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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生土长

作者:刘浩歌




  作者简介:刘浩歌 男,1955年12月生,山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大众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刘浩歌著有《刘浩歌乡土文学选》、《刘浩歌通俗文学选》、《刘浩歌散文集》、《孔府秘踪》、《劫持孔子后裔阴谋》、《刘浩歌作品自选集》和长篇自传体小说《我从微山湖来》等作品集17部,400余万字。《寡妇门前》等18部(篇)作品获全国、省级奖,《哑巴喊冤》等3部作品改编成影视片,"刘浩歌作品讨论会"1991年6月11日,在北京全国政协礼堂召开。集陈列馆、图书馆、荷花文艺社、作家书店为一体的刘浩歌当代文学馆1997年12月在望庄镇落成。
  刘浩歌20年笔耕不辍,在党和人民的哺育下自学成才、勤奋奉献的事迹已先后在新华社、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海外版》、《新闻出版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作家文摘》等多家新闻单位作过介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雷洁琼为他题辞:"开拓创新,勤奋奉献,立志成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程思远1995年5月题辞:"人民作家,光耀乡土",全国人大卢嘉锡副委员长题辞:"乡土作家,荷花文艺",国家新闻出版署署长于友先为刘浩歌题辞:"弘扬民族优秀文化,提高通俗文学艺术品位"。
  
  一、我背上娘缝的红书包
  
  我娘是一个勤劳、淳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农村家庭妇女。从娘那里,我得到了人世间最宝贵、最纯洁、最真诚、最慈祥的母爱。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每天起得很早,然后一直忙碌到深夜。
  那是1963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我从香甜的梦中醒来,揉揉惺忪的眼睛,看到娘正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缝制着一个红布包。她在纫针的时候,先把红线放进嘴里湿润一下,又把线头放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捻得又尖又细,然后把眼睛贴近灯光,眯着眼仔细地想把线头穿进针鼻儿里,一次、二次、三次……娘还是没有把线头穿进针鼻儿里。我忍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丫跳下来,毫不费劲地把线头穿进了针鼻儿里。我依偎在娘的怀里问道:"娘,你用线头穿针怎么费那么大的劲?"娘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哎,娘的眼花了,没你的眼睛好使!"一听娘的这句话,我才想起,每到黄昏时分,娘干些什么活,总是摩挲着眼睛,费神地凝望。娘才40多岁,眼睛不该花这么早呀?可娘却明显地老了,仿佛岁月的流逝,已经把她的身躯销蚀得那样单薄、瘦小、露出很高的颧骨,脸颊塌陷,颜色也被烟火熏燎得枯黄;常年缠着的黑头帕似乎更沉重了,斜斜地散开,枯黄夹白的头发垂下来一绺,飘散在耳鬓边。
  稍稍长大一点儿,我才知道,因为娘节衣缩食地拉扯着我们姊妹八个,那是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导致的"夜盲症"。听说吃鱼能治好夜盲,可我们家吃盐打油钱都没有,哪里会有多余的钱去买鱼呢?
  有一次,我跑到村前的小河里去摸鱼,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打着旋儿从我腿间流过。或许是我的孝心感动了上帝,那次收获不小,我捉了足有十几条鲜灵活跳的鱼。我兴奋得脸上带笑,眼里放光,炫耀地让娘看。娘见了,不但没有夸奖我,反而大声训斥道:"小孩子家,谁让你跑到河里去摸鱼的,万一被水冲走了,叫娘可怎么活呀!"说着,一连串的泪珠,从娘的眼里沿脸颊上的皱纹涌流下来。我心头茫茫然,立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不明白,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吗?大姐把我拉到了一边,劝我说:"娘是心疼你,今后想吃鱼,让姐姐去河里摸,你年龄小,可不能一个人去了!"娘在做中午饭时,我见她小心翼翼地将鱼肚子里的肠子清理出来,用辣椒炖了半锅鱼萝卜菜。我们姊妹几个美滋滋地吃着,辣得满头大汗,边吃边津津有味地咂咂嘴巴。吃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娘不用筷子去夹鱼肉。我便劝娘吃鱼肉。娘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还是鱼骨头好吃,味道好着哩!"我一听,索性把鱼肉剔出来,把鱼骨头全放在了娘的饭碗里,觉得鱼头是娘最爱吃的东西。我见娘吃鱼骨头时特别舒心,甚至有点贪婪的样子。这次吃鱼永远地、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记得1987年,我的第一本小说集《迷雾笼罩的奇案》在黄河文艺出版社出版后,我得了一大笔稿酬,便特意去集市上买了两条五斤重的微山湖鲤鱼。娘用复杂的眼光望着我,突然,一串串泪水沿着鼻尖淌下来,她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一刹那,我对娘当年为什么爱吃鱼头的原因全明白了。娘啊,你哪里是不爱吃鱼肉的呀,而是舍不得吃,把一切稍好一点的食物都让给儿女们吃,这是多么温暖无私的母爱呀!
  那时候,娘为了把我们姊妹八个拉扯大,已经心衰力竭,像一盏行将燃尽的油灯。我们全家10口人,10张嘴吃饭穿衣,生活十分困难。娘好胜心强,省吃俭用地为子女每年做一件新衣服,可她自己却从来没舍得做过一件新衣服,她的身体显得十分虚弱,脊背佝偻了,她总是穿一件补丁摞补丁,而且已经退色的灰色褂子。
  我见娘在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缝补着红布包,是那么的细心,又是那么的不辞劳苦。我依偎在娘的膝下,惊异地转动着眼睛,仰起脸儿问娘:"深更半夜的,娘呀,你缝这个红包包干什么?"娘亲切地抚摸着我的头说:"让你去上学!"我惊讶地张着嘴:"让我上学?"我高兴地在娘怀抱里,拍着小手喊道:"我要去上学喽!我要去上学喽!"娘见我这么高兴,语重心长地说:"自打你祖父、你爹,咱刘家门里还没有一个进学堂读书的,我没让你三个姐姐进学校,也是因为咱们家里穷,上不起学堂。娘一辈子是个瞪眼瞎子,你是娘的希望,该让你进学堂念书识字了。"娘边说边摸着我的头,眼泪扑簌簌地成串滚了下来,"我琢磨着,人呀,还得读书才会有出息,上几年学再回家种地也好。"我歪了歪脑袋:"娘,读了书,我就去写书,好吗?""你呀,尽说一些摸不着边的狂话!"娘沉思了一会,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做人就得有点志气,在你满周岁抓东西时,娘见你抓了书本又抓笔,说不准将来俺儿会有个出息哩!"听了娘的话,我心里乐滋滋的,仿佛自己真的能成为写书的人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背上了娘用出嫁时的蒙眼红布改成的红书包,又蹦又跳地进了设在望庄村的中心小学。
  娘给我缝制的这个意味深长的红书包,我十分珍惜。红书包一直陪伴我从一年级升入三年级,颜色还是那么鲜艳,红彤彤的,非常耀眼。这土里土气的红书包并没有使我在同学们中自惭形秽,我背红书包的神气劲儿,反而得到了同学们的极大羡慕。
  
  二、"四旧"书救我大难不死
  
  我刚升入小学四年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浪潮便席卷了我所在的望庄中心学校,老师斗校长,学生斗老师,红红绿绿的大幅标语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了学校的各个角落。
  有一天,我和几个同学抱着从班主任家查抄的"四旧"书刚跑进教室,一场暴风骤雨也跟着撵了过来。这时,一个炸雷猛地在窗外炸开,险些把我震蒙过去,天空裂开了一个口子,瓢泼似的雨柱从天而降,同时,铺天盖地的狂风刮得树木东倒西歪,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像连珠炮般炸响,宛若天兵天将引爆了火药库,劈空而下的闪电金蛇似的狂飞,仿佛上帝挥动所向无敌的鞭子在惩罚着叛逆的子孙。这时候,我觉得教室里的光亮太暗了,"嘎巴"一下子拉开了电灯的开关绳,灯泡却没有亮,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踩着凳子去拧那电灯泡儿……谁知,灯泡没亮我却觉得胳膊"刷"地一下子发麻,我在凳子上眼睛变直发呆,几个同学脸吓得煞白,哭着喊着逃离了教室。
  我在垂死中拼命挣扎,"喀嚓!"教室上空炸了个响雷,震得我一愣怔,胳膊下夹的几本"四旧"书,"叭"地一下子落在地上,我也趁势挣脱了电灯泡,从凳子上"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我仿佛从噩梦中醒来,要不是夹在胳肢窝下的这几本"四旧"书被炸雷震落在地,我岂能趁机挣脱灯泡上的电而生存下来?!
  "四旧"书啊"四旧"书,是你救了我一条小命啊!我从地上捡起了书本,痴呆呆地站在教室里,心头茫茫然。
  暴雨过后,天格外青,地格外绿。田野上,到处湿漉漉的一片。沟渠小河满盈盈的,从田里漫出来的水自由自在地形成无数条汩汩而流的小溪,铿锵有声、叮咚作响地淌进小河,注入微山湖。
  在生与死的搏斗中,我从救我大难不死的"四旧"书籍中,受到了教育和启发。从此以后,我再看见同学们去贴大字报、揪斗走资派的时候,就感到无比的痛心,感到像小孩子们被戏耍一样,心里空虚的很哟。
  不过,那时同学们造反都失去了理智,连课也不上了,教室里几乎没有学生。我独自在教室里也感到寂寞,还不如躲进学校前的庄稼地里看书解闷儿哩。于是,我便读起了《水浒传》,顿时被花和尚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神力吸引住了,被打虎英雄武松的神力征服了。嗬,还有那个抡大斧子的"黑旋风"李逵……
  从此,我避开了那个喧嚣、嘈杂的环境,抱着书本躲在学校前的玉米地里,如饥似渴地读起书来,读来读去读上了瘾,看了《水浒传》,还想看《三国演义》,读了《红楼梦》,还想去读《西游记》。为了掩人耳目,我还学会了"以假乱真",把那些"四旧"书用红颜色的塑料书皮包起来,免得被人发觉了,也把我当成小牛鬼蛇神去批判。
  回到家里,我便趴在一张断了腿的桌子上,贪婪地在煤油灯下抄写这几本书。说起这张断了腿的桌子来,我对它的感情特别深,也特别重。它既不像现在的书桌,被乳白色的油漆刷得锃光锃亮,美观雅致,也不像简易的三斗桌那样长宽高比例相宜,四平八稳。我用的这张三条腿的桌子,实际上是我祖父当年做民间手艺活时用的一个土里土气的小矮桌子,一尺高,一尺半长,八寸宽,一个人趴在上面写字,还算勉勉强强。好在我家还有一条祖上留下的矮凳,坐在上面还挺舒服的。
  我用砖垫起了断了腿的那张桌子,又在其它三条腿上各加了两块砖,抬起了桌子的高度。当时,我家有两间又破又矮的茅草南屋,一间是大门带过道,还有一间空着堆了些柴草杂物。在我的一再央求下,娘和三个姐姐搬出杂物,扫去灰尘,便让我独自搬进去住了。从小学时代,我便在这间小南屋里读书写字,后来又成了我业余创作的泥土书屋。
  我在这间泥土小屋里,倒也乐得自由自在,特别是当年在这里抄写中国四大古典名著,很是长了见识和学问。我开始抄写这四本巨著时,很有心劲,趴在桌子上,用钢笔一抄就是大半夜。有时,实在疲惫难忍,免不了在桌子上打瞌睡,鼻子被煤油灯的热气烤疼了,这才晃晃头,揉揉眼,继续熬夜抄写。第二天去上学,鼻子熏染得黑糊糊的,头发也被烧得打了卷。我用掉了几十瓶墨水和几十斤重的包装纸,熬了两年零六个月,终于抄写完了338万字的《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四大古典名著。
  通过抄写四大古典名著,我开始懂得了什么是文学,逐渐认识了曹雪芹、施耐庵、吴承恩、罗贯中等一大批中国的文学大师。在上初中时,我又找到了苏联著名文学家高尔基的《我的大学》、《母亲》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外国书来读,也陆续找来了孙犁的《荷花淀》、老舍的《茶馆》、巴金的《家》《春》《秋》、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邵子南的《地雷阵》、马烽和西戎的《吕梁英雄传》、刘知侠的《铁道游击队》、刘绍棠的《青草》、《蒲柳人家》、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等书来读。通过读这些有民族风格和乡土气息的大众小说,为我以后的大众文学创作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基础。
  阅读这些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拓宽了我的知识面,视野也从古典文学又扩展到了当代文学。从此,古今中外的文学书籍便和我形影不离,结下了不解之缘。也许,正像文学大师高尔基所描绘的:"青春就像黄金,你想做成什么,就能做成什么。"人的青春就是这么美好,它像黄金那样闪闪发光,它像黄金那样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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