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哈尔滨的冬天

作者:姝 娟




  一母与子
  
  母亲梅先礼在一般人眼里是十分高傲的,甚至在独生子沙涛的眼里也会有一种不知在什么地方缺乏诚意的印象,而且这种印象在后来的生活中不但没有被消除反而越来越强烈。就是在沙涛小的时候,她也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总爱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男人身上。那时她就已经开始不相信“爱情”,甚至更早到沙涛出生的那一刻起,“爱情”在她的心中就沦为一个观念了,一个让“死亡”握住的观念,它无法再回到自己的生命中,就像是松花江上飞舞的雪花和冰末。于是她花费了所有的精力来“确定”自己的生活,把一切“不相干”的情趣排除在外。随着沙涛的渐渐长大,她越来越感到自己只有一个真正的“生活的”或者说是“爱情的”目标。那就是儿子沙涛。除此之外,她就像一个小说家要坚持自己的创作特色似的,对所交往之人的吉凶祸福一概视而不见,对周围人对她产生的种种看法置之不理。她几乎没有投缘的朋友,偶尔有试图想与之深交的人也会被她冷淡地拒绝。
  她眼睛的底蕴里总是有一汪淡谈的忧伤和不屑,给人一种追求更高理想的感觉。没有人能看透她,偶尔她染病患疾,学校的同事们前来探望,嘘寒问暖,她会强撑着身子把人拒之门外,之后扯上一段马上就给人识破的谎言,哪怕是病好之后再无一疏漏地去表示谢意。有一次教委的人来学校检查工作,其中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恰巧是她的大学同学,这位昔日旧友说“她的眼睛里居然沉潜着二十岁时的亮光”,那一年沙涛正上高一。
  然而,几年之后秋冬交替的某一天,恰巧也不是星期天,母子二人同去参加一位远亲的葬礼之后,两人就到中央大街去喝茶。街市已渐暮色四合,儿子要回单位,母亲却不想回旅馆,她提议去城边的大甸子松弛一下,于是,就在那里,情况发生了出乎意外的变化……
  照在大甸子上的日光,很快就沿着扇面地形斜过去,斜到松花江那个大缺口上去了。向下望,那里汹涌着又生又硬的浪涛。江水咆哮起来时,分解出一股死亡式的冷香扑面而来。沙涛向下望了一眼,母亲也随之望了一眼。
  草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排废弃的椅子蜷缩在草里。几朵夏天开剩下的紫野梅,像几丝垂死的小火焰,露了露面,摇曳了一下,就熄灭了。
  “那种老男人最爱寻花问柳了。”沙涛回想起葬礼上用手帕措拭母亲被茶水弄湿了的风衣时那只胖手的动作。
  “你说淮?”一股热流从母亲的背部径直贯穿到颅部。
  “葬礼上的那个人呗。”其实那个人的脸谱一点儿都没留在沙涛的记忆里,他只是对那只展露出胆小怕事的媚态的胖手稍有印象。
  母亲把脸转向沙涛那边微笑着。
  “你今天不是也很欢吗?”
  “那当然。我是负责签到的。这样,大胆的女孩子就在签到本上约了我吃晚饭。”
  “唔?准备去了?”
  “那当然。”
  紧接着又是一种虚张声势的笑意浮现在母亲的嘴边,“噢噢。”
  “可如果我是男人,也绝不会对那些十几岁的女孩子感兴趣,除了嘴巴上不饶人,别的方面就一窍不通,只会自我淘醉。”
  “五十岁也一样。”沙涛说这话时突然对 自己抛弃过的自尊心有了痛切的感受,于 是,心中燃起了斗争的欲望,“满是细皱纹 的脸上却傲气十足,剥开画皮不外是个色情 狂……”
  毋亲从直觉中感到自己已被置于无可挽回的状况下。她所恼火的不是儿子讲话的内容,而是脸上谈话时流露出的那种粗鄙神态,同时对此也感到了一种侮辱似的内心的悸动。她走到大甸于的堤边上,立刻,风衣的下摆被风鼓了起来。
  儿子沙涛不自在地跟在母亲的身后。
  “妈,你能为我做点事吗?”
  天已擦黑,寒风凛冽。母亲将风衣的衣 领竖了起来,转过身看着儿子。儿子的脸上 已经没有一丁点的稚气了。
  “刚才怎么说那种话?”
  “唔……”沙涛顿感莫名的孤寂,由此 又生出一些怜恤来。沉默了一会儿,他用力 拔掉手里的一根枯草,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 声音叫了她一声。
  “什么事?”母亲问。
  “求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行吗?”
  母亲半天没吭气。她把风衣带子像绷带 似地缠在手指上,脑子里的风车呼呼地旋 转;她眨着大眼睛,张开口的一瞬间,突然 找到了一些独立自主的感觉。
  “我是为官司而来。”
  “官司么?”
  “什么意思?”
  “你希望这官司无休止地打下去吧?”
  “可不是每个人对坐七年牢都无所谓。”
  母亲双眉抽动着,除了她平时独有的那种忧伤高傲外,又生出一种横了心的锋棱。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极易破坏的表情。
  城市的光亮在远处跳跃,像蝴蝶在抖动 翅膀。
  “小布尔什死了。”小布尔什是母亲给自 己的母鸡起的名字。说这话时,母亲的脸上 露出了一种没有上当受骗的人所有的那样的微笑。
  “毫无疑问,是你的菜谱搞的。”
  母亲看着儿子沙涛,沙涛则看自己的脚。
  “完了,现在轮到我了。”母亲这样想着,俨然已成了某种心理的俘虏。
  “难道你跟我说话时不能看着我吗?”
  沙涛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接着又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稻草。在沙涛记忆的暗房里,母亲的脸就是显影液,在这张脸里,自己的一切都会徐徐映现,这一点,令沙涛感到极端的憎恶。
  “恨我吧?”母亲在寒风里始终保持着她不乱的发型。可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立刻感到一阵冷意。儿子没有反驳她,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便开始眼睛发晕,耳朵发烧,两条腿在重雾中战战兢兢,看着无动于衷的儿子,她恨不得上去咬住他英俊的鼻子。恨着恨着,她的嘴开始嘀嘀咕咕唱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咒语般的歌韵。
  沙涛一开始装作没听见,后来他实在看不下去母亲那疯癫的样子,便叫道: “妈,妈……” 母亲停止了“歌声”。 这时,一只大耗子从天而降。一只有兔子般大的耗子出现了。它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围着母亲绕起圈来,先是缓缓地,然后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凡是它眼所及的身所触的,立即飞出一团团的扑棱蛾子,成千上万的蛾子,如同脱离了花茎的花,腾空飞起,夕阳的光渗进它们的肌肤,宛如古画上描着金的寿字团花,发出刺眼的光芒。它们先是在空中拥挤着停了几秒钟,然后忽然类似儿戏,它们化成了透明的、坚定的、看不见的东西,也就是成了一股强大的、势不可挡的风……向着天边发出夕阳余晖的那个地方,刮去……
  沙涛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其实也就是那只耗子画的圈外一点点的地方,望着一瞬间发生的情景,根本没有反应的空间,他仅只是望着这一幕,耳边嗡嗡发颤,感到匪夷所思。母亲的身体仿佛在暗领着什么仙曲,一边扭动着一边向后退,密集的明蛾如同乐符,个个相随,上键压后键,后键追前键,奔突疾矢,在母亲玉白的脸上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终于,母亲作为最后一个长键落定了,黑风衣的下摆呼啸了一下,仿佛是松花江进上来的黑色的水花。水,突然流得极不连贯,那些明娥,突然溶解在空气中,母亲,突然消失了,这一切像是一场惊梦,四周只有空旷的草甸子和逐渐平静下来的风。
  一瞬间,沙涛觉得自己被一种不再离开他的东西所俘虏、所吸引——那便是母亲的最后的脸。原来死亡就是一张少女一样一无所知的脸。他的心被触动了,像被一种爱情所触动。
  这时,不远处的电报大楼传来了报时的钟声,正是沙涛和葬礼上的那个女孩子约会的时间。
  那只耗子,谨慎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1
  
  我的父母都是好人,他们给我留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财产之后就手挽手去了天堂。一个月后,在我收拾他们的遗物时,发现了一颗足有小孩巴掌大的琥珀。装琥珀的盒子也极其考究,尽管是满蓄了年月的,但蓝丝绒上的烫金还依稀可辨:松浦洋行·哈尔滨。于是,我造了点借口,跟单位请了长假,几天之后,便逛荡在哈尔滨的大街上了。
  在一个我从未光顾过的城市里,挤进一群陌生人中间,不见了——如果这就是我这次旅行的目的的话,那么这样的使命随便在哪儿都可以轻易完成。不幸的是,我对所有熟悉的人和事,都抱有一种强烈的反感。每当我走进办公室,为已经开了三个星期的会作记录时,我就憎恶自己。而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做着与白天并无二样的梦时才更感到厌恶。我像—条神经质的小狗,每时每刻靠气味来辨别不同牌子的丑恶……也许这才是父母给我的真正遗产。
  此时的哈尔滨,正处在秋与冬很难划界的十月底。
  我住进了马迭尔宾馆,决定住在这儿,完全是因为门口的那块牌子:建于1906年。
  这是间不可思议的宾馆,迈进门的一霎那,就像是刀回了鞘里,那么舒贴合韵,充满着感激。
  当我站在大堂中间,仰着脖子研究它的异形穹顶时,我的箱子被人拎了过去。
  “小妹”
  我感觉空气骤然一变,一位高高大大的中年妇女像一架屏风似的把我跟周围隔开了。
   “咱俩合住一个房间,怎么样?一人掏一半的钱。”
  她的脸略显疲惫,但说话时的神态却简慢自适,黑风衣的领口倾泻出那么一抹雪白的肌肤,令人回味无穷。我考虑了三秒钟,想,这也不失为一桩有意思的事,起码免得我发神经时顾影自怜,再者,有谁会住这样的宾馆呢?况且她一看就是当地人。
  “怎么称呼你?”。
  “我姓梅,是中学教师,就叫我梅老师吧。”
  我发现她说话时那种淡忘了什么似的态度和自信又不自信的举止特别吸引人。
  “梅老师,你知道松浦洋行在哪儿吗?”
  我想既然她拿自己不当外人似的拎着我的箱子,那我也就自来熟式地不用讲什么礼节。
   “对不起,我不知道,明天问问我儿子,我儿子在这儿工作,大学毕业留下的。”
  壁炉里面的白桦样熊熊燃烧着,吐出丰美的火苗。我想我是喜欢有生活奇遇的人,于是;我便结识了这位拒绝付小费而自己拿行李的同住。
  几天之后我发现,这位梅老师倒是能跟我相安共处,因为她每天早走晚归,房间里整天就我一个人,可是我的脑子里还时不时地冒出一些不良想法。梅老师她有时大大咧咧,有时又太小心翼翼了,还有,她的那只大行李箱里,几乎装的全是睡衣,她每天晚上都要穿不同的睡衣睡觉,她穿睡衣时的样子真是既纯洁又鬼艳。她每天晚上都很晚才回来,我就躺在暗处偷偷看她,那各式各样睡衣的影子,像聊斋中的狐仙,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就幻化在床上。
  我呢,一时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整天要么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要么在房间里溜达,跺得地板吱吱作响,要么临窗而立看那些没名没姓的人流。总而言之,我宁愿呆在这家门庭冷落的旧博物馆里,也决不愿很快同这座城市熟悉起来。
  这里的雨,经过秋天的刀光,越发细碎着往肉里钻,但霉气却是干燥的,充满着尘埃。幽暗的楼梯吱嘎作响,沙发漆色斑驳,衣橱的把手永远拉不拢,而厚厚的绯红色的地毯使得每一个住进来的人都必须是悄然而至。走廊里盘踞着两排忽明忽暗的灯,从早亮到晚,白白守着一间又一间的空房子。
  我的窗户下面,是一条叫作中央大街的步行街,密密匝匝的方石,如同一块块俄式小面包,工工整整,泛着油光。走在上面的人就成了打击乐手,清清脆脆,辚辚萧萧,充满着轻快的和谐和妙趣。
  楼下商品部已经开始增设滑冰用品出租项目,我问服务员这么早松花江冻了吗?服务员告诉我说快着呢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现在,我什么都不希冀,憧憬变为现实时憧憬即不存在。在南方永恒的夏日里不得不面对自己周围的同样的家而感到心烦意乱,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并不是失去父母的经历催人老化,而是家族传奇式的冷漠令我心安理得。我想跟母亲相比,我才是真正的省心“贵族”。由于梅老师的缘故,我发现我也可以做到平易近人,慢条斯理了,似乎可以随时拥有整个世界。
  旅馆的人来检修暖气,我看着心烦就一个人来到大街上。我发现街上的女孩子个个都穿得很漂亮,画着精致的浓妆,她们不伯冷,眼神火热。腿修长。我真希望也能像她们那样美,当她们走在灰色的大街上时,大街也变得很美。我走在她们中间,突然有了好心情,我不时地对她们中的一位笑笑,然后任她们用姿色把我拖到人群中,我笑自己根本无法止住这种笑。我穿的这件棕色大衣是妈妈留下来的,从头包到脚,修女的长袍一样,妈妈的个子很高。我经常在这件大衣里面穿些乱七八糟不搭配的衣服,然后像引了什么人上当似的窃笑。这次我穿了双白色的运动鞋,我带来的惟一一双鞋,它们出现在这件大衣之下,看起来实在是太突然了。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说明我与这座城市还不需要以礼相待。
  中央大街上的旅馆、洗衣店、面包坊、饺子店、时装店、修表的、掌鞋的、做头发的等等,引人入胜地持续了整整一条街。可以说这条街上没有绝境,只有种种启迪人心的自由选择。我在马路的对面,惊喜地发现了一家书店。
  我横穿马路时,大衣的下摆被风掀起来,扫到了一个弯腰系鞋带人的脸,“你的眼睛瞎了?”他显然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体格健壮,五官匀称,目光炯炯有神……
  “可你的眼睛真美。”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他就像一头牲口被拴在了木柱上,惊奇地看着我。很明显,他看出我是外地人,后来我讲给梅老师听的时候,她告诉我,是因为我没有像哈尔滨姑娘那样跟他对骂才吸引了他。我大胆地与他对视,最后当他把目光落在了我的鞋上时,我—下子就垮掉了。我拔腿就走,才走了两步,就又恢复了元气,于是我转身回来,他一副微寒的样子站在原地,由于太挺拔,觉着他身上的阳光比别人多些。
  “嘿,你知道松浦洋行吗?”我想我身上已经开始有东北人直截了当的习性了。
  “松浦洋行?”
  “对,松浦洋行,可能是很老的店。”
  “不知道……可是……”他像怕我跑掉似的先用了个转折调把我稳住。
  “什么?”我问。
  “你的大衣。”
  “大衣怎么啦?”
   “大衣没扣子,怎么系住的?”“嗯?”我想他是在耍弄我,“想知道“想知道。”他竟然用了很认真的神态来回答我。
  我想他可能是个漂亮的笨蛋。
  “靠深呼吸。”我回答了他,然后,朝书店走去。
  在教育书店,没找到什么可看的书。倒是这里的巴洛克建筑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进去出来,楼上楼下,折腾了好几圈,可还是没弄明白,看起来明明有五层,为何一进来却只有二层了呢?通向二楼的楼梯是三跑折线型的,铸铁的曲线栏杆如生长中的植物一般丝丝缠绕,小磨石台阶上镶嵌着沉色的三叶草花纹,再配上深粟色的木墙裙,精致的石膏浮雕灯图,真是有些不敢怠慢的心情。
  最后,我买了本当地人写的《哈尔滨寻根》,又在外版书专柜毫不犹豫地花了198元买了一本叫作《琥珀·蜜蜡》的书,然后,坐在三叶草上,先睹为快,两只大大的旅游鞋从大衣下伸出去,摆在下一级台阶上。
  “根据考古学的发现,琥珀早在一万多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已被人类发掘出来。古人认为是虎睛所化,故名为琥珀。”老虎的眼睛?那么如此说来,还应该有狼珀、狗珀、猫珀等等一切有眼睛之物的珀乃至人珀了?
  “琥珀除了本身的天然结构和外在渗入的化学物质外,有时还含有小昆虫、植物、木屑和岩屑等物质,现今一般人认为较珍贵的是含虫琥珀。当初这些小昆虫受树脂闪光的诱惑,失足即被粘住,拼命作垂死的挣扎,每每折断一两只小脚或部分翅膀,树脂变成为它们的坟墓……”
  “坟墓?”我把我的那个琥珀从怀里掏出来,与书中的图片相比,心里竞充满了黑暗的甜蜜。
  我成长在一个缺乏想象力而且略带阴郁的家庭里,母亲靠着丰厚的家底养成了慵懒的性格。父亲在中学当老师。一边是不同意学校的教育方式,一边又拿来教自己的女儿。他们的一生不好也不坏,生活充满了日常性,也从未看见他们对什么事什么人动过感情。而我长这么大,就像是一直单调地生活在马路的一边,父母一死,有如信号灯一变,马上就找到了过马路的时机。然而,令人苦恼的是,这个时机并没有使自己变得强大,反而却越来越虚弱。
  我一直走回马迭尔宾馆,途中没有绊倒什么人。我是从另一条街走回的,街两旁的每一棵树上都挂着些冻僵的叶子。
  出乎意料的是,梅老师在房间里。
  不知她刚刚去了哪里,暖气上烘着她的衣服和袜子,茶几上放着一副没摆开的扑克牌。她脸上渗着汗水,被窗外的天光一晃,仿佛是结了晶的冰碴子。作为女人来讲,梅老师确实太过于天高云淡了,奇怪的是每次望着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我都会联想到母亲,母亲的脸也这么素白,很少有表情,即便有,也只活那么一要那,尔后就是电影里的画面变白……
  “这世上的东西都发疯了。”梅老师突然说道。
  ‘
  “怎么?”
  “连水管子里喷出的水都能跳舞。”
  过了几秒钟,我终于明白过来。
  “你说的是音乐喷泉吧?”
  梅老师没有回答。她把黑色手提箱开着,放在床上。
  “我等了你一个小时了。”
  “等我?”
  “我想去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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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陪你去?”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
  “其实,我更喜欢在楼下理,这样更方便,而且不那么贵,也不必穿过乱糟糟的人行路,可是昨天我下去的时候,那个女理发师对我大惊小怪,她问我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憔悴,我一生气就顺嘴胡诌说我一连做了五个流产,结果今天满楼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你说这人多有意思。”
  “也许她们把你的话当真了。”
  
  “真是的,现在的人连夫妻、儿女之间都没真话,何况是陌生人呢。”
  我看得出,此时梅老师的心境极坏,而 且疲惫不堪。有那么一瞬间,梅老师的表情 幸福而绝望。过了几分钟,她似乎也为自己的行为吃惊起来,用手捂着脸,嘴唇蠕动着露出白细的牙齿,双手像泛着青光的鱼。
  “是啊,我的同事之间也常常发生这样的误会。”
  我故意说了些能够使她放心的那种堕落的话。这样一来却把自己引向了一种莫名的伤感。
  “我还是陪你去外边理发吧。”我说。
  “你的这件大衣行吗?”
  我对她的这点新感情感到惊讶。
  “没问题。”
  “谢谢你啊,”她的脸从一件驼色的毛衣里挣出来,显得有点孩子气。
  “那,是不是明天有约会?”我问。
  “不,明天儿子的女朋友要来见我,”她把脸偏了一偏,“是我儿子沙涛的大学同学,现在念研究生。”她把脸又向另一个方向偏了偏,“沙涛是个好孩子,是的,他一直是的……”
  “想不到你有那么大的儿子啦,你看起来好年轻那。”
  ’
  “是么,有四十岁。”
  “最多四十岁。:
  梅老师转过身,信手拾起我床上的那块琥珀,“这挂件很漂亮,”她凑到灯前照了照,“里面有只蛾子呢,去年我在北戴河的海边也见过,但都是些小虾小蟹的,没这个剔透别致。”
  ’
  “梅老师,你问你儿子了吗?”
  “问什么?”
  “松浦洋行。”
  “唉呀,对不起,我忘了,明天一定给 你问。”
  临出门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问了她一句,“松花江那也是一条大河?”
  梅老师同样莫名其妙地回答了我,“这倒是真的。我都忘了。”
  第二天我出去躲了一整天,我沿着中央 大街来回溜达了十几趟。中午我吃了顿饺 子。这样消磨了很长时间,之后我发现了圣 ·索非亚教堂,当然,教堂是关闭的。但我喜欢它那褪了色的红砖绿顶和累累伤痕。在这里,我笨拙地想到要和梅老师谈一点关于我母亲的事情。我想象得到当我要谈时,她会用蔑视的神情盯着我,直到我住嘴。这个表情是她脸上特有的孤傲的标记,甚至在她要求我与她分担房费时,都有明显的表露:不要碰我,不要接近我。
  一家商店门前的水池冻了一层薄冰,是不是这里的秋天已经结束了呢?回来的路上,我进了一家炒菜馆,我要了一条清蒸“死”鱼。吃鱼的时候,竟然在鱼肚子里发现了一枚结婚戒指。我把苹果汁喝完,把戒指扔进空瓶子里,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控制的抑郁消沉,几乎头昏眼花。
  街上华灯初放,没有人发现我这种严重的呆然自失的状态。尽管我的脑子此时此刻怎么也形成不了任何完整的思考了,但我知道自己既不会突然荒谬地大声吼叫,也不会不成体统地大哭一场,而任由眼泪悄悄地濡湿自己的脸,这才是我的“家”的传统。
  在我转动马迭尔宾馆那沉重的旋转门时,一条小狗也被转了进来,可是它一进来,就被行李员挡住了去路。我想给它说情,可是开了口,却发现老是无休无止地谈论自己,我无法进入正题,而那只狗在我腿上时而叽叽咕咕、细声细气,时而通晓世故般的低垂着头,最后,它眼睁睁地看着我被行李员送进了电梯。
  我有预感,更糟糕的事情一直在等着我,尽管我还想象不到那是什么,可是我走进房间的那一瞬问我就知道了。梅老师把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那块琥珀,当作见面礼给儿媳妇了。
  后来有人对我说我不该得那枚鱼肚子里的足金戒指。清洗之后,我认出戒指上的名字;丽香。
  我开始发烧了。我发烧的时候,梅老师给我敷热毛巾,她的手比毛巾还热。她一再表示一定会把那块琥珀要回来。我沮丧地闭上眼睛,不看她。
  我决定明天把琥珀讨回来就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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