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待字闺中的箱子

作者:路 也




  何麦冬刚刚答辩完毕,就将她那长达三万字的硕士毕业论文稀里哗啦地扔到垃圾箱里去了——像她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竟然读了三年古汉语专业的研究生,谁都以为是在暴殄天物,连她自己也常常觉得自己命苦。同时扔到垃圾箱里去的还有那些写满繁体字的书籍和听课笔记,以及装了好几只鞋盒子的写有外语单词的小纸条。她知道无论今生还是来世她都跟这个噩梦般的专业永别了。她知道她只要卷起铺盖卷就意味着长达十八年的学生生涯和长达十三年的集体宿舍生活结束了。
  宿舍里最高的那只壁橱是何麦冬的,它直接天花板,两扇对开的黄色油漆小门上挂着一把沉甸甸的铜锁,看上去跟秤砣似的让人放心。她将两把椅子探起来又杂技演员一样站上去,正好够得到壁橱,她一边开启那只铜锁,口中一边念叨着“两只箱子,唉,两只箱子,唉”,就跟念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一样。壁橱门打开了,她马上就看到了那两只箱子,一只是赭红色的,另一只还是赭红色的,仿佛鲁迅先生写的“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壁橱里的空气比外面总是凉爽些,还弥漫了墙硝味,时间似乎是倒流的,而且全都挂在左上角那片薄薄的蜘蛛网上了,里面莫名其妙地有股子远古洪荒的氛围——在此背景上两只箱子静静地竖立,带着秘密而甜美的表情,那秘密而甜美只有它们的主人才能看得出来。一只箱子里装的是多年来各式各样的男性写给她的情书,另一只箱子里装的是这些痴情男性送给她的五花八门的小礼物。何麦冬收藏这些与她自己息息相关的情书与情物,就像有人专门收藏火花或邮票一样,可算是一种癖好。
  何麦冬知道这两只放在壁橱里的不算小的箱子不久就得从这间学生宿舍里搬运出去了,她的整个生活都得从这里搬运出去,搬运到另一个她很不熟悉的天地里去,那天地之于她如同干燥的山坡之于斑斓的鱼群那么陌生。说得那个一点,就是她的生命要揭开什么什么的新篇章了,要拉开什么什么的序幕了,要打响什么什么的第一枪了——在这个城市里,某机关办公室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报纸一杯茶在等着她。一个挑不出缺点也挑不出优点的丈夫老北和一套正在装修着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在等着她,那套房子是老北在认识她之前就从单位分到的,他们领结婚证不过是在半年之前。同学们都说何麦冬幸运,竞找了个带着房子的丈夫,一步到位命的征程。老北摆出一副得逞之后的假谦虚状对何麦冬说,现在你总算是一朵牡丹插在牛粪上了;何麦冬用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无怨无悔的口气说,正好植物需要肥料嘛。老北马上提议两人住到他那三室一厅里去,何麦冬说半年后毕了业再搬到一起也不迟嘛。老北说,也好,也好,正好用这半年时间来增设一下装备,他在说“装备”两个字时那么郑重其事,似乎把婚后过日子看成了打一场世界大战。
  两只赭红色的箱子里的物品当然是不能让老北知晓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总得有点儿什么是完完全全属于私人的,跟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分享的。很小很小的时候何麦冬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一次住在一个大杂院里的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名叫向东的小男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半圆形的红玻璃送给了她。红玻璃有看上去显得绵厚而滑腻的质地,眼睛透过红玻璃去看到的事物不像是它们本来的样子倒像是发生在一个遥远得不曾到过的国度里的了。何麦冬把它藏到床铺底下,没人的时候才偷偷地拿出来玩,就是妹妹想拿着玩玩她也不肯答应,要扑过去拼命。后来向东一家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从此杳无音讯,可每每看到那块红玻璃她都能够想起曾有一个叫向东的小男孩和他那槐花般璀璨的笑容。红玻璃被她珍藏了好几年,东藏西藏,最后是被妈妈整理房间时搜出来当作垃圾扔掉了,还警告她从今以后不准再往家里拣破烂。后来何麦冬在一篇叫《红玻璃》的文章里声泪俱下地把妈妈的罪行控诉了一番,文章得了全市作文竞赛一等奖并发表在日报副刊上,终于又放在了妈妈的办公桌上。红玻璃在何麦冬心目中已演变成了今生收到的第一件爱情信物。
  两只赭红色箱子里的物品是绝对不能让 老北知晓的。老北说起来大体上也算是个厚 道之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容忍何麦冬 有一方感情的自留地,而且据何麦冬的经 验,厚道人往往更容易一头扎进粘稠的沼泽 地里拔不出来,连跟他讲道理的可能性都没 有。一次他们俩在一个小饭馆里面对面地坐着吃火锅,何麦冬抬头正好可以看见对面柜台上放着的一台电视机,影视频道正在放那部她已看了七遍还想再看上第八遍的《罗马假日》,男女主人公坐在刚刚停下来的车里,已经到了必须分手的时候了,记者乔对安妮亚公主说:“我们就此分别。”在何麦冬眼里,格里高利·派克的风度是漫天飘雪的柔情和千山万水的刚毅相加在了一起,令她柔弱的心尖尖儿颤抖,对爱情充满憧憬,简直像进步青年心仪革命圣地一样。这时背对着电视机的老北不高兴地说,你总是越过我的肩头去看别的男人,在你心目中我还不如那个老派克。然后他又建议两人换座位,让何麦冬背对着电视机,光看他老北,看他那张烤红薯似的脸,直到看得昏昏欲睡。对于何麦冬写诗,尤其是写爱情诗,老北基本上还是表示支持的,当然啦那些诗应该全都是向他老北倾诉衷肠的才行,一个已婚女人能写出爱情诗来,理所当然就是写给她丈夫的了——如果不是写给她丈夫的,问题可就严重了,那么是写给什么狗男人的呢?何麦冬对付的办法是以不变应万变,将所有的诗统统都标上一个副标题“致老北”,可是老北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有猎犬一样灵敏的嗅觉,只要用鼻子轻轻闻一闻就知道那诗是不是写给他的了。有一次老北指着一首副标题为“致老北”的诗,一口咬定,虽然里面出现的意象场景仿佛与他老北有关,但诗里渗透的那种感情决不是针对他老北的,不过是在移花接木罢了。何麦冬那一刻真是后悔与一个学中文的老北结了婚而不是与一个学理工的老北或老东老西老南什么的结婚,才遭受这种咄咄逼人的拷问。她急于反咬一口,忽然想起老北求爱期间也曾献给她一首让牙根发酸的小破诗,于是不客气地说,那么你写给我的那首诗也是如此了?从未做过小偷或从未有偷窃企图的人不可能对盗贼的心理那么了解!老北彻底一改往日忠厚到有些愚钝的风范,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反咬”道:那么你已经承认自己是小偷了?!何麦冬又羞又恼,恨不得跳楼。最近何麦冬应一家广播电台之邀,去做了个有关诗歌话题的节目,当主持人让她谈谈“诗歌在心目中的重要性”时,她回答“仅次于丈夫。”因为她知道那时刻老北正在那还装修着的三室一厅里抱着收音机一字不漏地听着呢,何不趁机讨好他一下,让他咧开那只长得酷似青蛙的大嘴巴志得意满地笑出声来?何乐而不为呢,不用一炮一卒,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一个人的心灵国土全部占领?反过来倘若她说诗歌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那老北说不定就要嫉妒诗歌,吃诗歌的醋了,说诗歌的重要性在丈夫之下倒是不要紧的,反正诗歌也不会找来跟她打架。性格像在地窖里储存了很久的南瓜那样很是面乎乎的老北其实是惹不起的。何麦冬有一只背了四五年的坤式皮革挎包,质量好得不得了,总也用不烂——何麦冬告诉老北,她心里头其实已厌倦了这只包,巴不得这只坤包赶快坏了或者不小心丢失,可以使她有充分的理由再买只新的。老北马上抨击这种心态,说以此类推,他老北的命运也会很掺的,何麦冬其实还希望他这个丈夫也出点毛病或者丢了,以便拥有一个光明正大地换丈夫的理由。何麦冬觉得自从在那个阴雨蒙蒙的早晨领了那两个红彤彤的本本之后,老北便像捍卫什么阶级的利益那样捍卫着他这个丈夫的利益。老北也算得上是功成名就了,才三十出头就提拔成副处级,还分上了三室一厅的房子,紧接着又多快好省地找了一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美貌女生结婚,做了丈夫——这一系列差不多相当于“三连冠”了啊,命运待人真是不薄,几乎什么都有了呀,当然如今还缺个高级职称,可是那个“丈夫”的身份约摸着便可以算成是个高级职称了吧?!何麦冬非常清楚,对于老北来说,那两只超红色箱子里的物品无异于毒品,而保存这些物品的自己自然就是大逆不道的贩毒吸毒分子了。何麦冬不明白,为什么那个阴雨蒙蒙的早晨领到的那两个红彤彤的本本竞具有那么大的威力,使老北变成了警察而使自己变成了罪犯。
  在何麦冬眼里,那两只赭红色的箱子从外观上看总是一副怀春的样子。皮革的纹理宛如芜葱叶片侧切后在显微镜下观察到的植 物细胞形态,让人想到“心似双丝网,中有 千千结”;带着简单花纹的紫色木制提手圆 润蕴藉,仿佛来自少数民族古老部落的吉祥 饰物,热情奔放有余;银色不锈钢开关闪闪 发亮,似乎代表了残存的那么一丁点儿理 性,在为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守口如瓶;箱盖 与箱体之间流畅地箍着一圈金属皱折的白 边,如同一抹淡淡的忧伤。这两只箱子永远 都保持着待字闺中的表情,散发着后花园里 栀子花的清香,渗透着女儿家绚丽朦胧的心 思,它们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归宿,总是有种 流落于漫漫途中的气象,总在表达着生活在 别处这样一层意思。它们像许多年前某个大 户人家的女子与她的心上人私奔时提在手里 的两只箱子,里面盛着的全是青春对于未来 不屈不挠的渴望。
  何麦冬在没人的宿舍里将那两只箱子打开来,立刻就感到了春心荡漾。她打开它们就像打开了自己的心扉,现在这道心扉如此具体,就是两道薄薄的箱子盖。她极少打开它们,就像一个人可以随意开关衣橱和冰箱,却不会随随便便开关并检阅自己的内心一样。那只放情书的箱子塞得鼓鼓囊囊的,约有三百人次之多。最早的一封是在十三岁那年收到的,写信的是班长,一个额头形状犹如腰鼓的小男孩,那时候何麦冬是学习委员,那小男孩常与她在一起商谈班级工作,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革命加恋爱的故事。最末一封是在何麦冬结婚四个半月后收到的,一位男士得知何麦冬结婚的消息后,来信幽怨地诉说他今生今世的梦想彻底破灭了。里面的书信全都按写信人的姓氏笔划排了顺序,又参考年代和交往深浅大致进行分类,信封齐齐地,用橡皮筋束扎成了一叠又一叠,跟什么机密文件似的。那些信写得或雄奇奔放,或缠绵悱侧,或幽默调侃,或清新刚健,或缜密深刻,或恣肆汪洋,或含蓄婉转……称得上争妍斗艳,简直可以把这些书信全部作为候选篇目,举办一次情书写作大奖赛呢,得第一名的无论如何应该是一个名叫陈铁的家伙。陈铁是何麦冬大学三年级在某报实习时认识的一个记者,他平均每三天涂抹近万字甜言蜜语寄给何麦冬,以高效而密集的文字火力轰炸,外加暴风雪之夜在女生宿舍楼下倚着一株法国梧桐呆立到天明的苦肉计,终于赢得了何麦冬的芳心。每当他那贴了平奇邮资数倍邮票的超重信函到达,同宿舍替何麦冬拿信的同学就会对何麦冬开玩笑说,天哪,你的信是被大家抬上楼来的!陈铁把情书写得让人误以为是从文学名著中抽出来的片断,每个句子都经过冥思苦索,被烹调得像糖醋里脊。
  另一只存放礼物的箱子像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百宝箱。何麦冬是个喜欢不时地得到点儿什么小礼物的人,她的心会因为一串风铃或者一个造型特别的发卡而变成甜甜蜜蜜的果饯。礼物不像信函那样可以署上名字,所以有些东西何麦冬都记不清楚究竟是在何时由何人送的了。有一只会摇头的布娃娃还能记起是由陈铁送的,陈铁说这个布娃娃就叫豌豆公主吧,还说她脸上那种无辜和稚气特别像何麦冬。有一条金项链还记得是由她的高中英语老师送的,英语老师是她的初恋,跟她恋爱了整整一年零五个月,是迄今为止跟她恋爱时间最长久的一位,从此往后的那些恋爱所维持的时间都是在这一年零五个月的基础上依次递减下去的。英语老师是有妇之夫,他像拿走糖块那样轻而易举地拿走了何麦冬的处女贞操,何麦冬天生就对处女膜这种东西有种莫明其妙的仇恨,她很感激英语老师成全了她。那条项链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觉得它像条拴狗的链子,它肯定价格不菲,但这绝不能成为让她喜欢它的理由,否则还不如干脆弄一堆钞票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去呢。英语老师曾说过等何麦冬结婚的时候要送她礼物并问她想要什么,何麦冬说,巧克力,金帝牌的。她早巳和英语老师失去了联系,这诺言自然也就无从兑现。箱子里还有一只带裂缝的蓝花花瓷釉茶杯,是一个考古学博士送给她的,据考证说此系明朝祟祯年间的宫廷用具,何麦冬用它泡过一次绿茶,还真的品尝出了亡国的意味来,她和那博士只接过一次吻,事后博士吓得不得了,总担心接吻会导致什么恶果。还有一双样式非常娇憨的纯棉袜子,像童话书里画的那种圣诞老人用来给孩子放圣诞礼物的袜子,那么可爱,以至于何麦冬觉得不该叫“袜子”,而该叫它“袜袜”,是由工艺美术学院一个低年级男生送给她的,他送给她是因为那上面的图案是由他设计的,他说这是他今生第一件得到承认的作品,他还说过要一辈子为何麦冬设计好看的袜子之类的傻话。另外箱子里还有木手镯、刻着东巴象形文字的挂盘、真丝手帕、孔雀羽毛、布老虎、海螺壳、时英手表、法国香水(因未拧紧,已挥发殆尽,只剩下空瓶子了)、靴子状笔筒、陶制花瓶、军用水壶、无锡泥人、口琴、微缩本的《论语》、木鱼、贝雕小帆船、闹钟、铱金笔、绒布狗、粉饼(估计早已变质)、印度香、蓓蕾帽、玉石枕头、子弹壳、节能台灯、麦克风,甚至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这么林林总总的一大堆东西装在这么一只箱子里,当箱子盖“咔叭”“咔叭”两声被紧紧关闭,何麦冬立刻就会觉得里面自成一个世界,那里并未变得黑暗,反而灯火通明,里面的布娃娃和无锡泥人分别担当起了男女主角,那些物品全在瞬间变成舞台道具,随着口琴吹奏出了忧郁的调子,以箱子盖衬里当成的蓝盈盈的幕布徐徐拉开,开始上演一出跌宕起伏的爱情戏。
  两只赭红色箱子已跟随何麦冬走南闯北了许多年,其间共到达过三座城市,行程上万里,定居过三座校园,住过七间集体宿舍,随着岁月流逝,两只箱子的重量在渐渐加重。如今到了把它们往后方进行转移的时候了,它们将被安置到校园之外的什么地方去,除了校园它们竟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别的各式各样的地方。人这一辈子绝大多数东西都是为了拿来消耗和磨损的,在途中渐渐地丢弃和更新,但还有极少极少的东西因为它们身上凝聚的情感因素致使被放弃了使用价值,只是为了保存才存在着的,它们无为的静止状态就是全部目的,仿佛生来就只是为了纪念点什么的。两只赭红色箱子对于何麦冬像贴身内衣那样具有隐私性质,它们是何麦冬这个人在容量有限并略显狭小的躯体之外又另建的两个盛放心事的地方,就跟什么会议的分会场、什么报纸的号外、什么杂志的增刊相仿。它们与主人的关系如此密切,理所当然要跟随主人到天涯到海角。当老了的时候,何麦冬想,她会天天坐在藤椅上阅读箱子里的情书把玩箱子里的小礼物,她把自己浸泡在曾经的爱情里就像把一株老人参浸泡在一瓶陈年老酒里,这大约是度过余生的上好办法。临死的时候,她将留下遗嘱,委托亲朋好友将这两只赭红色箱子与她的遗体一起交付火葬场焚烧,属于她的一切都将化灰化雾从那高高的烟囱里冒出来,在天空中飘散,那时候不知道谁还能从那袅袅烟雾中辨认出她依稀的容颜,比如哪一缕轻烟是她的长睫毛和眼眸,哪一缕是她长春藤一样的手臂?谁能从那灰烬中找到那些美丽情书的只言片语,比如陈铁写的那句“我爱你,就像春阳爱着一棵小树”,还有谁能从那里面捕捉到那些小小礼物玲珑的影像?最终啊最终,她的肉体将和属于她的这些物品一起变成氮磷钾,去肥沃大地。
  可是眼下,这两只箱子该怎么办呢?何麦冬犯愁了。她必须在离开校园之前给它们找到一个合适的存放之地,就像赶在扫荡的鬼子进村之前把父老乡亲们转移到安全地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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