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生活秀

作者:池 莉




  5
  
  来双扬这个女人,哭是要哭的,倔强也 是够倔强的,泼辣也是够泼辣的;做起事情 来,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脸皮上的风云,是 可以随时变幻的,手段也是不要去考虑的。
  第二天,卖了一整夜鸭颈的来双扬,连 睡觉都不要了。一大早,她出门就招手,叫 了一辆三轮车,坐了上去,直奔上海街,找 她父亲去了。
  来双扬的父亲来祟德,居住在上海街他 的老伴家里。他的老伴范沪芳,对于来祟 德,是没有挑剔的,可就是不喜欢来祟德的 四个子女。其中最不喜欢的就是来双扬。
  当年来祟德擅自来到上海街,带着私奔 的意味与范沪芳结了婚。来祟德的子女,个 个都恨父亲。但是,胆敢打上门来的,也就 是来双扬一个人。来双扬堵在范沪芳的家门 口,叉腰骂街,口口声声骂来祟德的良心叫 狗吃了。居然抛弃自己的亲生儿女;口口声 声骂范沪芳骚婆娘老妖精,说她在结婚之前 就天天缠着来祟德与她睡觉。偏偏范沪芳 呢,的确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年纪轻轻 的就守寡,时间长了熬不住,曾经与镪刀磨剪的街头汉子,闹出过一些花边新闻,在上海街一带有一些不好的名声。范沪芳与来祟德恋爱,一方面是看上来祟德为人老实脾气温和,一方面也是看中了来祟德床上的力气。来祟德与范沪芳,两人对于睡觉的兴趣,都是非常的浓烈。要不然,老实人来祟德也不会断然离开吉庆街。在吉庆街,与四个孩子住在一起,做事实在不能尽兴。加上来双扬已经是一个大姑娘,又没有工作,成天守在家里,像一个警察,逼得来祟德和范沪芳偷偷摸摸的。所以,来祟德和范沪芳,在性生活方面,都很心虚。来双扬,年纪正是黄毛丫头青果子,只知道她们兄弟姐妹张口要吃饭,不知道男女之事也要人的命。她半点不体谅,打人偏打脸。来双扬的的叫骂,在上海街引起轰动,万人空巷地看热闹,大家都捂着嘴巴吃吃地笑。硬是把范沪芳羞得多少年都低着头走路,不好意思与街坊邻居碰面。幸亏后来,世道变了,中国改革开放,夜总会出现了,三陪小姐也出现了;到处是夜发廊,野鸡满天飞;离婚的,同居的,未婚先孕的,群奸群宿的;各种消息;报纸上每天都有;中央一级的大干部,因为腐败暴露出来,生活一曝光,也总是少不了情人的。来祟德和范沪芳的那一点贪馋,又发生在夫妻之间,大家终于不觉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范沪芳的头,这才逐渐抬起来了。尤其到了近几年,社会舆论总是不厌其烦地鼓励老年人坚持正常的性生活。许多信息台的热线电话,热情怂恿在半夜失败的老人们打他们的热线,他们承诺:接线小组一定会通过电话,帮助老头子们勃起。在这种社会形势下,范沪芳还伯什么呢?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都时过境迁了。范沪芳毕竟是长辈,表面上,与来双扬,也不好计较。可是范沪芳心里的大是大非,还是非常地旗帜鲜明。要说她对谁有深厚的感情,那就是对邓小平;要说对谁有深厚的仇恨,那还是对来双扬。如果邓小平不搞改革开放,来双扬就会让她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近二十年来,范沪芳是不允许来崇德主动与来双扬联络的。每年大年三十的团年饭,来祟德也是必须与范沪芳及其子女一起吃的。不过,后来,来双扬也没有再打上门来了,她起先是忙着卖油炸臭干子,后来是忙着卖鸭颈去了。团年饭这么原则性的事情,倒是来双元找范沪芳谈了两次。来双元不是范沪芳的对手。过招三句话,范沪芳就看出了双元的小气、自私和糨糊脑袋,比起来双扬,来双元差远了。来祟德与范沪芳婚姻关系稳定下来之后,来双扬就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道理了,难道来祟德的团年饭不应该与自己的妻子一起吃吗?日常生活的伦理道德,来双扬心里明镜似的,她不说废话。只有来崇德生病了,来双扬才来一下,来了也只是与范沪芳点点头,问一问来祟德的病况,眼睛漫游在别处。范沪芳的眼睛、自然也故意在别处漫游。两人的关系,似乎淡得不能再谈了。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也随着范沪芳的年近古稀,现在,范沪芳更多的是藐视和可怜来双扬。来双扬现在不也离婚了?不也独守空房了?来祟德的女儿,从遗传的角度来猜测;她的性欲大约也是很强的。没有了男人,也知道梨子的滋味了吧?看着来双扬日益丰满,又看着来双扬日益地妖娆,又看着来双扬成熟得快要绽开——绽开之后便是凋谢——这是女人在自己体内听得见的声音——类似于豆荚爆米的残酷的声音。范沪芳真是希望听一听来双扬这个时候的心声与感慨——作为一个女人的心声与感慨。来双扬,原来你也有这么一天的啊!遗憾的是;范沪芳就是见不着来双扬。来双扬就是不肯进入来祟德和范沪芳的生活。
   突然在这么一天,来双扬来了。
   来双扬出现在范沪芳的眼前,叫了她一声“范阿姨”。 、 范沪芳意外地怔在那里了,她正在给她的一盆米兰浇水,浇水壶顿时偏离了方向。来双扬来得太早,她父亲在江边打太极拳还没有回家。来双扬当然知道她父亲现在还没有回家,她来这么早是来见范沪芳的。范沪芳太激动了。聪明人之间不用虚与委蛇。来双扬也从范沪芳失控的浇花动作里,明白了范沪芳对她多年的仇恨与期待。来双扬今天是有备而来的,她就是冲着范沪芳来的,自然归她首先开口说话了。
  来双扬的眼睛不再在虚空漫游,她正常地看着范沪芳,坦坦率串地说:“范阿姨,今天我特意看您来了。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人到中年了,有过婚姻也有过孩子了,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这么多年来,您把我爸爸照顾得这么好,这不光是我爸爸有福气,其实也是我们子女的福气了。这不,快过端午节了。我做餐饮生意,过节更忙,到了那天也没有时间来看望你们,今天有一点空当儿,就来了。可能我来得冒昧了一点。”
  范沪芳是老艺人出身,小时候跟着班子从上海来汉口唱越剧,唱着唱着就在汉口嫁人生根了。越剧在汉口,不可没有,但也不能成气候。舞台与人生,人生与舞台,范沪芳是一路坎坷,饱经沧桑的了。可是作为艺人,范沪芳的局限也是很明显的,只是她自己不觉得罢了。艺人最大的局限就是永远把舞台与人生混为一谈,习惯用舞台感情处理现实生活。这样,她们的饱经沧桑便是一种天真的饱经沧桑,她们逢场作戏的世故也是一种天真的世故,恩恩怨怨,喜怒哀乐,全都表现在脸上,关键时刻,感情不往心里沉淀,直接从眉眼就出去了。来双扬面对面地把这番满含歉意的话一说,范沪芳的感动简直无法自制,这是多少年的较量,多少年的等待啊!
  范沪芳有板有眼地摇动着她的头,眼睛里热泪盈眶,她双手的颤动就是那典型的老旦式的颤动。范沪芳用她那依然好听的嗓音感人肺腑地叫了一声:“扬扬啊——”
  来双扬还给范沪芳带来了礼物,它们是:一条十八K金的吊坠项链,芝麻糕绿豆糕各两盒,红心咸鸭蛋一盒,五芳斋的粽子一提,还有一只饭盒里装的是透味鸭颈,是来双扬自己的货色,送给父亲喝啤酒的。
  来双扬巧嘴巧舌地说:“鸭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是是活肉,净瘦,性凉,对老人最合适了。再说,要过节了,图个口彩,我们吉庆街,有一句话,说是鸭颈下酒,越喝越有。范阿姨,你和我爸爸,吃了鸭颈,就有福有寿了。”
   范沪芳的眼泪,终于含不住,骨碌骨碌就滚下来了。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范沪芳擦着眼泪说,握住了来双扬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手背。
  女儿与后母,一笑泯恩仇。两人坐在一起,吃了丰盛的早餐。范沪芳楼上楼下地跑了两趟,买来了银丝凉面、锅贴和油条,自己又动手做了蛋花米酒,煮了牛奶,还上了小菜,小菜是一碟宝塔莱,一碟花生米,一碟小银鱼,一碟生拌西红柿,这是现在时兴的营养生菜。范沪芳历来是讲究生活的,她十六岁就红过,吃过天下的好东西。
  来祟德回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范沪芳笑眯眯地看着他,要他相信。来双扬前嫌尽弃,赶着叫“爸”。来祟德终于转过弯来,顿时年轻了许多岁。
  在来祟德送女儿回去的路上,来双扬与她爸手挽手地漫步街头。父女俩商量了来家老房子的事情。来家的六间老房子,解放之后,政府不认它们是私有财产了,这就收去了两间。这两间房子,不谈了,就算爷爷的钱,被土匪抢过一回了。1956年,政府搞公私合营,又有两问房子,被房管所登记,搞经济出租,租金就是政府得大头,来家得小头。来祟德不愿意出租,愿意自家居住宽敞一点,可是他胳膊拗不过大腿,人家政府不同意。这两间房子,也不提了,就算给国家作贡献了。七十年代初,政府提倡城市人口下放农村,口号是: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家庭成分不太好的来家,被动员下放农村了。来家的两间房,一间借给了邻居,老单身刘老师;一间是爷爷住着,他瘫痪在床,死也不肯离开他的房子。几年以后,来家返城。刘老师已经故世,居住人是刘老师的侄子。在重新登记换发房产证的时候,这个侄子把来家的房产登记到了自己的名下。这一间房子,就不能让人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了。而来家惟一保留下来的一间房,房产所有者是爷爷,继承人自然就是来祟德了。不过,谁都知道,返城以后,来祟德在吉庆街居住的时间不长,更长时间的居住者是来双扬。来双扬在这里,开始卖油炸臭干子,将她的妹妹弟弟抚养成人。这一间房子,现在仍然是来双扬居住。现在的问题是,来双扬需要父亲的协助,将这间老房子的房产证更换成她的名字。来双扬这辈子恐怕就不会离开吉庆街了。她的责任没有尽头。她将继续养活弟弟来双久,包括为他提供吸毒的毒资——只要他没有完全戒毒,她就不能一下子彻底掐断他的毒瘾,那样会要他的命的。来双扬已经部分负担并且还将更多地负担来金多尔的教育经费,因为来双元夫妇无力也无心培养来金多尔,可是来金多尔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啊!他很有可能是来家惟一的香火啊!房子的产权,大家都很敏感。来双元已经多次提出他的继承权利,来双瑷也曾多次暗示过她的继承权利。可是一间房子不是一块饼干,掰成四瓣是不可能的。现在来双元和来双瑷都有各自的宿舍,久久肯定是归来双扬养一辈子的,所以来双扬希望父亲在有生之年,能够明确指定她作为老房子的继承人,免得来家的几个子女,将来闹得不可开交,伤害亲情,反目为仇,那是何苦呢?
  来双扬手挽父亲漫步的街道是她事先设想好了的南京路,这里两边都是鲜花店,令人赏心悦目。环境也许不起决定性的作用,但是环境对于决定的作出是非常重要的。假如来祟德老人心烦了,来双扬这次就白跑了。来双扬不能白跑!
  来双扬与父亲坐在了中山大道少儿图书馆门前的花园里,眼前是一条整旧如旧的西洋建筑老街,看着就舒服。来祟德听着女儿款款道来,觉得她说的条条都在理。来双扬有时候轻轻捶一捶父亲的背,来祟德心里很滋润。来祟德老了,他是不会再回吉庆街去了。来双扬这么多年来,也是极其不容易的了。尤其难得的是,来双扬懂事了,向范沪芳道歉了也等于是向来崇德道歉了。来祟德也满足了。剩下的,是来祟德对来双扬的歉意了。来祟德的四个孩子,也只有来双扬一个人有能力要回借给刘老师的那间房子,也只有她一个人在为来家操心和操劳。来双扬一直居住的这间房子,也是应该归她的了。以前范沪芳与来双扬有过节,来祟德没有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现在范沪芳对来双扬亲得像自己的女儿,来祟德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了。
  来祟德太了解范沪芳了,这女人心底非常善良。一张巧嘴的来双扬哄好她,那是绰绰有余。来祟德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和好了,这比什么都好。人活着,不就是图个开心吗?吉庆街的老房子,就是来双扬的了。
   来双扬回来对九妹说:“唉,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女人比得上我妈。”
  来双扬之所以对九妹发出这样的感叹,是因为来双扬一回来,九妹便兴高采烈地告诉她:“老板,你哥哥定了。”
  九妹走过来,仰望着来双扬说:“老板,谢谢你!老板,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佩服的女人,你是最了不起的女人!”
  
  九妹是被饥饿从农村驱赶到城市里来的少女,现在她很像城市少女了,染了栗色的短发,脖颈上戴黑色骷楼项链。但是她的偶像是来双扬,而绝对不是还珠格格,不是王菲,更不是张惠妹。九妹的奋斗目标是将来有一间自己的酒店;自己可以在吉庆街最重要的位置安详地坐着,只卖鸭颈;许多男人都被她深探吸引,而她只爱她的丈夫来双久。
  来双扬被九妹的赞颂引发了感慨,她想起了她的母亲。来双扬的意思是:范沪芳怎么能够与她的母亲相比呢?
  
  6
  
  吉庆街的夜晚,夜夜沸腾。卖唱的麻雀,因为在电视剧《来来往往》中有激情表演,也成了吉庆街的名人。只听见吃客们一片声地点名叫道:”麻雀呢?麻雀呢?”大家都想听麻雀唱歌,还想听麻雀说说拍电视剧的感想,还想知道拍电视能够赚多少钱。著名影星濮存昕,舆论戏称他是大陆师奶杀手,这话还真不假,吃客中有一些中青年妇女,也点名道姓要麻雀,说:“麻雀,把你在《来来往往》中唱给濮存昕他们听的歌,给我们唱三遍。”
  麻雀是一个一刻不停的闹人的汉子。一把二胡,自拉自唱。他的歌肯定是不专业的,他就是会闹人。他煽情,装疯,摇头晃脑,针对吃客的身份,即席修改歌词,好像天下所有的流行歌曲,都是为吃客特意写的。被百般奉承的吃客,听了麻雀的歌,个个都会忍俊不禁。
   在这沸腾的夜里,来双扬不沸腾。她司空见惯,处乱不惊,目光从来不跟着喧嚣跳跃。她还是那么有模有样地坐着,守着她的小摊,卖鸭颈;脸上的神态,似微笑,又似落寞;似安静,又似骚动;香烟还是慢慢吸着,闪亮的手指,缓缓地舞出性感的动作。
  这一夜,卓雄洲是与他从前的几个战友聚会。他们彼此之间,可以无话不谈。卓雄洲当然还是“久久”的吃客。两年来,卓雄洲从来不坐别家的桌子,只坐“久久”的桌子。结账也是经常不要找零的。卓雄洲对九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用找了。”九妹最爱这句话。九妹看见卓雄洲来了,一定亲自出面接待。
  卓雄洲与他的一群战友刚刚走进吉庆街,九妹就迎上来了。九妹一脸诌媚与甜蜜的笑容,说:“卓总啊,今天有刚从乡下送来的刺猬,马齿苋也上市了,还有一种新牌子的啤酒,很好喝的。”
  卓雄洲说:“好啊好啊,九妹推荐什么我们一定吃什么,九妹没有错的。”
  卓雄洲的战友们就开他的玩笑,说:“红尘知己啊,这么肉麻啊,给我们介绍介绍吧。”
  卓雄洲便笑着说:“是知己呀,是肉麻呀。过来!九妹,认识一下你的大哥哥们,以后他们就是你的回头客了。”
  九妹大大方方地跑过来,一一地叫道某哥某哥,以后请多多关照;倒是卓雄洲的战友们,一个个不好意思,也不答应,光是笑嘻嘻说好好好。
  卓雄洲一行刚刚坐下,九妹带着扎花围裙的姑娘们朗朗而至,把啤酒和赠送的小碟就送上来了。小碟无非是油炸花生米,凉拌毛豆和油浸红辣椒,鲜红与翠绿的颜色,煞是好看,其实是勾引吃客腹中馋虫的。大家眼睛一看,口腔里的味腺就有液体分泌出来,由不得人的。
  九妹说:“卓总,鸭颈总是要的了?”
  九妹的意思,是今天的人多,鸭颈的份数一定就不少,光是卓雄洲一个人去端,怕要跑几趟,九妹想去帮忙,不知道卓雄洲愿意不愿意。卓雄洲放眼去望来双扬,点了点头,但是对九妹还是做了一个不要帮忙的手势。卓雄洲还是愿意自己去来双扬的小摊子上,一碟一碟地端过鸭颈来。去来双扬那里多少趟,卓雄洲也不嫌多。九妹心领神会,咬着嘴唇暗笑,给厨师下菜单去了。
  卓雄洲穿过一张张餐桌,来到来双扬面前。
  来双扬温和地说:“来了。”
  卓雄洲说:“来了。”
  卓雄洲对来双扬,与对九妹完全不同,态度显得拘谨,语言也短促。来双扬帮卓雄洲掀起纱罩,卓雄洲端了两盘鸭颈。卓雄洲说:“几个战友聚会,不知要吃多少鸭颈,待会儿一起结账。”
  来双扬说:“你与我,客气什么,只管吃。”
  来双扬故意说了一个“你与我”,把谢意与亲昵埋在三个字里头。她不能太摆架子了,她毕竟只是一个卖鸭颈的女人,而卓雄洲,人家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总。来双扬不是那种给脸不要脸的夹生女人,她不想得罪和失去卓雄洲这样的吃客。卓雄洲来吉庆街吃饭两年了,来双扬对于他,也就是三言两语,卓雄洲的焦躁和绝望就像大海上的风帆,在来双扬眼里,已经时隐时现了。凡事都有一个度,来双扬凭她的本能,把握着这个度。今夜,是该给卓雄洲一点柔情了。
  卓雄洲回到餐桌上,脸庞放着光彩。酒还没有开始喝呢?怎么就放光彩了?卓雄洲的战友们,把目光放远了,引颈去瞅卖鸭颈的来双扬。卓雄洲仓皇地指着餐桌上的鸭颈说:“这鸭颈好吃,好吃啊。鸭颈下酒,越喝越有啊。”
  卓雄洲的战友都瞧着卓雄洲做贼心虚的样子,卓雄洲越发惊慌失措,指点着鸭颈说:“哎哎,你们看看吧,这鸭颈,烧得多好,光是看着就有性欲——哦不——有食欲,有食欲!”
  当过兵的一群男人喷发出响彻云霄的大笑。卓雄洲也只得笑了,笑得很是有几分尴尬。
  来双扬听到了卓雄洲他们的笑声。来双扬知道这种样子的笑声,一定与她有关。一定是卓雄洲露馅了。卓雄洲啊卓雄洲,你有老婆孩子呢!
  来双扬自然还是声色不动地卖她的鸭颈。
  来双扬是一个单纯卖鸭颈的女人。
  来双扬却不是一个卖鸭颈的单纯女人。
  来双扬现在没有功夫考虑卓雄洲的事情,她在酝酿对于九妹的计划。今年九妹已经满二十三周岁了。九抹的母亲每一次来看望女儿,都要央求来双扬替九妹操心一下她的婚姻大事。不管现在的九妹表面有多么城市化,不管时代变化得如何现代,男大当婚女大嫁总归是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规则。九妹本质上还是一个乡下丫头,她这一辈子,本质是不会改变的了。在乡下生活了二十年,只读了三年的书,农民的本性已经入骨了。只要吃客舍得花钱,你看九妹的笑容讨好到了什么地步?恨不得把笑容从脸上摘下来送给别人。对于卓雄洲,九妹几乎是在飞媚眼了,处处都遮掩不住地说卓雄洲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帅,有意无意地怂恿来双扬与卓维洲相好。九妹这丫头啊!没有办法的。从前太穷了,穷破胆了:
  在这个问题上,来双元说得对,久久不会娶九妹的。久久这个家伙,是在玩九妹。久久生得太俊俏了,俊俏的男子不风流好像对不起自己似的。久久这个不成器的鬼东西啊!把九妹弄得神魂颠倒,弄得痴心妄想。久久不吸毒、也不会娶九妹,何况现在久久的毒瘾到了这种地步,还能够娶谁呀!
  来双扬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九妹年纪到了,迟早要嫁人了。对于九妹,爱情是最不重要的,因为她的爱情不在她现在的人生状态里。九妹的母亲,对于女儿幸福生活的 :憧憬便是:有钱,有城市户口,有饱暖的日子,有健康的后代。九妹的母亲对来双扬说:“如果你能够帮九妹过上这种日子,老板,你就是我们全家的大救星!”九妹的母亲用她一生的经验获得了质朴的生活观,她是对的。然后,九妹的后代,便可以从九妹的肩头站起来,开始更高质量的人生追求,便可以讲究爱情什么的了。这就是为什么来双瑷可以做单身贵族,待价而沽,但是九妹却不可以这么做的道理。假如九妹不趁年轻饱满的时候嫁出去,熬到二十八九就尴尬了。就只好回乡下种地去了,就还是回到她母亲的人生老路上去了,不到四十岁就成了一个干瘦的老太婆,晚上睡觉浑身骨头疼。
  现在,来双扬想通了。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她认为是没有损害九妹的。她是在利用九妹,可九妹也利用了她。如果不是她,九妹将来的幸福生活很难说有多大保障。女人老起来多快呀,不就一眨眼的功夫?
  来双扬的计划、构思一旦成熟,她立刻开始了行动。
  来双扬很日常地对九妹说:“九妹,你一直吵着要去戒毒所看望久久,我没有让你去,这次探望,我带你去吧。”
  九妹听了,乐得一蹦三尺高,赶紧过去给来双扬捶背,口里胡乱奉承道:“好老板!好姐姐!”
  来双扬说:“行了。去戒毒所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去买一挂香蕉来。”
  九妹说: “一定要那种大大的洋香蕉吗?”
  来双扬说: “一定要。跑遍汉口也要买到。”九妹说: “真是亏了你,老板。你对弟弟这么好。不过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久久一进戒毒所,就一定要吃这种洋香蕉?平时他是最不喜欢吃香蕉的。”
  来双扬说: “不要问了。只管去买吧,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来双扬一定要洋香蕉做什么?当然不是来双久爱吃。谁也不会一进戒毒所,突然就喜欢吃他平时最讨厌的水果。这一次,来双扬要把一切内幕都展示给九妹看看。一挂硕大的洋香蕉买回来了。来双扬带九妹进了自己的房间,关紧了房间的几道门,窗户的窗帘也都闭得密不透风。来双扬虎着脸警告九妹:“你给我看着!不许动也不许尖叫!”
  台灯打开了。来双扬在台灯底下,用细小而锋利的手术刀,细心地把香蕉蒂部,呈凸凹状地切割开来。然后,把一种喝饮料的细塑料吸管,从保险柜取出一小捆来。这些吸管里面已经被灌好了白粉,两头也已经用火烫过,封死了。来双扬把这些吸管,一根一根地戳进了香蕉里面,然后再将香蕉的蒂部对接上去。来双扬的活儿做得绣花一般精细。九妹这里,早就捂着自己的嘴巴,大惊失色了。
  香蕉还原了。装在一只水果篮里,不用拎起来检查,就可以分分明明地看出这是一大挂新鲜的结实的洋香蕉,确确实实地可以蒙骗戒毒所的检查人员。
  来双扬让九妹提上水果篮,她们这就去戒毒所。
  九妹不敢去提水果篮子。她抽泣着说:“我不去!你这是在害他!说是在戒毒,还不如说是让他躲在戒毒所吸毒!这还是犯法的事情!”
  来双扬厉声道:“慌什么?遇上一点点事情就慌了?在生活中,这算什么!你放心好了,出了事情,责任全是我的。有什么要指责我的,看完了久久回来再说吧。还说爱他呢,这算爱么?真是崩溃!”
  九妹便擦干了眼泪,提上水果篮,跟在来双扬身后,坐上出租车,来到了戒毒所。走进戒毒所的时候,九妹还是激动起来。她掏出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的脸。来双扬冷冷地说:“不用看。他根本就不会看你!”
  来双久果然根本就没有注意九妹。来双久形容枯槁,目光发直,与所有的戒毒者一样,穿着没有颜色没有样式的衣服,活像劳改犯,昔日的风采荡然无存。来双扬说:“久久,九妹看你来了。”
  来双久却焦急地说:“给我带香蕉来了吗?”
  九妹嗷地一声哭了起来。
  当来双久踏踏实实看见一大挂香蕉之后,他朝来双扬露出了甜蜜的微笑,也冲九妹打了一个招呼,极其敷衍地说: “九妹,越来越漂亮了。
  九妹把脸一扭。来双久根本就不在乎谁对他扭脸。他只是热切地对来双扬说:“大姐,你要是再不来看我,我就要死掉了。
  来双久把手腕抬起来给来双扬看,手腕包扎着新鲜的绷带。来双久说:“昨天夜晚,我割腕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来双扬就那么看着弟弟,石雕一般。来双久抓起来双扬的手疯狂地亲了起来。来双扬任由弟弟亲着她的手,说:“久久,你就不能不吃香蕉吗?姐姐我实在买不起了!”
  来双久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姐我实在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人!我是猪是狗!我真是悔不当初啊!可是……可是……大姐,你就当我是猪是狗吧,我从生下来就:爹妈不管,是你把我养大的,就你心疼我,你就把我当个畜生养到那一天吧。大姐,我来生一定报答你!”
  来双久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声音跟动物的哀叫差不多。来双久从小就嘴巴甜,讨人喜欢,现在还是。不过现在只对来双扬一个人嘴巴甜了,现在久久对其他人都很冷漠。来双久对来双扬的讨好卖乖令来双扬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来双久立刻破涕为笑,说:“大姐你赶快回去睡觉,你晚上还要卖鸭颈呢。大姐你不要太累了,要保重自己,争取能够跟卓雄洲结婚。等我回去,我首先就要找他谈谈。我要把香蕉拿进去放好了。你们走吧,走吧。”
  来双久急得抓耳挠腮,说话飞快。他仅有的理智,只是存在于香蕉和来双扬身上。
  来双扬说:“久久啊,我就等你找卓雄洲谈了。”
  来双久说;“没有问题。姐姐,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来双久走了。他忘记了来双扬身边的九妹,回到他那到处是铁栅栏的宿舍里去了。那是什么宿舍,完全是关动物的铁笼子。九妹看着那铁笼子,狠命跺了一下脚,捂住脸呜呜哭起来。
  回到吉庆街,来双扬还是把九妹带进了她的房间。现在,来双扬对九妹很柔情了,说:“哭吧。痛哭一场吧。我妈生下他就去世了。他是我这个大姐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我丢不下他。他是我的孽障,我逃不出自己的命了。你呢,从今天开始,死了这条心,走自己的路吧。”
  这是吉庆街的白天。平静的白天。大街通畅,有汽车正常地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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