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云南的山

作者:胡廷武




  山是云南最普遍的存在。在浩浩荡荡的大山的皱褶中,疏星似地散落着许多小镇和村寨,白马镇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是我的出生之地。在我们很小的时候,老人们就开始跟我们讲小镇的历史了,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规矩,老一辈总是在闲聊中,有意无意地把地方和家族的历史,告诉年轻的一辈,使之得以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人类自有史以来的文化,大体是以三种方式继承下来的,一是物化的遗存或者沿袭,二是文字记载,三是口头传承;仅从数量而言,后者并不比前两者少,在文化落后的地方,尤其如此。据我的父亲说,很久很久以前,小镇这个地方,是一座很大很大的森林,在森林中,镶着一片又一片美丽的草地。一天,有人赶了一群白马到这里来放牧,因为迷恋这里肥美的水草,不愿离去,就在这里结庐而居。时间长了,人多了,这个地方就成了白马寨。时间更长了,人更多了,就成了今天的白马镇。它是许许多多普通的村镇之一,虽然它是一个县城,但在云南的大山中,它小得来像一片青香树的叶子。青香树是云南的一种稀有的树种,它的叶子只有指甲壳那么大。
  我以为,云南的大山可以改变许多人对于山的观念。它们不是在大平原上垒起来的小土堆,不是漓江边上窈窕淑女似的石头雕塑,它们庞大无比,雄伟壮丽,高耸入云,有的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如果有机会坐在飞机上,或是站在一个至高的山顶上眺望,便会发现这些大山酷似大海的滔天巨澜,颠连起伏地从你的面前铺展出去,博大宽广,一望无际,直到与遥远的天涯相接。和变幻莫测的大海一样,群山的颜色也是丰富多彩的。你站在绿色的山脊上放眼望去,近处的山是深绿色,稍远一点的是苍蓝色,而更远的就成了黛色;奇怪的是再往远去,颜色却又浅下来,递减为灰蓝色,淡蓝色,淡灰色,更淡的、若有若无的水色……这完全像是一位画家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杰作,问题是世间哪有如此大手笔的画家?云南的山,无疑是地球上最诱人的奇观之一。
  春天和夏天,绿树和随意开放的花朵,把一座座山装点得格外醒目。在山尖和山顶上,大多是马尾松、油松,还有种子可食的嗑松等各种针叶树;山腰往往就是麻栗树啦,锥栗树啦,山楂、糖铃树啦之类的树了。还有许多名目纷繁的灌木,有时候罗汉松也东倒西歪地掺杂其间,像是喝醉了酒的样子。山脚和山箐里最常见的,是大叶子的水冬瓜树。在树木茂密的地段,又细又直又高的檫子树,高扬着绿叶的旗帜。那些无所不在、任意攀缘的藤葛,若挥洒自如的狂草书法,写满森林。大山里的花不像城里的花一样,开在瘦小的枝条上,它们往往开在高大的树上,当然也开在有刺的灌木上。很少见大红大紫的,它们大多开得羞涩而朴素,就像这山里的女孩子。到了冬天,山腰和山脚的树林子,叶子被风吹起,好比放飞的风筝,而后又断了线似的逐渐飘落下来,落在树脚,犹如孩子回到母亲膝下。
  早晨,牛奶一样的浓雾把山谷填得满荡荡,白茫茫一片汪洋,与浩淼的大海别无二致,使人怀疑只要投身其中,就可以游向远方的一些绿岛,那些绿岛原来就是穿云破雾永不退色的山尖。大雾漫天的时候,汽车在山间蠕动如潜水而行,放眼望去全是雾,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路,仿佛一切都已被雾溶化。驾驶员开亮大灯,也只能看见一米之内的路,有时只得把车停下来,等雾散了再走。一般山上的雾,大约上午十点左右就会淡尽,而在有的特大特高的山中,雾从早到晚不会消散。山里人怕在雾里闯着鬼,所以在有雾的时候,山里是很少有人走动的。
  我父亲在我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的时候,只有十二三岁,按地方上父母双亡则长子为父、长女为母的古训,姑妈自然而然地把他收留到家里去了。姑妈家在一个叫做火烧地的地方,那里离白马镇有三十公里,这样父亲就经常往返于小镇与火烧地之间。他后来跟我们讲起他一个人走在高与天齐的大山中的日子,说他感到自己很可怜、很小,小得来就像是一只蚂蚁或者一粒灰尘。这不会是我父亲一个人的感觉,也不尽然是一种特殊心境的写照,大凡有缘在云南的大山中长途跋涉的人,都会有类似的体验。因为大与小是相对的,生活在城里的人大多是从街道、汽车或者高楼大厦,在无意中对比出自己的大小来的;即便在别处见过一些山的人,概念中的山也与此有很大的距离,所以当他们第一次走进云南的大山的时候,总是感到震撼和激动。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东西。这些庞然大物是上帝创造出来教人学会谦虚的教科书。
  在这些山中行走,很辛苦,很少见到人,老鹰还有其它鸟类或偶然走过的野兽,非但不能慰藉你的寂寞,反而增添你的离愁。可是当你走到精疲力尽、饥渴难耐的时候,往往就会有一个村寨,温馨地出现在你的面前。这些很少有外人寻访的居民点,你走进任何一道门,都会受到热情的接待。山里人的性格就像大山一样,坦荡而朴素;有时你觉得他们对你隐瞒了什么,那是因为你没有走近他们罢了,正像你不走进大山里,就无法真正了解那些种类繁多的树、那些奇花异草、那些勇猛的或者驯顺的野兽、那些画着岩画的悬崖峭壁一样。他们对你好,招待你在家里吃家里住,并没有想到有一天向你索取回报。山里的生活是艰苦的,但要是办起喜事和丧事来,却是倾其所有,极其大方,往往是全寨子的人都参加,酒席开在家家户户,坐不下的,就摆在村子的空地上。外来的过客要是恰好碰上,可以坐下就吃。同桌的人也许会问你的姓名,在什么地方工作,但那只是出于礼貌,并非就是要来打扰你或求你办事的意思;如果你从此不再来打扰他们的话,那么你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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