李明大笑一场。
  窗户由一张张生活时报粘糊着,彩色,但已经不新鲜,已经发黄,它记录着我和李明在此度过的岁月。报纸横贴着,于是报上的刘德华有点做贼心虚,而袁咏仪就好像在脱裤子:这是李明的感受。刚才你说搞个聚会?李明拱着手问我。我说是呀,聚一聚。那我有个主意,她望着我,我等着她说下去:我们为什么不把陈真请过来坐坐呢。李明说完,把头偏过去,似乎不忍心看我的脸色。我是有些惊讶,我和李明的关系陈真并不知情。我并不是不敢告诉她,而是怕她一时半刻接受不了,因为我爱她,我不愿伤害她。其实我与她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想找机会告诉她。我不想隐瞒什么,尤其是在情感方面。我最痛恨那种人,犯了事又不愿承认,遮遮掩掩,虚与委蛇,把自己搞得很萎琐。我想告诉陈真,我爱她,虽然我和李明经常在一起,但我不会离开她去娶李明:我和李明都没这个意思。也许陈真会问我,这么大张旗鼓大鸣大放,是不是想她激流勇退,那么我也会告诉她,我只是想表白一下我的心迹我的至诚。也许陈真会问,李明不想和你结婚,是不是在玩你呢,那么我就告诉她,我们是两厢情愿。可能陈真还会问:如果说你们是性爱至上主义者,可你和我一起时也是那么狂热呀!那么我会说,性爱至上主义者并不排他,尽管我称不上性爱至上者,因为我除了陈真,就是李明,除了李明我没有杨明张明,而远在镇江的张波又鞭长莫及,张波的丈夫看得也紧,张波自己对我的态度又是那么暧昧,所以在张波身上我一次也没有得手,我也就不存那份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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