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走狗三爷

作者:徐承伦




  三爷和马大头各自熬过了不同的一夜。二日一早天刚放亮,三爷和马大头就上了路。
  这时候晨光在雾霭里很缓慢地涨开,一道道山梁如一座座坟墓沉静地排列,山路灰白的带子样缠绵地依恋着山峁。
  三爷在前,三爷的手牵着一条缰绳,缰绳的末端拴在小黑驴的头上,小黑驴的后面是一辆木轮小推车,推车的自然是马大头。人和驴以及小推车都很自在地走。小推车昨夜被上足了轴油,木轮转得悠悠。两人都换了浆得发白的黑色衣裤,每走一步都蹭出"哗里哗啦"的声音,极富节奏。
  这时候日光渐渐变旺,雾霭很仓皇地逃散,秋露在枯萎的草叶上眨着越来越亮的眼。一道潺潺流水急急爬过一堆碎石又跌落于一堆碎石,发出玉碎般优美乐声。
  三爷和马大头突然觉得走在这样的时辰里,走在这样的景象里应该弄出点什么声响,唱点什么,或者哼点什么。两人的喉管抖了抖,却没能唱出什么,也没能哼出什么。
  啊嗨,三爷舒坦地咳嗽了一声,三爷觉得四野的气息很滋润。
  伙计,等我一下。马大头很急促地叫了一声。
  三爷回过头,只见马大头已放下小车,如一头被追杀的野猪夹着腚扎向路边的草丛。
  三爷一时搞不清马大头闹什么事故,三爷甚至怀疑马大头发现了受伤的野兔野鸡什么的山货。
  这时候草丛淹没了马大头,但听得见草丛里哆嗦着马大头受伤野猪般的哼哼,而后是伴着屎尿排泄痛快的呻吟。
  我肚子着了凉。草丛里说。操!你是昨个吃东家吃得太狠,你那薄肠子挂不住那么大的油水。活该!三爷说。
  马大头的大头半是痛苦半是愉快地哼哧哼哧扭动,草叶却不失时机地划了一下马大头的眼,马大头的眼立时变得迷离,乔寡妇一对奶子大饽饽般就晃动起来。马大头黑硬的板牙死命地咬住了饽饽枣。
  你个要死呀,你个要人命的东西哟。乔寡妇欢畅绝命地吟唱着。
  那时候马大头感到乔寡妇的热炕实在是温暖的热炕。
  那你要带个稀罕物回来,我稀罕稀罕东西。你个要死呀,你要了我的命哟……乔寡妇不失时机地说。
  那时候马大头突然感到肚里的油水一个劲地往下涌,马大头只能很含糊地答应了乔寡妇的要求,他甚至没听清乔寡妇要求的内容。马大头终于坚持不了肚里油水的闹腾,不得不赤条着身子跨过乔寡妇赤条的身子跳下了热炕。
  你个没用的,小心着凉,乔寡妇说。乔寡妇又在马大头坚硬的腚上警告了柔软的一巴掌。
  我是着了凉,我的肚子不行。此时马大头说。草丛里的马大头安静了许多。
  你准又在乔寡妇那儿泡了一整夜,操你个妈。三爷说。三爷突然有所醒悟,他的嘴扭向一边。
  哪里是整夜,小半夜。马大头说。马大头终于提溜着裤子钻出了草丛。
  放你的屁。你小心跟了乔掌柜的去,她也能咂干你的骨髓。妨男人的×是好操的?!三爷说。三爷很气恼地吐了一口。
  那才是个好女人,两条腿是两根柱子。我走时她在我胸脯上结实地咬了一口,她流了泪,泪珠有黄豆大。那才是个好女人。马大头说。几经周折,肥阔的裤腰终于被收拢在腰带下。
  狠操你个姥姥!三爷陡地大声骂,三爷的鼻孔翕动着,几根鼻毛钻出来,一翘一翘,策划着两股强有力的青色气流喷出来。
  马大头并不计较三爷的骂,似乎他期望的正是这骂,马大头脸上甚至有些痛快有些笑。
  她是个对得住我的女人。马大头说。马大头庄重地拧了一下鼻子,打出一个很响的鼻音。
  这时候三爷感到胸口堵得慌,很有必要发作一下。三爷突地挥起胳膊"咚"的在小黑驴的背上擂了一拳。
  小黑驴一惊,猛的蹿到三爷前面,将三爷拉了个趔趄。
  你它妈瞎蹦个么劲?嗯?你当这是要你拉犁下种啦?这是光板路不长庄稼,你他妈忙活也是白忙活,在这千人踩出的破路上下死力也是白搭。三爷愤愤地骂驴。三爷骂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时候马大头呆呆地发愣。乔寡妇不生养,乔寡妇那地上不长庄稼。我做不做你的老婆还不是一样?乔寡妇曾这样对马大头说。
  马大头似乎悟到了什么,马大头的眼皮很奇怪地跳了跳。他努力地眨巴着眼,表情似乎有些痛苦,喉管上下抽了抽。
  这时候有阵风掠过,路边石缝处有一蓬蒲公英花冠随风而起,呈雾状弥漫开来。这景象塞满了马大头的眼睛,马大头失神的目光愈加痴迷,雾状的花冠牵动了马大头头脑里的东西。
  它们都飞了,都飞了,可来年就成了一片,光板石上也能发芽。马大头说。马大头似在做着某种超然的祷告,他的思绪亦似乎有了着落。
  蒲公英让马大头有了很超然的思想。到来年漫山遍野的蒲公英,能分得出哪株蒲公英是哪株蒲公英的种么?马大头觉得三爷极糊涂,极好笑。
  马大头这么想感觉就轻松了许多,马大头甚至认为自己哀求乔寡妇进门当老婆没什么道理。三爷已走出了一截,马大头只好操起小推车飞快跟上。
  三爷和马大头此行是给炮楼据点的小鬼子去当差,村人把这类给小鬼当差的活叫"走狗"。
  前几日据点的小鬼子下了通知,要村上出四个民夫一辆大车给小鬼子走狗。三爷和马大头都是东家的长工,东家是村上的保长,任务是东家从炮楼据点接回的,保长东家为这事很是着急。东家于村人那里集了几块大头洋用一块红布包了又跑了趟据点。东家的走动有了一定的效果,走狗的大车变成一头毛驴一辆独轮小推车,走狗的人数由四变二。
  昨夜东家管了三爷和马大头一顿大肉一壶老酒。东家很少请伙计,两个伙计吃完喝足后突然有点不安,四只眼瞪大怯怯地望定东家。一般东家辞退长工时才赏一壶酒。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据点里要抽当差的人丁,这也是平常的事。你们晓得抽了多少回了,也就是修炮楼修路什么的走狗营生。眼下地里的活紧,哪家也不好抽出人。东家说。东家很为难的样子。
  这时候马大头打了个很响的饱嗝,盆里的油珠闪着极亮的光。
  东家,你只管照直吩咐好了。不就是当回走狗么?三爷说。三爷认为还是早说的好。
  嗨,谁叫我是保长呐。你们俩去一趟吧,十天八日的。今年的工钱加三成。东家说。东家用力地吸了口水烟枪。烟枪"咕咕"地叫,烟枪的叫声极动听。
  东家已探明,此次走狗的营生非比往常,这次是跟着小鬼子去扫荡,自然东家认为不道明的好。
  我家里有老妈。马大头说。马大头没怎么醉,马大头的眼皮可恼地跳了几下。
  东家将水烟枪放在桌上走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水烟枪落在桌上的声音极响。
  此时三爷和马大头正遵照东家的吩咐走在山路上。
  这时候的田野已十分成熟,成熟的颗粒在默默酝酿着下一个成熟。秋日秋阳慢慢高涨,将万物酿出浓烈的秋的金黄味道。
  两人的心被成熟的秋塞满了。
  一步步地赶路,山路如猪肠被一截一截地抽过去。
  目的地倏的跳在两人的前面。两座砖砌的炮楼如灰色的旗杆竖在空中,有两团白中透红的云朵纹丝不动恰恰被擎在旗杆顶,如两朵硕大的花。
  一道深深的环型壕沟挡在两人的面前,将人马炮楼割裂开。壕沟荡着"咕咚咕咚"的水声,惊得人心跳。
  这时候,两人站定在沟边,拿眼朝那一边打量。
  小黑驴似有点不安,厚嘴唇颤哆哆地拂着三爷黑夹袄的后摆,热咕噜吐的气息却让三爷的背有了凉嗖嗖的感觉。三爷比小黑驴并不沉着多少。
  哪村的?炮楼那边喊。半截石墙后探出一颗光亮的脑袋,脑袋边挺着一条比脑袋更光亮的枪刺。
  三爷和马大头分明听到枪刺于秋风中发出梭溜溜森白的声响。
  马---庄---的。马大头答。马大头小媳妇般忸怩。
  这时候半空"吱嘎嘎"响,吊桥如天物落下,"咣"地打在壕沟的这端。干燥的尘土腾起一团烟云。
  三爷和马大头、小黑驴和木轮车终于踏上了长长的吊桥。
  吊桥发出"嘎吱、嘎吱"的叫,极不协调地颤抖。桥下壕沟里的污水冒着泡沫,竟跳出一条寸长小鱼,甚至打出了一团白的水花。水花没消散小鱼早已逝去,样子很仓皇。
  两人的目光牢牢抓住吊桥。小黑驴害羞般将头垂得很低,走得十分艰难,它不明白为什么此时蹄声会发出巨大的"空空"声。尽管小黑驴小心翼翼,但要命的响声还是惊得它皮肉发紧。细密的汗珠如晨露挂满腹部细草一样柔软的皮毛。
  马大头受不了俯视的晕眩,他强硬地将目光摆直,平视着小黑驴的尾巴。小黑驴浑圆的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中间,尾端如笔毫几乎贴到了腹部,整条尾巴造成一个优美的弧圈。
  这是一头快要发情的母驴,它牵出马大头一段思想。
  马大头的思想沿着这道弧圈的轨迹滑行。马大头突然觉得有时女人也和这小母驴一样,乔寡妇那次火热地将马大头掀下了炕,而乔寡妇则咯咯地笑。
  人和牲口总算挪到了对岸,脚和蹄子和车轮离了吊桥,吊桥便轻松地跳了几跳。
  三爷和马大头感到岸这边阳光变得强烈,他们只得眯缝了眼。仰脖看两座炮楼越发地高大,在飘忽的蜃气中颤悠悠向他们倾倒过来。两人不由得挪了挪,可还是躲不开。
  三爷和马大头明白这不是个随便的地方,两人就如泥塑般直直站定,两颗脑袋这时候千头万绪又空空荡荡,日光将两条人影一条驴影重重地描在泛着白碱的地上。
  这时候一个光着头的二鬼子老头不知从哪里小跑颠来。老头兵的手里居然恭敬地端着一个小本子,老头兵的耳朵上夹着一截铅笔。老头兵问过村庄姓名,然后取下耳朵上的半截铅笔,放在口里舔了舔在本子上做了记录。老头兵完成任务后又颠着步跑开,肥大的灰色军服包着老头兵的大腿,忽闪忽闪很有意思。
  三爷和马大头认为老头兵很好笑,但他们没笑。三爷觉得老头兵实在不是块当兵的材料,饭馆跑堂夜里打更的角色于他倒是满合适的。
  不太长的时间里,四乡八疃走狗的人和牲口聚满了炮楼前的空场。焦燥的尘土被一双双大脚踏得沸扬。汉子们的胸膛发出闷雷般的咳声。有几辆大车进不来,停在壕沟外。
  老哥,这遭干哪门营生?一个年轻的问。
  管它呢,操!反正是干活出力走狗呗。那是,听说走狗吃得不孬。
  这时候响起了"嘟嘟"的哨声。
  炮楼的门洞里立时就涌出一些小鬼子、二鬼子。他们颠颠地跑,胯后镶金属的长刀柄于阳光下闪射出鬼怪耀眼的弧光。
  这时候足有三十匹一色的东洋枣红大马被牵到了炮楼前。马们齐头齐尾站定,如一堵厚实的红土墙威严耸立。
  走狗汉子们带来的牲口却很不成样子,各自懒散地摇头摆尾,撒下遍地光亮的粪蛋及黄骚的尿渍。走狗汉子们也是杂乱无章。强烈的日光认真着意地曝烤着汉子们青色的头皮。
  三爷感到头皮在霍霍地跳,三爷甚至一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这时候三爷听到一种奇怪的呼隆声。三爷很惊奇。
  马大头不知何时瘫坐在小推车上,一只胳膊搭在车架上,硕大的脑袋又搭在胳膊上,如西瓜摊上摆出的样品,鼾声如雷震得小车发颤。他在乔寡妇那儿定是狠了一整夜。三爷十分有把握地判定。三爷感到马大头的样子很可恶。
  这时候老头兵又跑过来,招呼走狗汉子们集合。老头兵戴上了有些空旷的大盖帽。
  那些刚从庄稼地里拔出的泥腿子在老头兵的号令声中纷乱地挪动,竟也排成了两排杂乱的队伍。一头骡子踩着一条汉子的脚,那汉子"妈呀"叫了一声,没人去理会。
  这时候老头兵讲了一些话,布置了任务。原来此次走狗是跟随皇军出去扫荡,负责搬运财物。
  汉子们的气息不那么粗了,新浆洗的衣裤折磨出"哧啦哧啦"的不安,但一切于事无补了。
  三爷这时候想到东家昨夜慷慨地给他们加三成工钱的事,走的什么狗东家未明说。操你祖宗。三爷低声地骂了一句。
  队伍终于开拔了。出了炮楼不远,枣红马颠跑起来。秋野气爽天高一片和丽,阳光将空气蒸腾得缥缈旖旎,一些没收获完的庄稼以及草木的种子透着成熟的芳香。这是很好的秋野。
  这本不该是兵马涌动的天地。
  马队后走狗民夫被尘土呛起一片咳声,一双双大脚碾着山路下力地奔跑。
  马大头跑得很吃力。木轮车轴沾上了一层沙土,每转一圈都十分不情愿地"吱扭吱扭"怪叫。马大头的黑脸淌下了污浊的汗水,粗阔的喉管如风箱"呼哧呼哧"地响。昨夜他在乔寡妇那儿力下得太狠,此时感到眼前一幕幕发虚。他落了下来。
  这时候一个二鬼子及时地照着马大头的腚踹了一脚。
  哎哟。马大头叫了一声,这声音显然有些夸张。乏力的双腿在这一脚的催促下果然轻快了许多,马大头总算追上了三爷。
  兄弟,换换,你给我推一程小车。马大头说。
  不是我不想跟你换,东家吩咐好的,你照料小车我照料驴。我是不敢忘东家的吩咐。三爷说。
  马大头感到三爷瘦削的后背变得高大,变成了一堵黑色的厚墙。马大头无望地骂了一声。
  山坡下出现了一个村庄。苍老的槐树掩映着村舍,村庄无声无息,如一团灰色的不动的云,村舍似乎被阳光晒蔫了。这时候是中午,阳光很毒。
  这时候前面小鬼子的队伍突然展开一个扇面,人和马呼啦啦朝村庄扑过去,疲倦的洋马陡地来了精神,跃过沟沟坎坎。
  这时候三爷发现了很别致的风景,三爷看到跃起的马平滑的腹部连成一体,如一片霜打泛红的草地,光亮的马蛋子很威武地颤抖。刺红马队如一阵枣红的妖风卷过去。
  跟上快跟上你妈的……二鬼子们在叫。二鬼子们不时用枪托捣着走狗汉子们黑色的后背。
  走狗汉子们一时闹不清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只好学着小鬼子牵拉着牲口离开山路,越过沟沟坎坎追上去。
  人和牲口雪地里赶兔子一样朝村庄围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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