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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圣皮埃尔岛

作者:郭宏安




   圣皮埃尔岛,是瑞士比埃纳湖中的一个小岛,卢梭晚年曾为了躲避世人的仇恨而来到岛上,故又称卢梭岛。卢梭走了,而小岛出了名,引来歌德、约瑟芬王后等名人驻足观赏;年轻的浪漫派文人更是络绎不绝,纷纷来这里朝圣;如今,这个岛已经成为国家保护的一处名胜了,游人如织。我到瑞士已经三次,第一次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还不知道卢梭有这一段经历,即使知道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再说那时旅行也不大方便;第二次是十多年前,兴趣专在瑞士当代文学,虽然也读过卢梭的《忏悔录》和《漫步遐想录》,但毕竟没有匀出时间来关心一下卢梭的行踪;这第三次嘛,就在去年,既然已经知道卢梭在岛上住过一个半月,既然已经知道卢梭对这个岛有过令人怦然心动的描绘,既然已经知道这个岛自卢梭以后已经成为名闻遐迩的胜地,那就不能不去探访一下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先得查阅一番地图。找到比埃纳湖,那是一个由西南向东北横卧在瑞士东部汝拉山脉脚下的狭长的湖,由一条运河与南边的纳沙泰尔湖相连。湖的东北端是比埃纳市,西南端是一地岬,突出在湖中,却找不到一个类似小岛的东西。看看地图,却明明标有圣皮埃尔岛的字样。原来岁月的流逝已经改变了山川的形貌,虽然不是沧海桑田的变化,但是一二百年的光景,对于一个小岛的消失,也足够了。原先,卢梭住过的岛称为圣皮埃尔岛,纳沙泰尔人称之为土块岛,除此之外,在西南方还有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岛,"这个岛小得多,既未耕种,又无住户,仿佛是从前由于风暴的袭击而从大岛分离出去的;在它那沙砾中只生长些柳树和春蓼,但是那里却有个高墩,细草如茵,极可人意"(卢梭《忏悔录》)。岛上虽无人居住,可卢梭运去了一些兔子,所以这个小岛人称兔岛。卢梭走后一百年,汝拉山脉的水系改造导致水面下降,一条细细的沙滩已把圣皮埃尔岛连同西南方的那个小岛和南端的陆地连接起来。圣皮埃尔岛虽然还叫岛,其实已成为一个半岛,名实不符了。据说此岛原像一条鲸的脊背,如今则连腰和尾巴都露出来了。比埃纳市有旧城可观,由洛桑出发两个多小时即可到达,看完旧城,一个下午给圣比埃尔岛,时间足够了。好,说去就去。
  我和妻子,一个背上行囊,一个提上手袋,兴冲冲地从洛桑出发了。我坐火车,总是贪婪地望着窗外,恨不能把沿途的景色一一收入眼底。车上乘客不多,或读书,或闲聊,或养神,或拿出纸笔来工作,或就在座位上吃自己或买或带的早餐。总之,很安静。火车在平缓的谷地中穿行,两旁有大片的向日葵,向着太阳开着黄色的花,还有麦田,草地,森林,黄的或黄白相间、黑的或黑白相间的奶牛,或站或卧或悠闲地徜徉吃草,收过的麦田里有成群的乌鸦觅食,割过的草地上则有用白塑料皮包着的一捆捆牧草。时不时地有几栋小房子掠过,皆白墙红瓦,令人赏心悦目。西面则是连绵不断的汝拉山脉,山谷里稀稀落落地散布着村镇,小教堂尖尖的钟楼时时映入眼帘。过了以矿泉水闻名的小城依弗东,火车就沿着纳沙泰尔湖的西岸向北迤逦而行,风光也自不同了。纳沙泰尔湖是完全属于瑞士的第一大湖,呈长形,比比埃纳湖大得多,听说这个湖盛产鱼虾。一大片浅绿色的水,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银光,湖上一片空氵蒙,未见有往来的船只。对岸的远处是一片灰蒙蒙的群山,那该是阿尔卑斯山脉了,然而只是一个轮廓而已。湖滨的山坡上有大片的葡萄园,其颜色深浅不一,大概是葡萄的品种不同吧。火车经过纳沙泰尔的时候,只见一片淡淡的赭石色的房屋,包围在一片片的葡萄园中。不久,大约两个多小时以后,比埃纳到了。与洛桑到弗里堡那条路线相比,风光似乎凝重了些,不那么明丽鲜亮。
  比埃纳是一个德法双语城市,只有五万多人口。从前只知道它是欧米茄手表的故乡,第一个欧米茄手表厂建于1879年,已有一百二十年的历史了,不知道它还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旅游城市,其旧城保存完好。上了公共汽车,正发愁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对我们说:"你们在下一站下车,往上面走,就到旧城了。我刚才听见你们向司机先生打听去旧城的路,祝你们玩得愉快!"在瑞士旅游,常常碰到这样热心的人。我们向他道谢,急忙下车,不料他也下车了,给我们指路,朝上坡走去就是。我们跟他道了再见,上了路,一拐弯,就到了圆形广场,果然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好去处。广场周围有几家饭店,时近中午,已经有不少人吃饭了。有的餐桌就摆放在露天里,还有一个乐队对着就餐者在演奏,演奏者皆着民族服装,演奏的是一支民间的曲子。广场的中间是一个大喷泉,上面立着一个彩绘的古代武士,象征着民兵和战争。据说这里自从十一世纪起,有好几个世纪是比埃纳的中心,当时,市议会的成员们围坐在一起,呈半圆形,审判犯人,这也是广场名字的由来。旧城的街道起伏很大,由碎石铺就,曲径通幽,不少人家的窗户上摆满了鲜花。房子多为两三层,由巨大的石块砌成,尖顶,散发着古老的气息。临街多为店铺,行人很少,显得很幽静。引人注意的是饭店的招牌,皆为熟铁制成,弯成鸟兽的形状,下面吊着一块或方或圆的铁皮,上面写着饭店的名字。一家饭店的招牌是一只孔雀,作低头觅食状,叼着一块上方下尖的铁皮,上书饭店的名字,字体颇饶古趣。
  走出旧城,来到新的城区,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比埃纳是一个很繁华的城市,街面整洁,商店林立,免不了进去逛逛。已经中午了,正好吃了午饭去游圣皮埃尔岛。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很大的快餐店,坐下来,慢慢悠悠地吃着,喝着,心想时间还早。吃了午饭之后,沿着一条运河,边走边看,说笑间便到了湖畔。湖畔是一片绿地,水中只见数十只天鹅和大群的水鸡、野鸭之类,岸上则有成群的鸽子飞来飞去。湖畔立有一块招牌,上面画着湖中常见的水鸟,皆有说明的文字。稍远处是一座学校,学生们在草地上或坐或卧,或者蹬着滑板来来往往。码头上却不见一只船,也没有等船的人,糟了,心里不免打起鼓来。往南面看,是蓊蓊郁郁的一片,想必那就是圣皮埃尔岛了。找到行船时刻表,那一天是星期四,末班船刚刚开走。唉!想不到近在咫尺的圣皮埃尔岛,失了舟楫之便,就只好望湖兴叹了。有一个人对我们说,可以步行到圣皮埃尔岛,我们望了望,到那蓊蓊郁郁的所在,起码要两个小时,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打开旅行图,发现湖的西岸的中间,有一座小城,叫那维尔,离圣皮埃尔岛很近,说不定那儿有船。说走就走,我们乘火车到了那维尔。不想到了那维尔,也是没有船,除了不多的游人之外,只有一个人在修理他的游艇。他说他可以送我们过去,我们想,本来到岛上可以自由自在地逛逛,怎容得身后有一只船等着,况且时间也不早了,只好拒绝了。我们在那维尔看了一会湖,心里懊丧,只看见一片碧绿的湖水和蓊蓊郁郁的圣皮埃尔岛。在回转洛桑的车站上,看见七八个老妇人,皆手持手杖,足蹬旅游鞋,背着背包,一身短打扮,显然是结伴旅行的。
  到了比埃纳,却没有到圣皮埃尔岛上走一遭,心里着实不甘,觉得对不起卢梭。名人住过的地方,后人不一定非要去看。但是,卢梭则有不同。他出身贫寒,自幼失恃,完全靠自学而成为后来人奉为楷模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为了躲避封建和教会势力的迫害而东躲西藏,最后逃到了圣皮埃尔岛,"决心在此度过余年",然而他竟不能,人家只让他住了不到两个月的光景,就又把他赶走了。这样的地方,后人是不能不去看一看的,一是为了瞻仰凭吊,二是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值得他如此留恋。于是,过了不到二十天,我们又专程前往,这一次是只游圣皮埃尔岛的。
  又一次背上行囊,又一次提上手袋,又一次到了比埃纳,这一次下了火车,直奔湖畔。好在路不远,步行即可。船很漂亮,船员是一色的蓝制服,很精神,可是游客不多,且多为老年人。船沿着西岸,停了三四次,都是很漂亮的小镇,也许是星期二吧,上下的人颇为寥落。大约五十分钟过后,就到了圣皮埃尔岛的北码头。这里正位于半岛的中间,想必是原来圣皮埃尔岛的南端吧。卢梭来此安家之前,曾经到过这里,那是一次徒步旅行,乘的也不是轮船。那时盛行徒步,可以跋山涉水,可以走走停停,可以沉思默想,远不似今日之旅游,假火车、飞机、轮船之力,直扑目的地,连想一想的工夫也没有。旅行之乐,乐在过程。如今世界是变小了,然而观赏的乐趣也变少了。下了船,转眼间,游客星散,岛上(其实是半岛上)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颇有空旷孤独的感觉。顺着大路走不多远,就到了一座旅店的门前,然后有一条小路,折向南码头,那里有一个卢梭的半身胸像,基座有一人高,可是没有半点文字的说明。后来我知道,那尊雕像出自法国著名雕刻家让·安东尼·乌东之手,完成于1779年,正是卢梭逝世的第二年。雕像正对着湖面,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周围是扶疏的灌木,稍远处则有一些小学生在水中玩耍。那就是卢梭为了在湖中顺水漂流而上船的地方吗?卢梭在《漫步遐想录》中写道:"风平浪静的时候,我常常一离开餐桌就独自跳上一只小船,一直划到水中央……到我随水漂流的时刻,我就快乐得浑身打颤,我说不上也不明白我这样快乐是什么原因,也许那是暗自庆幸我就这样逃出了恶人们的魔掌吧。"所谓"恶人们",究竟是谁呢?照卢梭的说法,"全欧洲都起来咒骂我了,……所有杂志,所有报纸,所有小册子,都敲起了最可怕的警钟。"咒骂他什么呢?他们说他是一个"反教分子",是一个"无神论者",是一个"狂人",是一个"疯子",是一头"猛兽",是一只 "豺狼",这个"他们",包括了狄德罗、霍尔巴赫、格里姆等百科全书派的哲学家、一些背叛了他的贵夫人和女才子以及巴黎、伯尔尼、日内瓦的政府和教会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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