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沉星档案

作者:张 欣




  一
  
  陶然躺在寒冷的冰库里,通体透凉,眉宇间已挂上了白霜。原本细嫩的颈部依稀留有卡勒的痕迹,所以令她的脸色泛青,香肩瘦削面不见骨,因没有受到伤害,仍是她身体中最为曼妙动人的地方之一。然而,一道长长的尸体解剖的刀伤却像伸展的水律蛇一样,从她的上身蜿蜒到腹部。
  金枝玉叶般的身体被粗针大线地缝合,似乎不止一次。不觉让人想到死于非命的邓丽君、戴安娜,美貌,嗓音高贵优雅,气质压倒群芳是她们的原罪,谁知道大众的惋惜中有多少庆幸和自慰的成份?只是那窒息与破碎的身体已同她们的芳名、意志毫无关系了,这便是死亡的价值,灵与肉是可以分离的,声望和躯壳也是可以分离的。
  对于陶然来说,大致也是如此,生前排闻不断,死后传言缠身。比起名女人来,她可能微不足道,但对于身边的芸芸众生,以及惟恐天下不乱又寂寞已久的媒体,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已经够丰富多采,并且足以告慰相貌一般、铢积寸累的平庸女性了。
  陶然是电视台著名的制片人兼主持人。
  “以活泼、涪新的主持风格和亮丽、端庄的荧屏形象得到了广大电视观众的认可和喜爱。”讣告上是这样评价她的。
  尸体是在她的豪华寓所被发现的。当时,几个“蜘蛛人”吊在半空中刷洗大楼外层的水晶马赛克墙,透过户主的落地窗,发现女事主在家中的客厅里遇难,便向物业公司报告。值班人员经过查实,迅速拨打了110。
  刑警发现,陶然仰卧在沙发旁的地板上,上身穿一件粉色绣花睡衣,下身穿白色内裤。口鼻流血,颈部有卡勒痕迹,胸口及手臂有多处浅刀伤。现场门窗完好,卧室化妆台抽屉内的现金和贵重物品均无损失。保险柜没有发现被撬痕迹,里面的20多万元现金,数张存折和房产证丝毫未动。
  刑警在陶然的卫生间和客厅发现多处血迹,经过化验,除了陶然的血型之外,还有与陶然不同的A型血。另有一把带锯齿的水果刀。尸检证实,掏然是颈部受压窒息死亡,时间约为凌晨3点。如果不是命案,甚至连她的家人也不知道她有这样的高尚住宅。陶然有个性,但不张扬。电视台有主持人开白奔或跑车,全身的名牌披挂,但不是陶然。掏然有着清丽脱俗的外表,同时又有邻家女孩的乖巧,这也是她格外讨人喜欢的原因。
  陶然是个大眼妹,有人说她的脸上有一半是眼睛。她的眼睛黑如浓墨,亮如点漆,长长的睫毛仿佛蝴蝶呼扇的翅膀。身体也是一等一的,蛮腰盈盈一握,窈窕的体态宛如垂柳临风。
  值得注意的是,陶然生前所在的电视台有一部分工作人员似乎对她的死没有表示太多的惋惜和哀痛,甚至还有人跑到僻静的地方去放了鞭炮。
  陶然怎么会得罪这些人呢?!
  这些反常的现象,使媒体对于这个炒作对象更加虎视耽耽。而陶然可供炒作的素材,除了红颜薄命、单身、名下神秘的巨额财产之外,还有就是她受观众欢迎却不被同事喜欢,这背后一定大有隐情。
  在缺乏热情、理想、祟高和献身精神的今天,这是典型的大众口味。
  陶然最后的遗容,在没有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之前是不能随意瞻仰的,除非她的亲属同意。
  也就是在传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颇具势头的时候,先后有四个人乘着夜色和初冬的蚀骨寒意,在得到陶妈妈的恩准之后,来到殡仪馆,单独凭吊了陶然。
  为了躲避记者的贴身采访,郭宇刚是午夜以后来探望陶然的。
  值班人员对这个把风衣领子高高竖起,貌似私家侦探的家伙很不满意。“拜托你,把墨镜拿下来,现在是凌晨两点。”值班人员无法拒绝两张百元大钞,所以没有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
  郭宇刚摘下墨镜,被值班人员仔细端详:“你演过什么?不是太有名嘛。”
  郭字刚苦笑,心说我根本就不是演员,人生大剧中最重要的角色就是曾经与陶然结过婚。
  郭字刚是陶然的前夫。
  他真是佩服那些无良报人,挖地三尺,居然把他这个小人物揪了出来。自己的那个死样子被登在报纸上,他从心里觉得对不起陶然。陶然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男人一事无 成,寂寂无名。他真不给她长脸,根本不配是陶然 的前夫。
  连记者对他都有点失望,“报料啊,赶紧报点 科出来嘛。”“有没有什么精彩的故事?”“一定是她 抛弃了你,到现在都没发达嘛。”
  “如果陶然没有死,也会被你们逼成阮玲玉 的。”郭宇刚无比伤感地说。
  “可是她死了,我们也要吃饭呵。”这就是他们 的回答,几乎是漠然的。
  郭宇刚也不明白,为什么陶然的离去,得到的 同情那么少?负面的传言纷纷扬扬,有些人甚至省 略了表面文章。看来年轻、貌美加富有是招天忌 的,何况升斗小民?!
  当然仍有小报记者穷追不舍,许下费用之类。 他当然会痛斥他们,写不写是一回事,他们开的价 码简直是侮辱他。
  值班人员打开冰柜便悄然离去。剩下郭宇刚一 个人面对着冰清玉洁的陶然,。他对她的感情其实并 不复杂,那就是想恨也恨不起来。通常离婚的男女 极少没有隐怨的。
  他忍不住去触摸她的脸颊,没有生命的东西是 多么让人绝望和哀伤啊,花岗石都比她温热。
  他把手缩了回来。
  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时他是在歌舞团舞 蹈队,年纪轻轻已经是副队长了。在迎接一批新学 员时,他发现了陶然。当时只觉得她眼睛大,别的 印象很谈,总之是乖乖女的模样。她练功还是很勤 奋的,有时一个人对着落地镜做动作,满头大汗却 绷着好强的小脸。甚至有一次压着腿,人却睡着 了。
  陶然的条件应该说是不错的,自己也很努力, 但成功的因赢常常不那么简单。她跳舞的爆发力不 够,同时又欠缺表现力,恰恰这两点特别不容易说 清楚,要靠本人去悟。陶然是那种急于成功的女孩 儿,所以也十分苦恼,有点情绪就去找郭字刚聊, 郭宇刚也像大哥哥似的开导她。那时郭宇刚的形像 很正面,业务不错,要求进步,是个力争上游的好 青年。团里也有意想培养他,认为他是个干部苗 子。
  当时团里的男一号叫沈汉风,天生一块搞舞蹈 的材料,有一种病态的苍白和冷漠。他平时谁也不 理,练功也爱来不来的,整天到现代舞团去听课, 而现代舞团是否能存活还是个未知数,毕竟有个和 者盖寡的问题。团里不放汉风,汉风也未必敢去, 但他很接受那种味道,认为是真正的艺术。他自己的业务汇报作品,就是莫名其妙的《无题》,现场空间有一个古老的,缓慢转动的旧式木条电扇,舞台设制犹如洞穴,破败不堪,但到处挂若柔白的、充满现实感的卫生卷纸,一条一条的在空中飞扬。他穿着贴身的舞衣,又浑身涂满胶水,舞姿倒是无限优美,无比忧伤,似诉千言万语,但最终全身粘满了卫生纸的碎片,最后又在这些碎片中窒息……团领导看得面面相觑,舞蹈队开了锅,什么看得懂啦看不懂啦。
  郭宇刚对沈汉风十分反感,觉得他的舞蹈语汇很不健康,散布的是一种颓废、消沉的情绪,以这种状态怎么能演好大型歌舞史诗《旗颂》呢?!
  他找沈汉风交换思想,显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沈汉风根本不说话,斜着眼睛看他。
  时间就这样细水长流地过去了,每个人都在成长。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团里的人都不大能接受汉风,他自己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孤独。只有陶然有些崇拜汉风,她觉得她是懂他的,只是说不出来。而在舞蹈的爆发力和表现力两方面,汉风也给了她很多启示。渐渐的,两个人走得近了。
  那时候的郭宇刚已是舞蹈队的队长,为了对陶然负责,他总是提醒她不要盲目地理解艺术。艺术不是抽象的,要赋予它思想的光芒,譬如为四个现代化奋斗的精神,这才是艺术真正的内核儿。陶然学给沈汉风听,沈汉风说放屁,艺术就是抽象的、感性的、意念的,艺术就应该远离政治。话又传了回来,郭宇刚认为这是一种反动。
  对于陶然来说,两个人她都喜欢。汉风的唯美,郭宇刚积极的人生态度,虽然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对她都构成吸引。她那时很单纯,他们说什么,怎么说,她都觉得有道理,瞪着大眼睛一个劲地点头。
  陶然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爱好文艺,更别说吃这碗饭了。郭宇刚的父亲是冶金局的一个副局长,相对优越的家庭环境令他天生有一股精英派头。说到底,他对汉风的抗拒也是一种“阶级烙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陶然的母亲得了一种怪病,每天周身无力地下不了床。医生给开了一种外国针剂,隔两个礼拜打一回,说是增强抵抗力,什么时候压倒了病魔什么时候算好。这种药不仅贵,还特别难搞,要到境外去弄。
  陶然觉得汉风的父母都是医生,就去求他。汉风也很想帮她,但他爸爸妈妈是小医院的医生,并没有太大的法力,更重要的是,父母原希望汉风长大后做医生,对他从小爱跳舞,三天磨烂一双鞋简直是难以容忍,几乎打断了他的腿。自从他选择舞蹈为职业后,失望至极的父母就不再管他的事了。
  汉风的家庭观念相当淡薄,他对自己的身材很挑剔,非人般的节食。有一回他病倒了,如果不是陶然到街上去给他买白粥,他非虚脱了不可。郭宇刚知道后说风凉话: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吗?敢情食粥啊。就是这种时候,陶然劝汉风回家歇几天,汉风都宁肯熬着,也不回去。这次为了陶然的母亲,他回家做了努力,结果被父母冰冷地拒绝了。
  谁都不能活在玻璃罩里只谈艺术,在现实面前,汉风显得力不从心,没有底气。
  郭宇刚拿着药方找了他父亲,药很快就买到了,而且他不收陶然的钱。
  陶然并没有拼命坚持,她也不知道母亲要用多久这种药,即便是郭宇刚肯要,她一下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好在用药之后,母亲的病情的确有所好转。
  三个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了。
  当时的郭宇刚真可谓春风得意,团里马上要提他当副书记。相比之下,汉风处于弱势——上节目的时候用他,别的时候就想不起他了。陶然的性格中,其实有侠肝义胆的一面,便在情感上很自然地偏向汉风,两人总在一块儿,还带汉风去见了她父母。陶妈妈说,这么精致的人,能吃五谷杂粮吗?陶然说,我们不吃饭也能活。
  她当时就这么虚无飘渺,浪漫情怀。
  但在这时,郭宇刚也向她提出来确定恋爱关 系。陶然也喜欢郭宇刚,想到来团之后,郭字刚不 仅是她的兄长,还是她的良师益友,同时进步得那 么快,跟他在一起虽然不那么浪漫,但心里踏实。 有一次,陶妈妈弄了点土特产,叫陶然务必为买药 的事当面向郭局长致谢。陶然去了郭宇刚家,他家 的条件就不用说了,关键是郭局长和蔼可亲,也很 喜欢陶然。
  陶妈妈说,我用的是人家的药,你却跟另一个男孩好,这合适吗?再说你又不是不喜欢郭宇刚。
  陶然犹豫了很长时间,就跟汉风断了。
  她决定一心一意跟郭宇刚好。
  有一天,陶然在练功房练功,沈汉风走过来, 面无表情地对她说道:“何必自苦?你将来是书记 夫人,局长的儿媳妇,就是成了胖企鹅也没有后顾 之忧啊。”
  陶然气道:“如果你觉得这样说痛快,随便你 怎么说吧。”之后看也不看汉风,继续小跳。她的 腿笔直秀美,像安了弹簧那样轻盈地弹起。“我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汉风的语气里带着蔑视。
  陶然回过头来,背靠把杆:“我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是为了爱,一定会选择我,可你选择了别的东西。”汉风丢下这句话,走了。
  陶然在落地镜前垂手而立,她问自己,你是不是选择了“药”?
  本来她不想把感情和药掺和在一起的,不幸的是它们水乳交融。她甚至觉得她和郭宇刚确定关系之后,母亲好像在暗中松了一口气,病情和气色都好多了。
  母亲还说过:汉风不是过日子的人。
   陶然这样说服自己,我也不是不能跟你汉风好,可你这种态度,到底是示爱,还是把我往郭宇刚那边推?!再说选择郭字刚就一定是功利的选择吗?如果汉风一句话就把她说得回心转意了,那不等于她承认自己是个贪图虚荣的女孩?
  退一步说,就算是为了药,也没什么可耻的,我不能像你汉风似的不回家,不管父母的死活。汉风搞不到药,就再也没问过陶然母亲的事。人家郭宇刚不用提醒,到时候就把药送来了,平时还问寒问暖的。要不人家怎么会是书记的人选?
  陶然说服了自己,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她和郭宇刚的关系发展得很顺利,基本上谈婚论嫁了。
  房子,郭局长给找好了,物质方面的事,陶然没操一点心,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那段时间可真是无忧无虑啊。
  谁也没想到郭宇刚会栽。就在这万事俱备的时刻,郭局长突然被抓起来了,说是受贿罪。用现在的眼光看,真不算什么钱,可在当时就是天文数字,惊天大案。案例在报纸上登了出来。这事一下子就把郭宇刚砸蒙了,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
  郭宇刚父亲的家被抄,小两口准备结婚的新房 也给没收了。
  这种事对一个家庭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郭宇刚就是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父亲有着一张国字脸,浓密的眉毛下两眼炯炯有神,温厚中不失威严。对于郭字刚的教育和影响从来都是很正面的,经常圈阅一些重要的文件和社论让宇刚学习,叫他在政治思想方面不落伍。
  无论如何,郭字刚无法相信父亲和罪犯会划上等号。
  他一直认为这件事搞错了,总有一天会有人出面更正,并向他们做出解释。直到父亲开始服刑,他才明白他的愿望只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最不愿意回首的往事。
  
  二
  
  “喂,永利吗?我是永虹,我跟你说,你那个宝贝女儿可太不像话了,昨天老师打电话把我叫到学校,一谈就是仨钟头……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是竞争上岗……”
  “对不起,我不是赵水利……”
  “噢,听出来了,是小王吧,你看我一着急……我告诉你,你找对象的事,亲姐姐我正给你张罗,本来条件真是蛮不错的,可她听了你的条件不满意,说想找个懂外语的。奶奶个熊,那你就到外交部去找啊,托我干码?!她倒是搞外贸的,不是也说单位要解散吗……”
  “我不是小王,我是……”
  “李三炮;这回真听出来了,你那个胃病偏方我可给你搞到了,丽珠得乐对你这个老胃病那就是糖水,我这偏方,一吃准利索……”
  “我不是李三炮,我叫杜雄,新分到刑警队的,队长叫我给赵永利当助手,说他经验丰富。”本来杜雄不想说那么多,但对方既然对刑警队这么了如指掌,肯定是个人物,所以他也不敢怠慢。老实说,这种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的女人他一点也不喜欢,社会进化到今天,人活得越来越自我,凭什么我找不着对象、烂肠子烂肚子的事也要让你知道?就算你年龄大,那也可以活得优雅一点,婆婆妈妈的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以为这回对方该卡壳了,没想到对方更亲热了:“杜雄呵,有空到家里来吃饺子吧!我知道你是山东人,警校刚毕业,是刑警队有文化的新生力量。到了南方水土不服,没关系,我给你煲凉茶噶,慢慢就习惯了……永利跟我说了,你是大学生,有精趣,是背着小提琴来报到的……永利真应该向你学习,如果他也有文化、懂生活,哪至于离婚啊……”轮到杜雄卡壳了。
  幸亏小王进来,接过电话去贫了半天。杜雄把办公室的桌子全擦完了,他才挂上电话。杜雄问道:“谁呀?”
  “老姐呗,赵永利的姐姐赵永虹,刑警队的编外政委,挺热心的一个好人。
  “在居委会工作吧?”
  “什么话?别拿村长不当干部,正经国营酒厂的工会小组长。”
  “怪不得刑警队不缺酒呢。”杜雄一到队里,就觉得哪儿哪儿都弥散着一股劣质白酒的味道。
  赵永利、李三炮前后脚一进屋,刘队就跟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他一出现,大伙也不乐了,刘队也不是扮酷,就是一脑门官司,整个一个苦大仇深。他说话倒也开门见山:“我说赵永利,大美人可还在冰库里镇着呢!我看你是真不着急啊。”
  赵永利道:“哪能呢,我跟杜雄一直就没闲着。”
  “进度,我要的是进度,有影儿没影儿呢?!”刘队不耐烦道。
  杜雄看着赵永利,赵永利看着刘队,声音小小的:“还没有头绪……”
  刘队皱眉道:“总不至于我亲自挂帅吧……”
  话音未露,赵永利和杜雄一块说:“不至于不至于。”
  .
  总算李三炮谈起盗窃团伙的事,给赵永利解了围。
  刘队临走时说:“赵永利,我差点忘了,过两天局里开‘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表彰大会,通知你姐参加啊。”
  “别别别,你还不知道她这个人,越表扬红旗举得越高……”
  “那还不好,我看现在社会上这样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可她也热心得没边了,差不多是在骚扰刑警队。”
  
  “我还没嫌她乱呢轮不着你。再说也不是你上台戴大红花,你给我通知到就完了!”
  赵永利和杜雄再一次来到梅苑。这是一个浓荫苍翠的封闭式管理的小区,有四栋高层建筑,分别叫作松院、竹馆、梅苑、兰圃。梅苑的32层E座,便是陶然生前的寓所。
  来过许多次了,每次都有不同的收获,除了出事现场的种种可疑之处外,还有死者之外的指纹和血迹,以及陶然的记事本。
  这回似乎不可能有什么新发现了。
  出了住所,赵永利没下楼,反而上了天台。
  杜雄道:“还去天台干吗?上回不是已经看过 了吗?就是一截消防水带,不定谁家孩子淘气干 的,如果是作案工具,能丢在现场?”
   赵永利没理他,显然他是有备而来,他从包里拿出绳索,甩开,一头拴在自己腰间,准备攀爬至陶然住所的洗手间排气扇处。
  杜雄抓住绳索,劝道:“老赵,你到现在还觉 得是入室盗窃引发的杀人案?怎么可能呢?先不说保险柜里的现金、房契,就说这桌上的金劳表、钻戒、高级相机,哪一样也没少。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们办案也要有点想像力。”
  “有想像力我就去当记者了。死者她丢钱包了没有?”
  “丢是丢了,里面没多少钱。”
  “那也是一条线索,不能随便排除。你拽住了,我看看有没有作案的可能。”
  杜雄双手拽着绳索,仍沿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嘴里还嘟囔道:“死者并没有被强奸.不是抢劫,不是奸杀,明摆着是情杀嘛。”
  赵永利气得嚷嚷起来:“你是根据报纸办案,还是根据实际情况办案?报上瞎编的故事你也信?!”说完哼了一声,攀缘而下。
  这一趟总算没白来,赵永利从天台下到陶然家窗口,不仅证明了一种作案方式的可能性,并且所需要的绳索和消防水带的长度大致相等,这不应该是巧合吧?而且在死者家室外悬挂的空调主机壳上,有两个穿袜子的脚印。赵永利心里一阵狂喜,仿佛考古学者在马嵬坡上捡到了贵纪袜。
  等到他们离开梅苑时,正值下班高峰,街上车水马龙,两人心想也别凑热闹了,便到街边去吃煲仔饭。
  赵水利把堡仔饭搅了个底冲上,散散热气。杜雄也学着他的样子照做,煲仔饭烫得下不了嘴,杜雄一手拿一支卫生筷划来划去:“老赵,我听说你老婆长得比陶然还漂亮。”赵永利面露得意之色,嘴上却说道:“没有的事,你听他们胡说八道。”
  接下来,杜雄以为赵永利会说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怡雅小区。
  怡雅小区就是梅兰松竹汇集之处,四幢高楼之间有一个大草坪,眼下奔跑着孩子,也有大人颇悠闲地席地而坐。大门处的保安穿着灰制服,背着手东张西望,一副狗腿子摸样。也许正值下班时间,高级轿车出出进进格外频繁。
  人家这也是一辈子!赵永利看着煲仔饭上仅有的几片半透明的腊肉,大声地招呼店面伙计:“来点辣椒酱。”伙计一言不发,没表情地拿来一大盆,叫他自己加。
  “想一想真是不公平,”赵永利给自己加了一大勺辣酱,“一个小丫头片子,她有什么能耐,就能过上这种生活?几百万元的存款,五张房契,戴十几万的手表,她凭什么?!”
  杜雄笑道:“还丫头片子?三十有四,在我眼里就是老人家了。”
  这也难怪,杜雄的女朋友唐晓橙,今年24岁,空姐,跑北京至青岛线的。杜雄在北京读书,只坐过一次飞机探望病重的父亲,就认识了晓橙。年轻人的爱从来是一瞬间的事,那种感觉奇妙极了。晓橙长得眉清目秀,脸粉得像鲜桃,几乎不用化妆。
  那天在飞机上,已有了一万米的高度,还有个乘客在打手机,大伙对他侧目而视。晓橙上前制止,打手机的乘客反而出言不逊,杜雄自然要英雄救美,他穿着警服,把那个乘客训了一顿。下飞机前,晓橙专门过来感谢杜雄,“你是到青岛出差吧,回来还坐我们这个航班好吗?”杜雄说,“我还在学校读书,哪有这么多钱,如果我爸没事,我就坐火车回北京了。”晓橙诚恳地说:“如果以后体要往家捎东西,就找我。”说完给杜雄留了电话号码。
  这样的良机杜雄岂能放过,后来爸妈都烦了,叫他以后别往家里带果脯,没人吃这么甜的东西,还得跑到民航大楼去拿。他们怎么会知道杜雄的心里比蜜还甜呢?
  赵永利当然也不知道杜雄的心里比蜜还甜,他横了杜雄一眼,不屑道:“你懂什么?女人要有味道,得36岁以后。”
  杜雄没说话,撇了撇嗡。赵永利道:“你还别不信,我女儿今年快16岁,嫩吧,一脸的青春豆,一身的叛逆习气,真让人受不了,我拿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好好培养她吧,没准儿将来也给你闹个几百万。”
   “拜托,能自食其力我就谢天谢地了。”
  杜雄忍不住又说:“对陶然命案,我还是保留我自己的看法,未必是意外事件。”
  “小伙子,我也希望是桃花劫,可咱们公安工作,就这么不浪漫。”赵永利的话中透着一种固执。
  和杜雄分手之后,赵永利去了老姐赵永虹家。
  果不其然,女儿赵灿又在跟大姑吵架。见到赵永利,永虹冲他来了:“你还是把你女儿带走吧,我可管不了她,说也说不过她。”
   身心疲惫的赵永利道:“又怎么了?”
  
  赵永利的前妻名叫孔娴,外国语学院的老师,教德语的,人与她的名字一样娴淑文静。他们两人的结合不是因为热恋,好像是孔娴受了前任男朋友的骗,基本上是人财两空,精神上打击很大,人也就特别灰。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赵永利,她一直也提不起什么劲。幸亏赵永利是个有心气的男人,喜欢女人又漂亮又有文化,死活也看不上老姐给介绍的女工。老姐说,我看她也不给你好脸,你就一辈子这么捧着她过?赵永利说,我乐意,我看着她饭也不用吃,光喝凉水就行了。
  谁都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赵永利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傻。
  两人结婚以后,很快有了女儿赵灿,这样一晃就是十年。婚姻这东西就像一辆车,发动的时候有点麻烦,开起来之后就自然而然产生了惯性,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似乎也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然而在三年前,孔娴突然提出离婚。赵永利一直以为出现了第三者,以他的职业习惯不会查不出这个人来。但确实是没有,只是孔娴的前任男友出现了。孔娴倒也不是想跟他好,主要是那家伙混得人模狗样的,孔娴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她并不嫌赵永利一没发财二没当宫,只怨心里的一口气憋了十年,还是没有吐出来。
  孔姻搬到学校去住了。赵永利去请了几次请不回来。孔娴什么也没要,只拿了自己的换洗衣服。永虹想骂她,又不知骂什么好。
  
  两口子离了婚,赵灿就两边跑。后来孔娴和学校里的外教好了,是个德国人,长得跟马克思似的,名字叫宾。宾其实对赵灿很好,还给她买过一个德国产的“随身听”。但自从母亲和宾同居以后,赵灿再也不到外语学院去了。
  赵永利的工作没个准点,只好把赵灿放在老姐家。想是想得挺好,赵永虹有个儿子叫贝贝,只比赵灿大一岁,不仅懂事而且学习好,大人们都希望他能影响赵灿。想不到他反而对赵灿的话言听计从,整天屁颠儿屁颠儿跟着赵灿,还不知谁影响谁呢?
  今天的事情是这样,赵灿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BP机,上课的时候像鸟儿一样叫起来,气得老师叫她在课堂外面罚站。下课后一个电话把赵永虹找来,劈头盖脸一通训。赵永虹窝了一肚子火,但也不怨恨老师,赵灿罚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上回是染头发,学校三令五申说不允许,她偏要染成深紫色,当然只是几绺,架不住老师眼睛好哇。罚完站,叫赵永虹带赵灿去理发馆把头发染回黑色,赵永虹把赵灿放在理发馆,又赶去上班,回来一看,改咖啡色的了。以为老师那儿能混过去,结果五步之外老师就说:“不行啊,这个颜色不行。”.
  赵永虹只好请了半天假,守着赵灿把头发染成黑色。然后点着她的脑门说:“你怎么和你爸一样?不知死的家伙!”赵灿不理她,她从心里看不起大姑,什么呀,整个一个土老冒儿。
  她其实还是喜欢和祟拜母亲的,她有品位,优雅,不会对任何事情大惊小怪。有一回她偷偷买了义乳(假胸),被母亲发现了,本以为会挨骂,想不到母亲只是轻描谈写地说,还不如多吃些好吃的,否则真成了飞机场了。还有一回她挂林志颖的明星照片,母亲说,不如莱昂纳多。并给她买了《泰坦尼克号》的电影招贴,挂在她的床头。而任何一件事对大姑来说,都跟天塌下来似的,先大呼小叫地告她爸爸,然后教育她,分析原因。问题是许多事倩是没有原因的。
  可是她又有些恨母亲,她为什么要离婚?打碎一个完整的家?这使赵灿感到自卑。现在的孩子都自私,赵灿也一样,她不能理解母亲的行为,就因为她内心失去了平衡和宁静。人都是很普通的,赵灿也不例外。她学习成绩下降,人变得内向、偏执,最大的梦想就是变成黑社会的女老大,只要一出面,万事摆平。
  老姐的一通唠叨,很让赵永利心烦,他问赵灿:“你哪来的拷机?”
  赵灿不看父亲,没表情道:“同学半价让给我的。”
  “哪儿来的钱?”
  “先欠着,下个月还。”
  “你哪来那么多钱?还要交台费,而且你要拷机干什么?!”
  “和同学保持联系。”
  “每天在学校呆着,还用这么保持吗?把拷机拿来!”
  “你凭什么要我的东西?”
   “还不是你的呢,我不会给你付这个钱。”
  “我跟妈妈要。”
  赵永虹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孔娴这样能教育好孩子吗?灿灿不到她那个学校去,她每个星期天就在我们这个楼下等,带她去吃好的,每次都买东西,还给她钱。好人全让她做了,孩子闯了祸,我们在这儿唱黑脸。”
  赵永利不快道:“这是什么话?孔娴看孩子总没错。她如果不管超灿,你也有话说。”
  永虹气道:“你还向着她?她都跟你离婚了,她不会回头的,你不要做梦!”
  不知为什么,看见大姑暴跳如雷,赵灿心里有一种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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