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心情愉悦有何不好

作者:小 雷




  那是在喝第六瓶啤酒的时候。
  “心情愉悦有何不好?”马天坐在我对面,一边说着,一边像做化学试管实验那样不住摇晃手中的深绿色啤酒瓶。
  我看着他脸上的灯光下显得生气蓬勃的颗颗青春痘,一时无话可说。
  这是在遵义路上的一家名为雍记的港式茶餐厅里。旁边不远就是国贸大厦,马天在那儿上班,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正宗的白痴白领。
  我搞不懂为什么他总要我请他在这儿吃晚饭。
  对总是掏钱付账这一点我倒并无异议,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一定要上这儿吃,这里做的东西——无论是珍珠奶茶,芝士三明治,还是咖哩鸡排——都一律难吃得可以。
  而且他每次还都要喝啤酒。小瓶的喜力,不喝上十瓶决不罢休。
  我实在是想不通。
  但为了抵消我心中对马天的某种内疚之情,我还是平均每个礼拜都在这儿和他一起享受一顿味同嚼蜡的晚餐。所谓内疚,是这么一回事。大约半年前,马天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女孩,马天对女孩一直处于欲追未追的微妙状态,然而自从介绍给我认识以后没多久,女孩就成了我的女友。就这么简单,但也可以说相当复杂。到今天我还能和马天面对面喝啤酒,这真是个奇迹——我常对这点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就在昨天,女孩打给我一个电话,先是莫名其妙地哭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接着就挂了电话。自始至终我都没吭一声,事实上等她挂了电话我才刚回过神来。我们还是分手吧,噢,是这样。接下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再也不用和马天去那个破茶餐厅吃晚饭了。
  在马天开始喝第六瓶啤酒的时候,我把这事对他说了。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伤心呢?连千分之零点一的难过都没有。同平常没有任何差别,心情愉悦,我为什么总是一直心情愉悦呢?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想必将来也是如此。这是为什么呢?”
  听完我这一通话,马天就头也不抬地反问道:“心情愉悦有何不好?”
  那是我最后一次踏入雍记茶餐厅。我平时靠写电视剧本谋生,专写黏黏糊糊的爱情剧,快的时候一天写一集。我对写完的剧本(如果那也能称之为剧本的话)从不忍多看一眼,写完马上交差拿钱,更别说去看根据那玩意拍成的电视剧了。有次一个女孩居然对我说我写的电视剧非常感人,她都看哭了,乍听之下,我真是觉得一阵恐怖。
  说到电视剧,我倒也不是没看过。不止看过,还看了一大堆。这里的一大堆是指一大堆VCD碟片。为了学习如何写作电视剧本,我曾经花了一个月时间看完了几乎所有能找到的日本青春偶像剧。当一个月后,形容枯槁的我走出水城路上租住的公寓楼时,听到满衔的汉语,觉得那简直刺耳无比。而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拿起电话的第一句话不是“喂”或者“你好”,而是大叫一声“么西么西”。再之后我就开始写电视剧本了。我把电视机给卖了,加了点钱弄了一台功能与打字机无异的低级电脑。
  回到最后一次在雍记茶餐厅吃晚饭的那个晚上。
  一般我和马天吃完晚饭都要搞点活动。而一般所谓搞点活动就是指去天山路上的安泰百货地下游戏机厅打上一晚上电动游戏。那天晚上也不例外。
  游戏机厅里人出了奇的多。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因为那天刚好是长宁区高中期末会考结束的日子。确实是个好日子。我也曾经是个高中生来着。不管怎样,我总觉得——就整体而言——在人的一生当中,高中阶段堪称相当奇妙的一段时光。
  如此这般,我和马天打着酒隔站在了安泰百货地下一堆五颜六色的高中生中间。这里的五颜六色,是指周围的男孩女孩大多衣着前卫光鲜,头发除了黑色什么颜色都有,他们三五成群地堵塞在几乎所有的游戏机前,大声叫嚷,激情高涨。我觉得我们俩就像走错地方的恐龙。我头一次感到自己确实已经不小了。我们就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楞,我有点想拔腿离开。
  “现在的小孩好像跟我们那时候很不一样嘛。”我摇晃着一只腿说。
  “怎么着还是小孩!”马天恶狠狠地吐掉嘴里叼着的香烟,以周星驰式的滑稽的悲壮步伐走到服务台,拍出一张百元大钞,买了两大袋游戏币。我们一人拎着一袋游戏币,活像中学校长那样四处巡视,模拟摩托车和方程式赛车是没空位了,我们最热爱的滑雪板上几个女孩正在大呼小唤,刺激过瘾的“枪救人质”就更别提了,连里间的老式街机都挤满了人。最后好歹在老式机那边找到两台空机器,都是“雷龙”。
  “喂,还记不记得,以前打雷龙,你总是输给我,啊?”马天手握住操纵杆,左手掌在按钮上乱拍一气。
  “你是记反了吧?”
  “哈,还不服气,那今天再决一高下。”
  他说的正是我们的高中时代。那是逃学的高中时代。那是霹雷舞与嗽叭裤的高中时代。那是雷龙的高中时代。
  我将游戏币哐当一声扔入投币口,开始忘我地进入了虚拟的战斗。屏幕上那个全权代表我的小东西十分熟练地躲闪着迎面而来的如流星般的子弹,又把敌机和其他妖怪尽数歼灭。我仿佛在把玩某件心爱的童年玩具,这种感觉很有意思。不过确实,我已有多年未曾玩过这种老式街机了。自从学会挣钱之后,我们就只玩大型太空机跟枪击机。
  当我通过第三关时,我甩动酸麻的双手稍事休息。这时旁边一个细细高高的女孩也哐当一声扔进一个游戏币,握住我左边的另一个操纵杆加入了战斗。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实话,我可不大喜欢双打,但是必须承认——女孩的眼睛十分漂亮。女孩也飞速地看了我一眼,那似乎在说,怎么样!我只能暗自感叹。怎么着还是孩子!马天对事物总有超常的洞察力。花朵纵使绽放得再早也还是花朵。
  就在我们即将通关之际,游戏机厅里突然一阵哗动,人流像水波一样震荡开来,有女孩在尖叫,我的最后一架飞机在我身体受到剧烈冲撞的情况下被数颗流弹击中爆炸。我转身拨开人群,发现马天满脸鲜血地仰面躺在地上,现场一片混乱,我看见几个红头发的高个男孩消失在入口处。很快我就弄清了事件的全部经过。因为和马天联手双打的一个红发小子技术太差,使得马天也连连失误,马天一时怒起,挥手打掉了红发小子嘴上叼着的香烟,并叫他滚开。结果一帮红发小子一拥而上,擎住马天的头狠命往游戏机屏幕上撞了十几下——把屏幕都撞碎了。我知道,这很像是香港古惑仔电影里的情节。这就是时代背景。无话可说。
  我于是背起马天直奔医院。挂号时我才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马天的也不见了。我解下手腕上的浪琴表递给面目清秀的挂号间男人。他显然很识货,二话没说就收下了,给我开了挂号单,又递给我五百块钱。我拿了单子和钱,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了几十秒。那只表起码值一万块钱——是我的初恋情人送的,她现在是个绯闻不断的著名年轻女演员。
  我在马天的床边守了一夜。医生说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头上扎着绷带的昏睡中的马天。他曾经叫过我来着,在被打的时候,可是我没在意,那会儿我正在和大眼高中女孩紧挨着打电动游戏。被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孩搞成这样,真是骇人听闻。我们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我觉得一阵羞愧,一阵自责,百感交集。
  可我并不感到难过,或者悲伤什么的,我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就像站台上平行的两列火车,缓缓开动的只是其中一列。名为悲伤的火车岿然不动,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动。后来我就伏在床头柜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马天已经不见了,白色床铺整理得于干净净。我对着空床铺又傻坐了一会儿。护士说他一早就离开了。我揉揉眼睛,走出医院,汇入人流,就像一滴血重新回到血管。我抬头看看太阳广场两幢如孪生姊妹似的粉红色大厦。又是新的一天。我身无分文,只好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地经过88路巴土站,经过仙霞路邮局,经过福茂火锅城,最终到达我在水城路的公寓楼。
  路上我一直在回忆两年前与一个女孩的对话。对话发生在一次完全不应该发生的亲热之后,当时我正想进一步把她的胸罩扣给解开来。
  “算了吧。”她突然轻轻推开我。
  “怎么了?”我的身体还悬在空中呢。
  她像条小鱼似的从我身下钻出去,坐在床沿上。“我不太习惯。我们昨天晚上还不认识呢。”那倒不假,我们那天早上刚认识。怎么认识的不说了,太啰嗦。“是的是的,我们彼此都还很不了解。”我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摸来摸去地找烟盒。我生怕她会穿回衣服。不过还好,她没有,她只是把我的黑色短袖V领衫摆在腿上叠成各种形状。她的三角短裤也是黑色的。
  “不是了解不了解的问题。那无关紧要。只是——我以前从没想过会这样。”
  “还是因为不了解。”我终于摸到了烟盒。
  “我说过了不是!”她瞪了我一眼。
  “我是说自己。我们可能都不太了解自己。”我点了一支烟,“要不要?”我问她。她犹豫片刻,伸手接过我点燃的香烟。我自己又点了一支。
  “活着就是用来浪费的!像我们这种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吐出一口烟雾。即便只穿了胸罩和三角短裤,她抽烟的姿势也十分优雅。
  “什么?”
  “毫无意义!”她站起来,光着脚走了几步,把只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垃圾筒里,“你说,我们连自己都不了解,还怎么去了解别人?”我就是喜欢她的语言风格,但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只好不说话。我看着她。
  “所以,怎么着都是浪费。”她回到床沿上,“我们应该时刻保持心情愉悦。我们继续吧。”
  “好啊。”我高兴地说。保持心情愉悦。我确实很愉悦——她非但没穿回衣服,还主动要求继续。可我却头一回不行了。怎么着都不行。想必我当时一定又急又气。不要紧。没关系的,这样也很好,我还记得她搂着我这样安慰道。为什么会不行呢?事后我曾经总结了一番,结果认定,最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当时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在苦苦思索女孩那几句话之间的逻辑关系。也就是,为什么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别人就意味着活着毫无意义呢,或者是因为活着毫无意义,是一种浪费,从而导致了对自己和他人的无法了解?还有,为什么活着是浪费就应该时刻保持心倩愉悦?正是这些无聊而纠缠不清的问题使我在迷人的女孩面前出尽洋相。
  但就在此刻,就在我穿过马路,一辆黄色出租车驶过身边,与一个浓妆艳抹的红衣女郎接肩而过,抬头看见我的水城路公寓楼的时候,两年前女孩的话突然豁然开朗。是的,她说的一点没错,就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因导致果,果来自因,一目了然。
  我感到心情愉悦。
  心情愉悦有何不好?
  那以后马天再没找过我。我三番五次想给他打电话,但每次都刚拨完号码便急忙挂断。我也好几回提起念头,想约在电话里哭着说分手的前女友出来见一面,但再一想起她那毫不由衷的哭声便就偃旗息鼓。我也许不是个够格的朋友,也不是个好的情人。我只会被动接受,不会主动要求。就算有所希求,一般也都不作指望。但就在这看似消极悲观的处事态度背后,却藏着我一颗挚爱生活的心。这话虽然听起来矫揉造作,但确实道出了实倩。固然有许多事我还是怎么也想不通,固然对许多人(包括有些我自认为很亲密的人)我觉得无法理解,固然本不该失去而最终失去的东西不可谓不多,固然这样那样,我对活着这一事实还是感到相当的满意,而且乐此不疲。我心平气和,对一切都习以为常。
  ’
  我经常整夜地写电视剧本,在清晨倒头睡去,醒来已是下午。我睁着眼继续躺在宽大的床上,有时听着窗外滴答的雨声,有时看着落在地板上的阳光,有时还一手按下床头柜上的小型音响,听完一整张的齐秦老歌唱片。众所周知,齐秦多次被王祖贤抛弃,又多次和好,最近听说两人要结婚了。所以我一直认为,比我还不幸的人在这世上多的是。
  我既然不用陪女友逛淮海路看美国电影,也不用请马天吃晚饭和一起打电动游戏,我又没有什么其他朋友,我就自然觉得十分自在。我可以随意处理我的时间。我开始每天都为自己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一来打发时间,二来省钱又营养,三来还能掌握一门手艺。我买了一本字典那么厚的中西菜谱,每隔几天就到附近窝藏在居民区中间秘密集会似的菜场采购一番。我的厨房里有台体积虽小却性能卓越的无霜冰箱,若打开它旁边的吊柜,你就会发现至少十瓶以上的各种品牌威士忌和一箱易拉罐装的朝日啤酒。因为如果菜烧得实在难以下咽,至少还可以喝酒。别以为这样说意味着我的烹任技术很差,事实上是现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我的厨艺和酒量都已达到了相当的水平。只要你认真去做一件事,就没什么做不好的——活到老,学到老。
  这就是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一个人睡宽大的床,一个人做晚餐吃,一个人听音乐举哑铃,心情平静而愉悦。我基本上已与外界隔绝,我连话都很少说。我把所有的废话都借电视剧本中的人物之口而发泄出去。不过我还是要常买回一堆各式各样的时尚杂志。以便将一些乱七八糟的时髦观点和流行用语硬塞到剧本角色里去。这也是一门艺术——赚钱的艺术,当然也是骗人的艺术。所以无论如何,我还算得上是个很合时宜的人,如果我想合时宜的话。后来这一点也被证明了。
  总之,我觉得自己过得挺好。没有了女孩,没有了马天,没有了以前所有过的种种,我还是过得挺好,依然如故。作为固体而存在的我,一直以来——包括身高,肤色,发型,等等——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确实,我得承认,我偶尔会情不自禁地怀念八十年代。我在八十年代度过了我一生中最敏感的岁月,情窦初开,头回接吻和第一次进入女孩身体,迈克尔·杰克逊的歌,被人抛弃,抛弃别人,大学被开除,迪士科……这些都发生在八十年代。那时我还富有激情,多愁善感。八十年代我还曾经是个高中生呢。高中生,说到高中生,我就难免要想到安泰百货地下游戏厅里的那群红头发和那个细细高高的大眼睛女孩,唉,高中生,九十年代,没话好说。至于二十一世纪,我想都不愿意想。保持心情愉悦。心情愉悦有何不好?我身边的人总是不失时机地给我留下一些至理名言,然后离去。比如两年前的女孩,比如马天。他们人虽离去,他们的话却不知不觉间成为我的人生信条。要保持心情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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