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仁者寿

作者:张不嶙




  1991年1月1日,季羡林先生写了一篇《八十述怀》,开篇便说:“我从来没想到,我能活到80岁;如今竟然到了80岁,然而又没有80岁的感觉。岂非咄咄怪事!”在文章末尾,他写道:“冯友兰先生说:‘何止于米?相期以茶。’‘米’是88岁,‘茶’是108岁。我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我是‘相期以米’。”可惜冯友兰先生未能如愿,以95岁高龄永远离开了我们。然而,今年季羡林先生度过了89岁的生日,“相期以米”的愿望,像白驹过隙一样,使然而过,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现在,先生除了眼睛患白内障,有点看不清楚东西外,身体其它器官都运转正常,每天至少工作七八个小时。他自己没有老的感觉,外人也看不出老相来。望九之年的人,仍然“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真让人敬佩和羡慕。从先生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实现冯友兰先生未能实现的雄心壮志——“相期以茶”,创造一个奇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这使我们这些做弟子的感到十分欣慰。
  先生的高寿,在养生之道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授之以人的“秘诀”。他每日粗茶淡饭,谈不上什么营养价值。早饭总是烤馒头片,一碟炸花生米,一杯浓茶。午饭、晚饭基本吃素。他最爱吃的是馒头大葱,这是山东人从小养成的饮食习惯。他从不吃补药,别人送的各式各样的补品,都束之高阁。更不愿去医院看病、体检,除非不得已,才去医院拿点药。他从不锻炼,不去爬香山吸什么负离子,或者打这拳那拳,练这功那功。每天的运动量,不过是工作累了,在家门口的湖畔散散步。他甚至开玩笑说:有那么多锻炼的时间,还不如多做一些工作呢。他曾应《羊城晚报·健与美副刊》之约,写过一篇短文《养生无术是有术》。在文中,他说:“很多人总要问我有什么养生之术。有什么秘诀。我回答是没有秘诀,也从来不追求什么秘诀。我有一个三不主义,这就是,不锻炼,不挑食,不嘀咕。所谓不‘哺咕’就是,不为自己的健康愁眉苦脸,从不无病幻想自己有病。”先生这个“三不主义”真让那些“锻炼主义者”和卖补药的听了气短,也使那些希望获得长寿秘诀的人听了感到失望。但事实如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然而,我以为先生长寿其实还是有“秘诀”的,不过他未曾说过,或许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秘诀”。那就是,他那平和、博爱、坦荡的胸怀和“毁誉不动,得丧若一”的心态。我这个观点,从医学角度来解释,也是讲得通的。医学专家们不是常常讲健康的心理比健康的体魄更重要吗?我们不是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证明,一个身体本来很健康的人,由于内心的抑郁、失衡而折寿吗?先生近来常常声称自己是陶渊明的信徒,并且以陶诗《神释》中的四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陶潜虽说受老庄哲学影响很大,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但他是关心现实的,有《桃花源诗》为证;他还反对当时流行的“神不灭论”,认为“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是唯物主义的。陶渊明的思想,正如鲁迅所说:“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地飘飘然。”从陶渊明这种思想基础来理解这四句诗,它就并不是在宣传消极遁世思想或者不可知论,而是表达了一种直面人生的旷达,荣辱不惊的平静,面对生死的坦然。这是在经历了人生多年磨难后的一种“化境”。先生既然将其引为座右铭,自然也就造出了先生自己的心态,或者说,先生所追求的一种思想境界。这个例子证明了我上述关于先生心态的分析并非主观臆断。那么,生活在这纷纭复杂的社会中,一个人怎样做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恰好,最近读到先生的一篇短文,叫《做人与处世》,或许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写道: “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必须处理好三个关系:第一,人与大自然的关系;第二,人与人的关系,包括家庭关系在内;第三,个人心中思想与感情矛盾与平衡的关系。这三个关系,如果能处理得好,生活就能愉快,否则,生活就有苦恼。”这段话可以说是他为人处世之道的高度概括,也是他能做到心态平和的“秘诀”。下面,就结合先生的所行所为,看一看他是怎样处理这三个关系的。
  先谈一谈第一个关系:“人与大自然的 关系”。
  把处理好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也当作为人处世之道的原则之一,过去我们恐怕是难以理解的。记得前些年,从电视里看见国外绿色和平组织成员,与破坏生态环境的人和事进行顽强的斗争,当时还觉得很好笑,似乎环保问题离我们还很遥远。但是,近年来,随着城市环境严重污染,长江洪水泛滥,黄河断流,各地缺水现象日趋严重,特别是今年北京连续遭到八次沙尘暴的袭击之后,就笑不起来了。大自然的报复,使国人猛醒,人们开始认识到,如果处理不好生态平衡问题,人类前途堪忧,更无论个人幸福了。于是政府下令,群众踊跃参加,迟耕还林,退耕还湖,植树防沙,禁伐禁猎等等,采取了种种严厉措施,保护生态平衡,甚至日本人、韩国人,为了自身的安全,也来帮忙。一时间,环保问题成了政府和老百姓最关注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先生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提出来了。他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便连续著文论述东西文化的差异,其中重点就是谈人与自然的关系。他认为,西方对待大自然的态度是“征服自然”,结果遭到大自然的报复,造成环境污染,生态失衡,臭氧层出洞,物种灭绝,淡水资源匮乏,新疾病产生等严重后果。而中国自古以来,便是以“天人合一”的态度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是一种极有远见的观点。东西方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上的这种差异,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观和哲学观。由此,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预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21世纪,东方文化将在世界上重领风骚。”可惜,他的这些文章,当时没有受到人们的关注,甚至还受到一些人的反对与嘲讽。
  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包括地球上一切有生命之物),大而言之,是关乎人类生存的问题;小而言之,对个人来说,常常表现为一种品格,一种感情,一种情操。也许读者会认为,这样的分析未免过于武断和牵强。那就举个例子来证明:但凡有仁爱之心的人,对一草一木,一鸟一兽,无不关爱备至。拿北京人来说,清晨公园里,遛鸟、遛狗的人不在少数,其爱鸟爱狗之态可掬。大杂院里,无论居住环境多么拥挤、筒陋,总能在窗台墙角,看见几盆夹竹桃、米兰、绣球、海棠,或者文竹之类的花木。这是北京人对生活热爱的表现,也是对大自然亲近的一种心理的反映,这是一种高雅的情愫,是一种正常的人性。但是,凡凶残无道之人,对人类尚且仇恨,更不用说对草木鸟兽会有什么感情了。十年浩劫期间,养花忽然成了修正主义,“四人帮”一伙在北大,先批斗人,后批斗花木,把几十年上百年的老丁香花树砍伐殆尽,把屡见于清代笔记中的几架古藤萝也斩草除根,最后,把办公楼前两棵颇有些名气的西府海棠也连根拔掉。“四人帮”一伙要篡党夺权,整北大的干部和知识分子,可以理解。但是砍代花木,铲除海棠,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宋代苏洵在《辨奸论》中说:“凡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音tè,奸邪之意)。”“四人帮”一伙干出砍花伐木之类不近人情之事,足见他们是一伙毫无人性的“大奸慝”。这难道不足以说明,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常常表现为人们的一种品格,一种感情,一种情操吗?
  先生对草木鸟兽的关爱之心,超出人们的想象。就在上面提到的,北大办公楼前两棵西府海棠被砍伐二十年后,先生写了《怀念西府海棠》一文。文中写他独自来到办公楼前凭吊西府海棠,幻想着西府海棠之魂,能重归燕园:“西府海棠之魂归来时,能有什么迹象呢?我说不出,我只能时时来到办公楼前,在翠柏影中,等侯倩魂。我多么想为海棠招魂啊!结果恐怕只能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了。奈何,奈何!在这风和日丽的三月,我站在这里,浮想联翩,怅望晴空,眼睛里流满了泪水。”1992年,他家附近的一条幽径上,燕园内仅存的一棵古藤萝又被人砍伐,为此他痛心疾首,再次流下了眼泪:“从此以后,我最爱的这一条幽径,我真有点怕走了。我不敢再看那一度悬在空中的古藤枯干,它真像吊死鬼一般,让我毛骨悚然。非走不行的时候,我就紧闭双眼,疾趋而过。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一直到十,我估摸已经走到了小桥的桥头上,吊死鬼不会再看到了,我才睁开眼走向前去。此时我简直是悲哀至极,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来欣赏幽径的情趣呢?”先生不仅爱花木,亦爱小动物,尤其爱猫。他家二十年来先后养过四只猫。先生同每一只猫都有深厚的感情。白天,他亲自为猫做饭;晚上,他与猫们同眠。他散步,猫便随其后。猫生病了,先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为了让病猫能吃下饭,他再累,也要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几里路,亲自去海淀肉店为猫买回牛肉或猪肝来。猫如果走丢了,他便会失魂落魄,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先生爱猫,在北大是远近闻名的。但是猫们也有让他心烦的时候。“最让我心烦的是,它偏偏看上了我桌子上的稿纸。我正写着什么文章,然而它却根本不管这一套,跳上去,屁股往上一蹲,一泡猫尿流在上面,还闪着微弱的光。说我不急,那不是真的。我心里真急,但是,我谨遵我的一条戒律:决不打小猫一掌,在任何情况之下,也不打它。此时,我赶快把稿纸拿起来,抖去上面的猫尿,等它自己干。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真是哭笑不得,家人对我的嘲笑,我置若罔闻,‘全等秋风过耳边’。”(《老猫》)他的散文中,有许多篇是吟咏花木鸟兽的,如《马缨花》、《香橼》、《海棠花》、《夹竹桃》、《兔子》、《老猫》、《喜鹊窝》等等。读这些文章,你会感觉到,这些动植物都是通人性的,有感情的,它们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作者就是它们的知己,像天真的孩子一样,同它们一起快乐,一起悲伤,一起流泪。关于钟爱草木鸟兽的这种情结,他曾多次这样.地表白过: “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我的感情太多,总是供过于求,经常为一些小猫小狗小花小草惹起万斜闲愁。真正伟大的人们是不会这样的。反过来说,他们像我这样的话,也决不能成伟人。我还有点自知之明,我注定是一个渺小的人,也甘于如此,我甘于为一些小猫小狗小花小草流泪叹息。”(《幽径悲剧》)其实真正伟大的人,才会对世间万物充满感情,如太史公所说:“仁者爱万物。”天下怀有博爱之心、富于感情的人,才会具有“爱万物”的高尚情操,正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离娄下》)
  再来谈谈他为人处世的另一条原则:“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当然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不过,先生有自己处理人际关系独特的地方。他说: “至于人与人的关系,我的想法是:对待一切善良的人,不管是家属还是朋友,都应该有一个两字箴言:一曰真,二曰忍。真者,以真情实意相待,不允许弄虚作假。对坏人,则另当别论。忍者;相互容忍也。”(《做人与处世》)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对世人充满了爱心。他爱生养他的母亲,培育他的叔叔婶婶,难以割舍的儿女,教过他的老师,不论是德国哥廷根大学的瓦尔特施米特教授、西克教授,还是中国清华大学的陈寅恪教授、朱光潜教授;他爱他的同乡、同学和朋友:减克家、吴组缃、林庚、李长之、冯至、胡乔木、李广田、沈从文、吴作人、王力等;他同样爱着与他童年时一起割草、玩耍,至今仍然目不识丁的一个叫杨狗的朴实的农民;他爱一切爱过他,帮助过他的人;他还爱那些虽不知道姓名,但正直、善良的可爱之人。在他创作的一百多万字的散文里,他以满腔的热情颂扬他们的高尚品质,抒发对他们的爱心。读他的散文,常常被他那真挚的爱心所感动,有的文章甚至是和着泪写成的,感人至深。这里仅举一例。1993年,他在《哭冯至先生》一文中写道:
  近几年来,我运交华盖,连遭家属
  和好友的丧事。人到老年,旧戚老友,
  宛如三秋树叶,删繁就简,是自然的
  事。但是,就我个人来说,儿年之内,
  连遭大故,造物主——如果有的话——
  不也太残酷了吗?我哭过我们全家敬爱
  的老祖,我哭过我的亲生骨肉婉如,我
  哭过从清华大学就开始成为朋友的乔
  木。我哪里会想到,现在又轮到我哭冯至先生!“白发人哭黑发人”固然是人同样的惨痛吗?我觉得,人的眼泪不可
  能像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不
  尽,用之不竭。几年下来,我的泪库己
  经干涸了,再也没有眼泪供我提取了。藏克家的夫人郑曼女士读了这篇悼文后,特地给先生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拜读大作《哭冯至先生》,使我热泪盈眶,久久不能平静!冯至先生的谢世,是我国文学界、翻译界、学术界的重大损失。冯至先生走了,他得到了‘解脱’,而留给生者的是难以志却的怀念!他地下有知,读到您如此亲切诚挚的悼文,也会含笑九泉的。可我们却为您的健康担心,用自己的血泪来写悼文,可一而不可再啊!”郑曼女士这里说的“可一而不可再啊!”是有所指的。她曾在1987年读过先生的《重返哥廷根》一文。文中描述他在养老院中与他的“博士父亲”瓦尔特施米特见面时的情景,深夜离别时依依难合的场面,使郑曼女士感动得泪湿衣襟。她于是打电话告诉先生:“我读了您的《重返哥廷根》,都哭了。”先生回答说:“我是含着泪写的。”郑曼女士担心先生这样一次次地用血泪来写文章,有鲁健康,所以才有“可一而不可再”的话。一周以后,郑曼女士收到了先生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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