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魔鬼再访钱钟书先生

作者:卞毓方




  "自从那晚在湘西宝庆一晤,一晃就过了六十年了。"魔鬼望空弹了一下右指,小院遂起了金属的爆鸣。"当初你是多么英迈凌厉,光焰万丈,没想到转眼就灰飞烟灭,羽化而与我辈为伍。岂不正应了你那句箴言:目光放远,万事皆悲。""当然,前番见面我就已经声明,至少是暗示,你的灵魂并不归我保管,而是由上帝收存。上帝顺应民意,特地为你单独设了一处天堂:文化昆仑。你别皱眉,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那座仙山;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打骨头眼里。但是,世上的事,就有这怪,你越不想的,它越来。为了这光环那冠冕的不期而降,你曾和几位老友闹翻了脸;你甚至向他们抗议,说:昆仑山快把我压死了!人家才不管你呼吸促不促,血压高不高,到头来,隐身适成引目之具,自障偏有自彰之效(这结局你早就了如指掌),你愈是躲避,人家愈发认为你谦虚,愈要敕封你为昆仑山神。你那个山头噫吁戏危乎高哉!我辈魔啊鬼的无福登临。今天,我是来无锡谈担生意---你老先生明鉴,打醮祭鬼的营生落不了几个小钱,无法养家糊口,本魔我早就撂挑儿不干啦---无意中经过这所钱氏祖宅,听得院内有咳唾随风,辨声音像你,因此拢进来瞧个仔细。可不正巧是你!"
  1984年,慈眉善目的钱钟书先生,在居所阳台上。
  这就是魔鬼初访时冷眼看世界、辣手著文章的"中书君"吗? "你的听觉真灵!"钱钟书眯起高度近视眼,打量不速之客,飘忽在斜风细雨中的是一位高额之髯、黑袍宽袖的老头儿,倘若把袍子的颜色改成白的,就有点像徐志摩笔下的泰戈尔。他这么想时,来客的黑袍瞬间转化为白袍,于是他明白了这不过是魔鬼的化身,便转而走上前一步,拱拳表示欢迎。他说,他的讲话起初带有绵软的吴音,讲着讲着又改为京腔:"其实,这座老宅,我也有六十多年没来过了。最后一次,是与杨绛同来。我们是在苏州举行的婚礼,然后回家参见父母。传记作者多数苏冠锡戴,愣把婚礼改在无锡举行。本来,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们又没有问过我,或杨绛,出错也是难免。祖上在无锡,总共有三处旧宅。这一处,从前叫七尺场,眼下叫新街巷;另外两处,已融入沧桑巨变。关于这一处,我也向无锡市政府打过报告,要求拆除,坚决不留话柄。但是有人硬要留着建纪念馆,根本不尊重我的意见。唉,你说他们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谁?如今阴阳隔世,说啥也不管用了。这院子长期被一家衡器厂占用,前不久他们搬家,把家具什么的都带走了,连条凳子也没剩。因此,害得您老人家今晚暗临,也只能干站着。老人家不嫌弃,请就在这台阶上坐一会儿吧;外面雨愈下愈大,免得淋坏了身子。""这雨下得离奇,太湖水一个劲地猛涨。"魔鬼也不客气,他用袍袖轻轻拂拭一下台阶,然后大大咧咧地落坐,四面观察一番,说:"吓,你这房子,够老够破的了!叫我几乎不敢认。亏得前面墙角钱绳武堂四字还在,这才唤醒记忆。不瞒你说,那次在湘西,我假作醉眼迷离,错走进了你的屋子之前,就悄悄来过你这老家;这就好比大作家写文章,事先翻了很多书,准备好若干张资料卡片,下笔之际,却要故作随意地说写到这儿,忽然想到……借以炫耀自己的博学。这技巧后来被你学去应用在《围城》里,譬如孙柔嘉使计捕获方鸿渐,她每次去男教员宿舍找他套近乎,明明是寤寐求之,刻意为之,却总要装作不过是偶尔路过,顺便进来说几句闲话。噢,我记得这前门口有过一副砖刻对联,是令尊大人的手笔,如今不知还在不在?写的是:文采传希白,雄风劲射潮。文绉绉的,很不好懂,总之都是你们钱家祖上的盛事。大厅还有一副抱柱楹联,是南通张謇张状元的手笔,这老爷子确实厉害,他仿佛早就预见到你的前程,因此直截了当地以司马迁、钟嵘作喻,楹联说:金匮抽书,有太史子;泰山耸桂,若颖川君。……""失敬,失敬!你老人家的记忆倒是蛮棒的嘛!"钱钟书低眉微笑;那神态,令人想起画家高莽一幅著名的速写。
  "过奖。你的记忆才真正叫棒!恺撒能记住麾下三万大军每一个人的姓名,你比起他毫不逊色。我真奇怪,科学家为什么没有把你的大脑拿去解剖?"魔鬼盯着钱钟书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半截铅笔,像在琢磨一件新式武器,转而又说:"上帝对你真是太宠爱了。现在,你应该掌握上帝差你入凡的全部秘密了吧。上帝让你投胎于江南名门---而不是寒门;落地就过继给伯父---小小年纪便识得人世悲欢;抓周抓中一本书---为以后取名钟书预作铺垫;小学作文就出类拔萃,一鸣惊人---老师给的评语常常是眼大于箕、爽若哀梨;中学时更是眼高于天,目空凡尘---天才多数都是这个德性;大学进的是清华外文系---而不是国文系;留欧攻读的是西洋文学---而不是东方文学;归国后七转八转,最终又转回中国文学---而且是古典文学;凡此种种,都是上帝的神来之笔!犹如唐玄奘的西天取经,着眼点还是光大东方文明;又犹如宇航员的探索外太空,归根结底还是张扬地球人的梦想。""承教,承教。"钱钟书拿铅笔虚指着魔鬼的鼻梁,改用英语说:"我要早晓得是上帝在背后安排,肯定就偏不搞古典文学。""迟了,迟了。"魔鬼露出夸张的狡黠,"人类至今还不会破译上帝的密码。我么,虽然被上帝贬在地狱,毕竟也是堕落的天使,黑暗王子,若印名片,也摊得上填个前六翼天使或上帝原助理之类的头衔,多少识得上帝的能耐。
  上帝在你未生之际,就把你一生的程序都设计好了,那情形,就像目前市面上出售的电脑软件。我前面说到,你青少年时就锋芒毕露,头角峥嵘,一路走过去,自然要刺痛很多人。笋要出头,就得拱破地面,锥要脱颖,就要戳烂口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坊间流传,你在清华曾得罪多名教授,在西南联大又说过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之类伤人的狂言。前一点已经坐实,想你也不会抵赖。至于后一点,情况就复杂化了。目前,若干敬爱你的人,包括杨绛,纷纷出来辟谣,认为莫须有,纯属泼脏水,污蔑。真实如何,我想你自己知道,上帝更知道。不过,这不重要。非常之不重要!若按我辈魔鬼理解:没说,就拉倒;万一说了,又怎样?真的,无非是更像钱钟书!才子出山,必然白眼朝天,张狂兀傲;这也是成长的需要。大凡厚重厚道之举,多在阅尽沧桑、淡漠声名之后。唔,你那年在《宋诗选注》点评王安石,指出他的得意之笔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涉嫌抄袭唐人。证据是:绿字的这种用法,唐诗中早见而且屡见,以博极群书自负的王安石不会没看过;因此,他很可能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荆公九泉闻知,竟掀髯微笑,丝毫不以尔为忤。倘依他年轻时的拗脾气,怕不在梦中扯了你同见包拯,告你个损害名誉罪和鞭尸罪!世事波诡,人心云谲,个中机关,令尊大人堪谓老马识途。因此,他既为你取名钟书于前,又为你改字默存于后。默存,默存,以默获存。他早看出你的任意藏否、逞才使性是处世大忌,预先告诫你遇事应三缄其口,全身远害。"钱钟书仰首向天---老父钱基博当年的种种教诲一齐奔聚而来---"那时我还懵懂。"他说。"懵懂"一词,用的是法语。
  "你当然懵懂;少年人没有不懵懂的,要不怎么说天真未凿呢。"此时,檐外雨脚渐粗渐密,魔鬼试探性地把手掌伸向半空,仿佛在承接暗中落下的粟米。"老子的话,儿子是很难一下子就领会的,它需要实践的不断催化、贯通。譬如说,写《围城》的当儿,你正是血气方刚,壮志凌云,好比留学归来的方鸿渐,压根儿就不屑把他老子方翁的处世宝训放在眼底。直到后来写另一部长篇《百合心》,写着,写着,才猛地生出几分小心。""说到《百合心》,那真是无法弥补的遗憾。"钱钟书被触痛心事,语气间多了几分沉重。"本来已开了一个很好的头,四九年搬家,从上海搬往北京,偏生把手稿弄丢了。我真怀疑是魔鬼的恶作剧!哎呀,你老人家别误会,在下绝不是指桑骂槐,这只是人类一个惯用的说法,把无法测度的坏事统统诿过于魔鬼。你能理解?你能理解就好!说实话,如果手稿不丢,我会继续把它写完;我相信它一定比《围城》更精彩。""哈哈,你这话可以蒙别个,却蒙不了我。"魔鬼霍地从台阶上蹦了起来,禁不住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不觉就露出了三头六臂的魔相,但那只存留了瞬间,随即又恢复了诗哲式的优雅造型。他一边说一边又坐回原处。"关于《百合心》手稿丢失的事,你在国内外发表过多次谈话。我冷眼瞧去,就像看一部配音毛糙的翻译片,讲话和口型总是对不起来。譬如那字数,在日本京都大学座谈,孔芳卿记录的是二、三万字,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座谈,夏志清记录的是三万四千字,在北京寓所接待采访,彦火记录的却是二万字,以你向来之精细,前后不应有这么大的误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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