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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大东北的情书

作者:蒋巍

写给大东北的情书 蒋巍
  一
  
  大东北,这片广袤苍劲的土地很令许多小男人和小女人恐怖。这里盛产不怕死的大兵,不要命的土匪,盛产一诺千金、两肋插刀、三碗不醉、四肢发达、五官堂堂、六神有主、七窍通光、八面威风、万事万物都能九九归一的爷们儿,也盛产敢与老爷们儿平起平坐、能坐绣楼也能骑快马、能飞针走线也能耍刀弄枪、能浪荡也能贞节、能妖冶也能冷酷的火辣辣的娘们儿。
  历朝历代,这儿的男人和女人从小就洗"桑拿"---洗烈酒烈烟儿的"桑拿"。燕山雪花大如席,龙江雪花重如山。"大烟泡儿"横扫过来的时候,把天和地一古脑儿当草帘子卷在腋下,厚厚的雪被把那些山、树、房、人捂得严严实实,只留一点喘气的活口,那真是周天寒彻,遍野怒号,烈风过处,草木如铁,山石崩裂,冰刀霜剑,刮骨剜心。而这会儿,土屋厚墙之内,却是炉火高烧,红红烈烈,水雾缭绕,烟气如云。娘觉出时辰已到,松开绿玉烟嘴,沉醉地喷一口青烟,然后放下丈八长矛一样的烟袋,甩开大脚纵身上炕,暴出几声如火如荼的厉叫,你我便像一个热热的太阳,轰隆隆、红嘟嘟地滚出子宫,呱呱坠地,在大火炕上鲜亮着。这边厢刚炸响狼崽般第一声豪壮的号啼(北方的狼听这声音一向很温柔,都远远地守着),那边的爹满脸英雄,将吊着羊羔皮烟荷包的尺长烟袋锅像刀子一样别在裤带里,再提提不分前后的抿裆裤,一声呼哨,招呼老少爷们儿烫酒去了。就这样,我们出世吸的第一口是关东烟的火味儿,第二口是"高粱烧儿"的辣味儿,第三口才是娘的雪一样白、花一样香、蜜一样甜的奶水。打那以后一直到老死,我们扛着毒日头、黑月亮和暴风雪过活,汗珠子砸地摔八瓣,大脚底下尘土飞腾大地乱颤,血管里澎湃着关东烟和高粱酒,汗腺里分泌着关东烟和高粱酒,尿水里激射着关东烟和高粱酒,打天下上刑场时脖腔里喷溅的是关东烟和高粱酒,卖弄风情莺声燕语时品着关东烟和高粱酒,蹲茅坑的时候燕窝鱼翅虎骨熊掌都能痛快地屙出去,独独把关东烟和高粱酒护在肚囊里滋润。
  关东烟和高粱酒像娘的奶水一样肥厚。想想吧,江南山野那模样,奇峰怪石,曲径通幽,细竹嫩草,风轻叶摇,斜崖峭壁,直插云海,这一切灵秀是够灵秀的,内里却透出一股子瘦瘦的清寒、小家碧玉似的纤美、账房先生般的小气和苦吟诗人一样的孤高清峻。关东的山野却是别一种大气派,不以奇幽求媚,不以清高自诩,不以姿色取宠。踏上东北大平原,高天之下,沃野千里,一望无际,无遮无拦,显出关东的光明磊落,坦荡如砥,雄豪壮阔,直来直去。那些山呢,很少鬼鬼媚媚、欲语还羞、躲躲藏藏的,一水水儿的浑圆、质朴、壮实,远远望去,粗犷柔丽,起伏有致,曲线连绵,就像咱们的娘卧在那里,丰腴而原始。抓一把泥土攥在手里,热乎乎肥油油的,粗中有细,柔里有刚,似散实腻,腻而不粘,一个个小颗粒黑亮圆润,在太阳底下闪着珍珠似的光。嗅一嗅,除了花草松柏日精月华雪浆雨露的香味儿,虎豹熊狼鹿狍兔的粪味儿,分明还混合着老爹的汗味血味、娘的奶味儿和我们壮硕的尿味儿。这样的土地插根筷子都发芽,这样的土地滋养出来的关东烟,用这里的红高粱烧出来的高粱酒,就是个养人,养身子骨,养精气神儿,养世界万物。关东地肥,天下驰名。根扎在这样的泥土里,哪个不疯长!小鬼子当初死霸着这块风水宝地不走,说"满洲是日本帝国的生命线"。东北先抵抗六年,后来全国抗战八年,前后浴血十四年,叫我们一通暴打把他们干了出去,到现在鬼子留下来的遗老遗少野魂孤鬼们眼珠子还红着,肠子里还青着哪。
  没本事的男人一口关东烟就能把他放倒,娇滴滴的秀女一口高粱烧儿就能把她摆平。风雪大北方的男男女女们却是靠这两样看家宝贝把自己滋润得人高马大,丰乳肥臀,火辣豪爽,日里敢作敢为,夜里风情万种,那股子"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的英气时时在眼神里横蛮着,气冲九霄,把所有异乡小恋人迷得要死要活,叫所有别处的无论敌友都敬重咱们。
  
  二
  
  南方人爱起来春风化雨,缠缠绵绵,爱也说"不"。北方人爱起来狂风暴雨,轰轰烈烈,啥都不说。
  瞧瞧那些江南小佳丽,细眉细眼,细手细腰,细皮嫩肉吹弹可破,一心窝子春情缭绕柔肠寸断,却偏偏忸怩着拿捏着娇羞着。为了爱情,早年她们一定去溪边浣纱或者洗衣裳(现今她们一定去咖啡厅)。先是一曲曲唱山歌小调(现今是卡拉OK),把雄性们勾过来。再把眼风一阵阵荡开,亮晶晶地麻人魂魄。被雄性们瞧见了,便脸一红赶紧低头,抿嘴偷乐(这是一笑),手上的活儿却是不停,仿佛一直在那里专心地洗衣浣纱,一副小荷初绽、不谙风情的样子。心里痒痒的男人过去了,假装洗脸洗脚,屁股挪挪,便伸了手,拿出架式,满身大汗帮她拧衣服。"不,不用。"嘴里客气着,小女子却羞怯地不动,由着男人,唇边绽出甜甜的笑(这是二笑),露一口白爽爽的玉牙。水波清浅,对影成双,事情初见成效。接着,她显出满面的天真烂漫,灿烂着一对的眸子,开始说天好热水好凉爹妈好狠东家的阿哥好笨西家的阿妹好呆,又说自己好累好累,命好苦,没人疼。护花使者好感动,一只手温温情情从后面移过去揽住她的腰肢。那细腰杨柳枝儿一般颤颤的软软的,偎着不动,娇羞地受用着。好啦,傻小子以为大功告成,于是乎春心陡起,荡出满腔的柔情蜜意在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叭"地一响,犹如晴空霹雳,山河变色,女孩突然撂了脸子,说"不,我不要你这样!"又说你不怀好意,说你欺负她,说你勾引良家女儿,说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好啊,说你这样了我以后怎样嫁人啊。说着说着一双小手蒙住脸,指缝间还掉下几颗亮亮的泪珠儿来。那份童贞那份纯真那份坚贞叫你顿生一种犯罪感甚至原罪感,觉得这小女子一定水晶一般纯净,天仙一样圣洁,露珠儿一样碰不得。
  好吧,不知所措、以为闯了大祸犯了天条的傻小子赶紧道歉赶紧认错甚至认罪,捶胸顿足热泪横流说我不是故意的,说我真的爱你,说天底下女子模样最俊的就是你,我就爱你一个!然后对天发誓,天塌地陷海枯石烂心不变,一辈子当牛作马心也甘!小女子一肚子鬼机灵的坏水儿,运筹帷幄机关算尽正等着这句话哩,正等着你往她的套里钻哩。这会儿她蓦地回嗔作喜,雨过天晴,别过羞红的小脸扑哧乐了(这是第三笑)。她像野百合花一样低垂着头,揉着衣角卷着辫梢,还会拿香手帕替你拭去泪痕,喃喃说天底下女人万万千,阿哥你真心爱我吗?天底下阿哥千千万,我就爱你一个。
  傻小子乐得屁颠儿,恨不得抹脖子跳大河死给她看。他牵住她的手说跟我走吧跟我走吧。女孩忽闪着一双小鸟般的媚眼,迷茫地瞅着远方,怯怯地说"我不",怕爹妈没人照顾,怕乡亲邻里说这说那,怕你待她不好,怕日子久了你变心。嘴里这么说着,一双绣花鞋却娇羞地跟着走了。直走到花丛深处绣床上,相跟着去了天涯海角,小女子嘴里依然"不不不"地一个劲地叫,叫着叫着生下一堆孩子。
  费不费劲啊!没有这洗衣浣纱泡咖啡厅的复杂程序,不经过这忽阴忽晴、装痴卖呆的"三笑",听不明白这"不"里的含义,你甭想领走一个这样的小女人,这都是当年惯弄风月、自以为很绅士很文化很聪明的江南才子唐伯虎者流给那里女人留下的毛病。
  咱大北方没"不"。大鞭子一甩,晴空里爆一声红艳艳的鞭花,五挂大马车轰轰烈烈开进大姑娘家院子里,"哎,俺把你家柴火送来了!""抽口烟,歇会儿吧。""嗯哪。"香辣香辣的关东烟点着了。"渴了吧?""嗯哪。"清爽爽的一碗井水送来了。"饿了吧?""嗯哪。""进屋上炕吧,热乎。"镜面似的炕桌摆上来,两壶高粱烧,一碗猪肉炖粉条,一碟大葱蘸大酱,一锅酸菜煮白肉,几个黄澄澄的大饼子,风风火火端来了。
  "也不知俺这鞋做得合不合脚,试试吧。""嗯哪。"一双崭新布鞋端端正正摆在脚边,青帮白边千层底,那样的透亮爽眼。试鞋的时候最关键,指尖一碰,姑娘小子眼神一对脸一红,啥话不用说了。姑娘大辫子一甩,拧身进了里屋,坐在炕沿上听心潮起伏。秋收了,庄稼熟了爱情也熟了。火焰般的高粱地里,海潮般的苞米棵里,裸着一身黑亮疙瘩肉的小子一闪身堵在姑娘面前:"想不想给俺生个胖小子?"姑娘春情陡起,灼灼地盯住他:"你真心要俺?""真心!""不反悔?""王八犊子才反悔!""傻小子,还等啥!"庄稼地里火辣辣地一阵山呼海啸,等他和她大汗淋漓地在肥硕的土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手里已经高举了一个活蹦乱跳的、欢叫的、像牛犊一样壮实的小崽子!
  也有不顺的时候。冬天了,大雪封山,天地皆白,呵气成冰,乡亲们都歪在炕上猫冬了。虬枝铁干的老榆树底下,厚袄厚裤、墩墩实实的姑娘等来了身披羊皮袄的心上人。野小子一脸苦大仇深:"你爹嫌俺穷,不点头,咋整?"长长的眼毛上挂满白霜,那是姑娘的泪,这会儿又融化了,长长地流下来:"你死心啦?"小子横眉竖眼,一脸凶狠,"操,这老倔头子要不是你爹,咋都好办!"姑娘抹抹泪,笑了:"瞧你那生性样,没有爹哪有俺!走。""干哈?""你想干哈,跑崴子(即到海参崴做生意,那时海参崴还在中国版图上),还是当胡子?任你选,俺豁上跟你走了!""啊哈,走,扯旗当胡子去!他妈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人在世上走一遭不就图个痛快么!""往后你要动了花花肠子,想换个压寨夫人,小心俺劁了你!"姑娘狠叨叨地说,满脸爱意。
  风高月黑天,两个人影紧贴着乘一匹快马,驰向十万大山。
  在南方,爱一场就等于大病一场。在北方,爱一场就火爆一场英雄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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