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生命,镌刻于顽石之上

作者:李木生 贾爱兰




  选择名石,南山之阳。擢取妙好,色无斑黄……雕文刻画,罗列成行。摅骋技巧,委蛇有章。垂示后嗣,万世不亡。
  ——摘自武氏神祠武梁碑文
  如果说汉代石刻艺术是中国古代艺术的皇冠的话,那么,始建于东汉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坐落在山东省嘉祥县纸坊镇武翟山北麓的武氏祠汉画像石,则是这皇冠上的一颗最为耀眼的明珠了。均位至东汉高官的武氏祠祠主武梁、武开明、武班、武荣死了,煊赫的武氏家族也早已在历史的风雨中衰落,但是这些石头却始终年轻地活着,默默地展示着远逝的辉煌。一千八百多年过去,武氏祠的44块汉画像石,连同一对石狮、一双石阙、五块石碑,因了一个普通人终生无微不至的呵护,竟然奇迹般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向世人昭示着它几乎完美元缺的生命,就是这些躲藏在山野间的石头,1961年与名闻遐迩的北京故宫、西安碑林、甘肃敦煌石窟等,同被国务院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是它们的问世却比故宫早1259年,比西安碑林早943年,就是比始建于公元366年的敦煌莫高窟还要早219年。
  当这些汉画像石以其博大的内涵和绝伦的艺术魅力穿越时间的隧道、征服了世界的时候,朱锡禄,这个为它们耗尽了毕生心血的普通人,肯定是要在历史上留下印迹了。
  
  乡 隐
  
  汉代画像石石刻艺术,与夏商周秦的青铜铸造艺术以及魏北朝和唐宋的石窟艺术,堪称中国古代艺术的旷世精华。而考古学表明,在我国四川、河南、江苏、山东四大汉画像石的集中区域里,嘉样武氏祠汉画像石又是中国汉画像石最系统、最精美、最具价值的代表。相对于青铜铸造艺术“礼”的魂灵和石窟艺术“佛”的天下而言,嘉祥汉画像石以其“神话、经史、现世杂陈混糅的百科画卷”式的博大精深,和它的人文情怀、广阔胸襟而著称于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称它超过了同时期埃及的石刻和希腊的壁画,是全人类不可多得的经典性文化遗产。
  拜识朱锡禄与他守护的这些石头,是八十年代末了。那是一个冬末的日子,从鲁西南的嘉祥县城南行15公里,找到一座小小的武翟山,山下小村中的一处锈迹斑斑的铁栅门,就关着这些稀世的珍宝。残雪,踩出的烂泥,门两旁残雪上隐约可见的猪屎,一种农村老家的亲切和太过平凡所引起的失望,交织成我复杂的心绪。晃门,扯着嗓门喊人,好一会儿,才见一个形象介于农民和干部之间的老人,从荒凉的院子深处走来。梳着整齐的背头,却穿着农民式的棉裤,脖子间围着农村常见的“围脖”,这就是朱锡禄,当时是这里惟一的管理人员。
  一部手摇式电话早巳无法拨通,简单的木床上靠墙叠着粗布条花棉被,泡茶的瓷壶壶嘴也已残缺,露着褐色茶锈,放壶的矮方桌虽不曾上漆,也已呈暗灰色。等到他掀开袄襟从裤腰带上摸出用布绳挂着的钥匙,去开汉画像石展室那和农家没有两样的木门的时候,我简直更加失望了。
  但是奇迹却在门打开的当儿出现了:一对石阙、一双石狮、44块画像石,全都跃动着年轻而又葱茏的生命,从遥远的东汉扑面而来,原以为早已停止了呼吸的历史,正喧腾着香喷喷的生活热浪,鲜活如昨。一幅庖厨图,竟然容纳着捉鸡、杀兔、烫猪、宰羊、剥狗、剖鱼、和面和打水的丰富多彩的场景,那灶后的烟囱,似乎正冒着秸草燃烧时的淡谈的辣味,灶上的陶甑里,也正响着水沸的咕嘟声。在左石室第四石的第二层上,荆轲刺秦王的匕首已洞穿房柱,微微颤动,秦王被拽断的衣袖还在半空里飘落,被御医拦腰抱着却还两臂张举、长发飞扬的荆轲,与大步疾遁、左手急从背后抽剑的秦王,更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推向了高潮。在另一块画像石上,雷神的出行,让人一下子从纤细毕现的人间,飞入云绕雾缭的天上,五个力士奋力拉着一驾云团作轮的彩车,车上的雷神在撼鼓作雷,前方有女神举罐倾水布雨,云座之上的天神正吹气行风,还有天神操鞭挥锤执凿击出裂天的闪电,一条双头巨龙则兴奋地把身体拱成一座天门……
  这数十块石头,不管武帝老儿“罢黜百家,独 尊儒术”的严酷律令(延续了十几个世纪、让中国 人窒息的律令),只管尽情地将世界多元的本质展现 得淋漓尽致。现实生活、天文地理、神话传说、经史故事,生产、征战,儒家、道家……诸子百家,这多元的丰富、多元的强健、多元的相竞与相融、多元的合理与美丽,实在令人神往!那幅名动千古的“孔于见老子”画像石,不正是将那个百家争鸣、思想如森林般茂密的时代定格成永恒了吗?谁能说这几十块憨朴的石头,不就是一面面真理的旗职呢?
  这数十块石头,更是一部“人”的宣言。一切以人为主,人的生活、人的理想、人的喜怒哀乐,充盈着画像石的空间;风雨雷电、仙神怪异,也都成了人的衬托、人的延伸,无不映照着人的光辉,就连画石上硕健雄俊、栩栩如生的骏马,都鼓荡着人的力量、人的潇洒和人的高贵。在中国长达两千年最不把人当人的封建社会里,这些石头怎能不让人抨然心动、抚而爱之呢?
  在这风峭气凛的冬令时节,我仿佛没入了无涯际的春日里,宿命的盔甲纷然颓落,只陶醉于生命的畅意、人性的回归、生活的永恒。武氏家族的故事早巳谈化得无关紧要,因为这些石头已成为纵横万里、上下千年的不朽的人类生活画卷,朴拙自信,灵动浪漫,融会贯通,逼视着缺少激情、市侩委琐的现代,并以其巨大的审美价值,惊动着世界与未来。
  这就是我的祖国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农家式样的门里,就有着如此的美与激情,如此盎然的春天,如此葱茏的生命。乡野,民间,底层,又该有多少默默无闻者的心怀里,藏着这样的激情与生命?
  由这些石头往东走,几十公里处便是孔子的曲阜——两千多年间当政者的心系之地。在这里,他们将孔子及其后裔的葬地扩展成浩瀚的孔林,为孔子的子子孙孙建造了宏宇广厦的孔府,也为中国筑起了祭祀孔子的金碧辉煌又森严有序的孔庙。其后,皇帝亲王、达官贵人,便将这“三孔”的门槛踏得油光发亮了,连曾是生动活泼的儒家学说,也被熏染成了时髦僵化的政治招牌。
  古老却板结的土地,往往忽略甚至排斥自由的精神、新鲜的生命和独立的性格。或许就是因为它们出身于乡野、却深植于现实生活的人文情怀和多元胸襟,才遭到被忽略、被遗忘的命运?与这种庙堂的炙手可热相比,武翟山下隐在荒草丛中的这些石头,益发显得冷清了,简直冷清得闻无声息。也正是这种乡野的冷清,成全了这些石头,使它们少受污染,保持住了自己美丽而又野性的生命,使得它们以其史诗性的价值,在世界文化史和美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它们在冷清中独自生活着,也自信地等待着,等待着真正的知音。
  
  知 音
  
  在被世人遗忘了九百年之后,直到北宋治平年间,武氏祠汉画像石才第一次被欧阳修在《集古录》中提起。之后,它们又被北宋末年的赵明诚、洪适记起。那个多才多情的伟大词人李清照,一定会在她孤寂凄清的晚年,忆起和丈夫一起赏玩武氏祠汉画像石拓片的时光吧?
  金朝老去,元朝老去,明朝也老去,这些汉画像石又是数百年的沉寂。不仅沉寂于文字中,连石头自身也被黄河泛滥时的泥沙掩埋了。几百年后,它们又执拗地唤醒了人们记忆的神经。清乾隆51年,在济宁运河同知任上的浙江钱塘人黄易,专门调查并发现了已被泥土淤塞的武梁祠和二十几块汉画像石,以及武班碑和一对高大罕见的石阙。他随即请人“清理淤土,次第剔出”,并自己出资购地盖房,将画像石嵌入四壁保护。其后又有李东琪、黄纫秋等人陆续发现了汉画像石,也一并置入室内。在武氏祠汉画像石的历史中,黄易这个人应当被永久地记住。
  黄易等人的发现,立时震动了中国金石学界。翁方纲称其为“五六百载无此奇,地灵光怪要腾出”。此后,对于武氏墓群石刻的著录、评述不断出现,甚至出现了清朝道光年间瞿中溶的《汉武梁祠堂画像考》和现代容庚教授的《汉武梁洞画像图录和考释》这样的专著。
  直到公元1956年,武氏祠汉画像石终于等来了它最大的知音。
  1956年6月,23岁的朱锡禄作为嘉祥县稀罕的文化人,奉命去省城济南参加山东省第一届考古训练班。就在这次训练班上,嘉祥武梁祠的汉画像石被反复地提起。第一次听到“嘉祥武梁祠汉画像石”这几个字的朱锡禄惭愧而又惊诧,怎么咱嘉祥还有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地方,藏的这些宝贝到底是啥样?训练班一结束,他便宜奔远离县城的武梁祠。笨拙,土气,不成材料,栖身于破乡庄子上,百年千年也难得碰上个瞧得起它们的——谁知朱锡禄见面就被这些嵌在土墙中的石头迷住了,虽然说不上为啥喜欢,但他就是喜欢得不得了,好像一块块石头都对他笑逐颜开,相识相知了好几辈子似的。这就是“缘”吧。
  紧接着,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凭着这份由喜所生的“缘”,干成了有关汉画像石发现与保护的两件大事,并由此拉开了他一生保护、研究汉画像石的序幕。1957年春天,朱锡禄在嘉祥县洪山村的一户农家,发现了一块汉画像石,精美极了!在这方57X94厘米的石头上,竟然容纳着天上、人间的生活,生产、战斗和游戏的场面,尤其是第二层画面的制车场景,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单腿跪着的制车人右手的锤头正在敲向左手的凿子,身后背负婴儿的妻子正在递过一个轮牙,还有渴极捧桶豪饮的工匠、佩剑肃立的监工。制车人全神惯注的表情和监工满脸的傲慢——这极富动感的蹲间,全被刻匠雕作永恒。回忆当年,朱锡禄说当时真是兴奋得想像孙悟空一样翻斤斗。可要征集它,农人不许,说这是神石。
  原来这块汉画像石有着传奇般的经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它还埋在嘉祥县洪山村旁的山上,是一场洪水将其冲刷显世的,见有那么多奇异的花纹,便被村民当作神石供在村庙的供台上。消息传到巨野县一个德国神父耳中,当他亲眼见到这块价值连城的石头之时,觊觎之心立刻便燃成炽烈的火焰了。他绞尽脑汁找到村中一个五茧不结结六茧的二流子,并许下了“石头多重就给你多重的银子”的诺言,说啥也要将石头搞到自己手上。谁知正在二流子找了个帮手,在一个月黑头加阴天的夜里,将这方300多斤重的石头搬出了庙门的时候,却被一个拾粪的老头发现了。老人呼喊之下,村上的人终于夺回了石头,并从此将它藏在了拾粪老人的家中。
  面对石头,温和的朱锡禄显得出奇的倔强。农人春天不许,他夏天还去,去了就瞅个不停;夏天不许,秋天还去,去了还是瞅个不停。终于,农人感动了,说这个小青年也是为了公家,就给了他吧。
  朱锡禄发现了它,并将其命名为“制车图”。如今,这块已经闻名遐迩的汉画像石,就珍藏在北京中国历史博物馆里。
  这里作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务院是以“武氏墓群石刻”的名谓公布的。“武氏墓群石刻”,可说是朱锡禄的创造,也是他对汉画像石的一个重大贡献。
  在古代,这里是以“武梁祠”闻名于世的。宋代洪适在其所著《隶释》一书中,曾收录了武梁、武荣、武班三碑和武梁祠画像题字,并根据碑文中武梁子孙为其建造画像祠堂的记载,将此地命名为武梁祠:“故予以武梁祠堂画像名之”。洪适之后,人们陆续发现,这里原来是武氏一家的墓地,武梁之外,还有武梁的四弟武开明、开明长子武班、次子武荣的碑石、石阙、画像石。武氏墓群石刻建于东汉醒帝末年至灵帝初年,右阙建于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武粱官从事,武开明官吴郡丞,武班官,敦煌长史,武荣则官执金吾丞,均官至千石,可谓东汉时期的豪族。1959年,普查上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时候,可把朱锡禄难坏了。“武梁祠”知名度高,直接以其上报不仅来得便当,批准的可能性也大。但这样报却名不符实,无法涵盖武梁之外的三人,也无法涵盖其有洞有室有墓、有碑有阙有汉画像石的全部内容,于保护这样一处国宝级文物相当不利。还有,武梁的祖父、父亲以及武梁的子孙,是否还有石祠?将来的考古与发掘,如果有了新的发现又该如何保护?况且“祠堂”全国成千累万,又怎能让人一听便知其独具的价值?朱锡禄失眠了。彻夜不眠的朱锡禄,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察看,不时地敲着自己的额头,想,想。名谓直接牵涉着这些石头的命运,不能不让朱锡禄踌躇复踌躇。干脆推门而出,于月夜里爬到武翟山顶,再默默地注视着山下他的那些心爱的石头。他仿佛看到石头们一个不落地紧紧地相挽相抱着,充满渴求地注视着他。灵感彗星般划过他心灵的天宇:“武氏墓群石刻!”他不知道怎么下的山,只记得口中念念有词:“武氏墓群石刻,武氏墓群石刻……”之后,“武氏墓群石刻”便第一次出现在由他起草给国务院的报告上。1961年,当国务院正式批准其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后,武氏墓群石刻的一草一木,便都置于国家强有力的保护之下了。
  从此,这批汉画像石,便因了朱锡禄,开始了 它的“武氏墓群石刻”的时代。
  
  非常之常
  
  我们触模到的历史,往往是干枯的、毫无生气 的。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全让大人物、大事件给塞 满了,失真而又丑陋。我们要想给后人留下一部丰 满、鲜活而又真实的历史,只有一条路可走:关注 平常人的奋斗挣扎,记下他们平凡庸常却又可歌可泣的丰富细节。那么,就让我们记下有关朱锡禄苦寻与坚守的细节吧——
  和他相知得深了,有时我会产生石、人融而为一的错觉:面对这些石头,可以感到朱锡禄的音容笑貌,和朱锡禄晤谈,有时又会幻化出汉画像石的神韵风采。他已将他有限的生命,点点滴滴,渗透在石头的岁月里。
  “制车图”的发现,不仅给了朱锡禄莫大的启迪,也更加拓宽了他生命的领地。整天与武氏祠的汉画像石厮守的朱锡禄,常常会神游于一千八百多年前这些石头诞生的年代,它们会不会也像蘑菇一样成片成片的衍生?它们也许有着许许多多的兄弟姐妹,不幸失散于动乱的岁月里?谁说只有人才有悲欢离合?不会说话的石头的悲欢离合,其内心的苦楚不是更烈更痛的吗?
  于是,朱锡禄毅然开始了为武氏祠的汉画像石寻找失散亲人、也为祖国寻找国宝的漫漫之旅。几十年间,寻石的故事太多了,只说说找回齐山村三块汉画像石的情景,我们就可以想见他寻石护石的痴心了。
  那是七十年代的一个深秋季节,劲利的冷风潲着大雨,朱锡禄听到了核桃园乡齐山村挖出一个古墓的消息。他骑上金鹿牌大轮自行车,赶紧出发,路上还暗自叮咛:遇到再好的石头也别显高兴,不然就不好要了。谁知赶到一瞧,啥都忘了,光顾高兴与激动了:9块汉画像石,鲜灵灵地躺在泥地上,特别是其中一块刻着孔子见老子的石头,更是罕见。他禁不住用手作了起来。好家伙,快有3米长了!人物真多啊,老子背后站着7位弟子,孔子身后列着颜回、子路等20位弟子。人物不仅多,还各具风采,像头戴雄鸡冠的子路,腰悬着小野猪,捋着双袖,一副勇武的气派。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不少人物背后上方还刻着题榜“老子也”、“孔子也”等字样。
  朱锡禄真是不忍心让这些宝贝再在雨中多淋一分钟,他央求村干部和乡亲们:“帮忙拉到武氏祠吧,我管饭,还有酒。”有人说:“毛主席号召我们批林批孔,你倒把它当成宝贝疙瘩,不行,我们得把这些石头砸了!”这可真把老朱吓得不轻,他急切地说:“这是文物,咱把它当成反面教材好了。”有人咋呼:“文物?那好,拿钱来!”“多少?”“500!”实在商量不下来,又是在批林批孔的当儿,真怕被砸了,朱锡禄说了声“大家等着”,推起“大金鹿”又上路了。秋雨抽得更紧了,路也更加泥泞了,骑不动,就推着走,有些地方连推也推不动了,只好将自行车扛在肩上。衣服淋透了,寒意彻骨,不时地打着寒战。纸坊建筑队的熟人见到落汤鸡似的老朱,将其拽进屋里,逼他烤把火,换身干衣裳。嘴唇都已发紫的朱锡禄,连连摆手:“衣裳是来不及换了,赶紧倒碗酒来!”他站着,“咕咚咚”喝下一碗“白干” (地瓜干酿的白酒,57度),丢下自行车又跑进秋雨中。赶到县城,才感到作难了,到哪里去筹措这么多的钱?真是啥也顾不上了,取出女儿看病住院的钱,再拿上自己当月的工资,揣起150多元就急急地往回跑。
  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齐山村,见钱少,社员们又变封了,就是不让拉走,说盖房、垒猪圈急需这些石头。眼看着精美的汉画像石就要流失、毁坏,急得火烧火燎的朱锡禄,难过地蹲在秋雨里,手捧着头,哭开了。泪,鼻涕,和着刷刷的秋霖,在他的脸上写下难表的痛苦。莫非是一个大老爷们的恸哭,感动了天地?雨下得更紧了。乡亲们的心到底被他哭软了,留下了他的150多块钱,允许他拉走其中的3块石头。他深深地鞠躬,再切切地拜托:“剩下的6块可别毁了,我筹够了钱再来拉。”
  他拉走的3块汉画像石,其中就有那块孔子见老子。全国共有12块孔子见老子的汉画像石,嘉祥就有10块,而这一块又是12块中最大最好的一块,纵56厘米,横竟达28.5厘米!还在路上,他已忍不住了,高兴得“嗬嗬嗬”地大叫着。这“嗬嗬嗬”的欢叫,盖住了呼呼的秋风,在沉寂而又空旷的鲁西南大地上回荡着。只有武氏祠的汉画像石,听懂了他心上的欢乐。这,也就足够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不是鲁迅先生说过的吗?
  数十年间,朱锡禄在乡间跋涉了近10万公里的路程,发现、收集、发掘出了162块汉画像石,这是最初武氏墓群汉画像石的3.7倍!有了失散的兄弟姐妹的团聚,也使得武氏墓群的汉画像石,越发的丰盈和青春焕发了。
  九七年,作家贾平凹来济宁,到了武氏祠就不想走,他相中了这块地方、这些石头,更相中了朱锡禄的活法。离开老远了,他还在自言自语着:这个地方真好,朱老师有福。
  其实,平凹哪里知道朱锡禄所经历的艰难。最难厮守的时光还是漫长的“文革”时期。他所爱的石头,一下子都成了必须破除砸烂的、“反动”的“四旧”。他彷徨过,犹豫过,平静的心陡然跌入滚油锅里煎熬。“四旧”真的包括这些石头?这些石头真的有罪该砸?砸了它就是“革命”了、“进步”了?他一遍遍地来到这些画像石前,一站在这些石头跟前,他的心就水一般的清亮,彷徨与犹豫也就被这清亮的水冲涤得无踪无影。卸却矛盾的重负,有时他会在无人时将胸脯与脸贴在石头上,轻轻地自语着:“毁了就不会再有了……”
  于是,就在这些石头面临灭顶之灾、人们避之惟恐不及的时候,随和的朱锡禄,不露声色地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与石头共存亡。看来一个人守是难守了,他便在文革的初始,干脆领着母亲、妻子和两个孩子,举家从县城迁到了武氏祠安了家。
  那是玉碎瓦也破的年头,连国家主席、军队元帅、文化大师都无法自保,何况区区一个武氏祠和朱锡禄?朱锡禄这才真正尝到了度日如年的味道。更让他伤心的,是他投入了全部智慧、情感、乃至生命的美好的事物,一夜之间竞然成了被人唾弃的臭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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