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期

无边无际的眩晕

作者:曹文轩




  博尔赫斯长于"装神弄鬼",故而成为一个谜,一本书---"沙之书"。这本书无穷如沙,我们永远也找不到第一页,也找不到最后一页。他就像他精心制作的文字一样,给活着的人留下玄机,留下奥秘,留下符咒,留下暗码,留下无法穷尽的解释,同时也留下了罂粟一般的魅力。
  他生命的终点在日内瓦。他的安闲灵魂,悠然飘荡在日内瓦清洁的上空,用那双失明的但却又分明亮如晨星的双目,俯视着天下,慈和、智慧而略带几分狡黠地嘿嘿独笑。他那双衰老不堪的手,重叠着安放在拐杖弯曲的把上,用那双不免有点滑稽的盲眼仰望着天庭,心中想起法国文学旅人德里厄在见到阿根廷辽阔的潘巴草原后发出的那声著名的感叹:"一望无际的眩晕。"他咀嚼着这个美丽的短句,在心中诡谲而不无得意地说道:"我就是潘巴草原。"读懂博尔赫斯不容易。以往的阅读,至少忽略了两个非同小可的细节:一曰失明,一曰失眠。
  博氏家族算是豪族,但却是一个有眼疾遗传的家族。博尔赫斯是在他的父亲的双目已经开始初见衰退、几近失明时出生的。他的到来,使博氏家族既感到欢欣,又感到担忧:这个男孩的未来能够摆脱家庭的眼疾史、一生光明吗?他们仔细观察着这个显然还无忧无虑的初生婴儿,而观察的结果是:小博尔赫斯与母亲一样,有着一双蓝汪汪的眼睛。这一"林间亮泉"似的印象,使被眼疾阴暗地笼罩着的博氏家族感到莫大的欢欣鼓舞。他们竟忘记了一个事实:所有初生婴儿的眼睛都是蓝色的。博氏家族的眼疾像一颗恶毒的种子,它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深深隐埋着的,是没有丝毫迹象的。它就那样默默地、阴鸷地潜伏在博氏家族的某一个人身上,十年、二十年,都不显它的踪影,而就当那个人正风华正茂、如日中天、爱情与事业都将进入最佳境界时,它却似吮足了阳光与雨露,生命忽地灿然,终于破土而出,向你摇摆着黑色而残酷的嫩芽,然后,它就疯狂地成长着,最终以它的浓荫彻底遮闭了这个博氏家族成员的双目,使他从此落入漫无尽头的黑暗深渊。当博尔赫斯的父亲终于陷入暗无天日,而只好由他的母亲来充当双眼时,博尔赫斯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一点:他在劫难逃。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博尔赫斯,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有一片看不见的阴影在他周围飘动与徘徊。对这似乎不存在但在感觉上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阴影,他深感无奈。博尔赫斯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刻地感受到"宿命"一词的含义。家族的眼疾史,是他神秘主义的源头之一。他终于成为博氏家族第六代失明者,而此时离他的人生终点还遥遥无期---他得将自己的大半生交给灰色与黑暗。初时,他还不肯认输,企图对抗,但只碰得头破血流。他终于知道了这是天意,而天意是不可违抗的。当他明白了这一点以后,他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从此毫无急躁地等待那一片绝对的黑暗,就像绿茵如盖的夏天在等待天高气爽、万木凋零的秋季一般。最后一星微弱的亮光也终于从他的双目中消失。此时,他不仅没有太大的恐怖与哀伤,还有少许孩子一般的欢快、希望与好奇。他的母亲从此又作为儿子的眼睛来陪伴他一寸一寸地走过光阴。从一张张照片上来看,博尔赫斯的晚年是平静的,安详的。
  他衣冠楚楚,或站立在英国某个城市的街头,或面对面地与一个他根本看不见的女士在闲谈,或面孔微微上仰地坐在西西里巴勒莫的一家酒店里。他越来越像一尊宁静雕像---天堂里的雕像。
  失眠是造物主对这位文字巨人的又一馈赠。
  喧嚣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夜幕下渐归平静。疲倦终于使这座曾一度繁华至极的城市沉沉睡去。然而,博尔赫斯却必须躺在床上,去听远处的夜行火车的汽笛声与窗外的落叶声。上帝派他来做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守夜人"。他讨厌这个角色,然而他却无法推卸。他必须常年接受这一角色的折磨,没有一夜好安眠。当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黑而甜的昏睡中,不雅观但却很舒坦地卧于榻上时,他却在以最优雅的姿势默然无声地躺在床上,头脑竟如同在冰水中浸泡过一样清醒。他拒绝这种清醒,因为它是"凶恶的"。
  今夜的宇宙拥有遗忘的广阔和高烧的精确我徒然想把注意力移离我的身体,移离一面连绵的镜子的不眠,那镜子在增加,纠缠着我的注意力,移离那幢重复其庭院的房子,移离远远延伸至破旧郊区的世界,郊外的小道泥泞不堪,那儿的风也精疲力尽。
  我徒然等待入睡前的崩溃和象征(《诗集》,1943)晓风残月,黎明像无数只银色的鸟,飞离了夜的黑树,飞满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天空。孤枕而眠的博尔赫斯依然双目紧闭地清醒着。
  最终,他也坦然接受了失眠。当我们去仔细辨析博尔赫斯那些怪异到似乎不可理喻的文字时,我们竟发现这些文字与他的失明、失眠有着幽密的联系——
  时间是否如同那座幽静的曲径花园是随时可能分岔的?在那个无限的图书馆中是否可以找到一本目录的目录?如果有人在梦中曾去过天堂,并且得到一枝花作为曾到过天堂的见证,而当他醒来时,发现这枝花就在他的手中,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六十一岁的博尔赫斯遇见了八十四岁的博尔赫斯有无可能?是我在做梦还是梦在做我?……博尔赫斯太像一个玄学家。他的问题看上去很类似于十七世纪欧洲经院哲学家们提出的怪诞问题:一根针尖上到底能站多少魔鬼?上帝也能创造出他连自己都搬不动的石头吗?所不同的是,那些饱学之士的问题,都是一些无聊的假问题,而博尔赫斯所提出的这些问题背后,却分明隐藏着人类存在的一些实相与困境。博尔赫斯的一生,都在用力地思考着这些我们这样的俗人想也不会去想的冷僻、荒疏的问题---他在失明、失眠以后,对这些问题的思考越发固执与偏激。他悄然从我们身边走开,孑然一处,去思考他---也只有他愿意并有能力去思考的那些"尖端"问题。他并不希望我们能够去理解他,去模仿他。他只想独自一人来揣摩---用毕生的时间来揣摩这些只与上帝有关的问题。在他看来,他只能与上帝对话,而无法与上帝创造的人对话。
  鬼鬼祟祟的气象、络绎不绝的见骨之论、富有魔力的结构方式……博尔赫斯之所以是这样一个超凡脱俗、不与他者类同的博尔赫斯,失明、失眠在这里实在是帮了大忙的。其实,他早在真正失明以前,就已经失明了---虚拟的失明。他知道,他迟早将会失明,因此,他早就有了失明的感觉并养成了失明者特有的姿态:闭目凝思。他发现人睁开双眼去思索与闭起双眼去思索,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思索。后者会出现幻象。他坐在酒店的小椅子上,椰风柔和地吹过耳边;他拄着拐杖,立于塞纳河的岸边,静听流水潺潺而过;他斜躺在花园中的睡椅上,听到飞鸟在天空滑过的羽响……也许这一切,他都未听到。当他闭上双目时,那些幻象出现了,就如同深秋时节,忽地吹来一阵清风,那些金箔般的叶片纷纷坠落,飘满了空间:圆型废墟、曲径花园、球体图书馆、没有首尾的图书、正反图样一样的硬币、光茫四射的亚洲虎、纯粹的字母迷宫……此时此刻,他是幸福的,因为他看见了无数大眼明眸的人所无法看到的风景与物象。眼睛的失明竟换来了思绪的自由飞翔与飙升。一切被凝视着的、容易固定你想象空间的事物,在他的视野中的淡化、消逝,给他的补偿却是任由他去作无边的幻想。而当夜深人静,失眠开始光临他的卧室、肉体与灵魂时,他的幻想将会变得更加没有羁绊与约束,也更加荒诞不经。他觉得他并非是躺在一个有四堵墙壁的斗室之中,而是悬浮于漠漠太空,倘佯在旷野上或是在朦胧一片的大海上随风漂游。视点高移,四周空空,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皆无界限。在渴望睡眠与无法入睡的痛苦中,他获得了落枕便昏睡如死的人无法获得的幻想快感。他可能还要不时地进入"胡思乱想"的状态,而就在此刻,他或许恰恰进入了艺术的秘境。
  失明使他不能再目睹现有的事物,他只能依靠回忆。此时,他便会对记忆中的任何一个细节进行没完没了的反刍。他发现这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上帝漫不经心的一笔---一切皆是上帝蘸着心血书写的,无一不饱含着意义。落叶、游丝、水波、雨滴……哪怕是蚊蚋的翅颤,都是文章,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深刻而玄奥的道理。博尔赫斯闭着双目,用他那双绵软无力的手,指着他看不见的一切,那些晃动着的草,那些摇摆着的枝头,那些默默无语的石头,那些闲荡的流云,都是书,一部部哲学的书,大书。博尔赫斯以他的失明与失眠为我们指点了一个更加丰富而高深的世界。
  失明、失眠成就了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成就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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