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全家福

作者:叶广芩




  编者按:长篇小说《全家福)是著名女作家叶广芩近期力作。作品描写了居住在平民小院中王满堂一家及其邻里几代人五十年来的生活变迁。作者以平和的心态、平和的手法,刻画出了一群性格各异、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跌宕,语言生动、幽默。书中表现了北京人对生活、对世事的积极态度和乐观性情,为我们缓缓地展开了一幅多彩多姿的世俗生活画卷。读来饶有韵味,回味无穷。本刊选载其中第八章至第十三章,以飨读者。
  
  第八章
  
  今天,王满堂退休。
  今天,门墩顶替他爸爸,正式在古建队上班。
  岁月不饶人,王满堂也想不到,好像还没干什么呢,一下就该退了。大妞啪的打着了煤气灶,一个鸡蛋在煎锅上翻滚,牛奶热好晾在一边。大妞将鸡蛋、牛奶端出厨房,搁到桌上,这是新工人门墩的早餐。八仙桌前,王满堂在喝粥,就着烧饼咸菜。 大妞千呼万唤地喊起了新工人,新工人半坐半趴在桌前,一副没睡醒的无精打采。昨天晚上,他和套儿们打牌打到半夜,全把今天还要上班的事忘了。
  王满堂看着门墩的样子,冒出一肚子气。他教训门墩也老大不小的了,打今儿起就是国家正式工人了,工人得有点工人样儿,不能还这么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
  门墩说,工人怎么了?工人也是人,工人现在已经不领导一切了,现在是一切领导工人。
  王满堂告诉门墩,这些怪话不要到古建队去说,柱子是领导,省得让柱子为难。门墩说,他是他,我是我;他叫王国柱,我叫王国强,我们是俩人。
  王满堂说,可你们都是我老王家的人。
  门墩说,古建队又不是朝廷,不是我姥爷的“隆记”营造场,还什么老王家老赵家,我只代表我自己,不给你们露脸,也不沾你们的光。
  一下把王满堂噎得说不出话来。
  王满堂让大妞把他那件毛料中山装找出来,说今天上班要穿。
  门墩说,不就是个退休典礼吗?穿什么毛料。穿得四齐八整,往那儿一戳,整个儿一个傻……
  大妞说,你再说,你再往下说,我抽你,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为今天这个仪式,你爸昨晚上一宿没睡着。
  门墩说睡不着吃两片安定就行了。大妞让门墩也换件像样衣裳,头一天上班,应该显得正式一些。门墩说他现在这身就挺好,光裤子就二百三呢,一个工人,穿二百三的裤子上班,应该是很伟大的了。大妞为门墩掸衣服,她闹不明白,门墩好好儿的衣裳,蓝一块白一块,像刚刷完房。门墩告诉他妈这叫水磨蓝,穿的就是这刚刷完房的劲儿。大姐说门墩爸爸使了一辈子灰,身上也没门墩这么花哨。
  大门外有汽车嘲叭声,柱子与老石来接王满堂了。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队里特意派车来接。王满堂却不坐车,四十年来,他见天儿挤公共汽车,风里雨里,把这条道走得熟得不能再熟了,今天最后一天上班,他还想照原样,跟往常上进一样,把这条道细细再走一遍。
  柱子说他愿意陪着爸爸走。大妞问王满堂今儿还带饭不?王满堂说当然带。
  大妞将装满炒饼的饭盒递到王满党手里,拿着另一个饭盒四下寻找门墩,哪里还有门墩的影子,原来他早钻进老石的车里先走了。
  王满堂说,耗子蹿上金銮殿了,它撑得忒大。
  古建队的会议室里,角上有个大彩电,被封锁在木柜里。一排排的人造革椅子很整齐地摆着,墙角的白保温热水桶擦得干干净净,茶杯也很精神地排在茶盘里。路上“欢送老工人退休,欢迎新工人上岗”的标语很醒目地挂在正前方。
  门墩和一群要上岗的新工人在打扑克。新工人们都穿上了新发的工作服,劳动布的服装硬扎扎地使他们不自在。
  新工甲说,咱们就穿这个干活?硬得跟牛皮纸似的,一动弹刷刷响。红桃四!
  门墩说,我爸、我哥穿了一辈子这玩艺儿,这是我们家的礼服。红桃九,比你大,管你。
  新工乙说,谁能跟你们家比,听说你爸过去还给新工人取名排辈呢。
  门墩说,那是从前,现在你给谁换名字,公安局先不答应。
  新工甲说,我妈也不答应。
  新工丙说,门墩,你爸来了。老爷子今儿还刮了脸,挺精神啊。荷,还带来个嘛玩艺儿?
  门墩说那叫水鸭子。本来还有个坠儿,让他哥给卖了。新工乙问干吗用的。门墩说找水平的。新工乙说他还以为要唱《借东风》呢。
  王满堂来到门墩他们跟前,一言不发。门墩及几个新工收起牌,看着前任队长的脸色,全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王满堂问门墩是怎么来的。门墩说坐车。
  王满堂说,那车是给你预备的?
  门墩说,它不拉我也得拉别人,上咱们家白跑一趟不是浪费汽油吗?
  王满堂说,听着,你马上给我回去,坐公共汽车再来。
  门墩说,那就误了点卯啦。
  王满堂说,误了也是你自找的,给你划上迟到,为的是让你永远记住这第一天。
  新工甲说,王大爷,门墩已经来了,您这是何苦。
  王满堂说,谁是你大爷?这是国家单位,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是主人,主人就得有主人的样。我还没说你们呢,早早的来了,进门不说踅摸笤帚扫扫地,扎堆在这儿打牌,搁过去,我早把你们开销了。
  新工乙说,新社会都几十年了,也不是“隆记”那会儿了……
  王满堂说,你的话一点儿没错。“隆记”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人也一茬换了一茬,但咱们的规矩没变,咱们手底下练出的活儿还没变,咱们干过的活儿还稳扎扎地立在那儿!
  老石说对青工要好好进行职业教育,这第一课就由王满堂来上。但是王满堂要求门墩重新跑一趟。门墩横着脖子说没这么整治人的!
  王满堂说,整你是因为你投机取巧,这是干建筑行的大忌。
  新工甲说,门墩,跑一趟就跑一趟,权当哄你爸高兴。
  门墩说,他高兴我不高兴。
  柱子给了门墩车钱,让他快去快来。
  门墩说,我怎么觉着这古建队跟家里没两样,在家里你们管我,到这儿来还是你们管我,我他妈没出头之日了。
  王满堂说,你要是觉着古建队像家那就对了,算你找着感觉了。
  柱子推门墩快走,门墩不得已,边向外走边脱衣服,说他出门先得把这身装裹扒了,穿它在大街上一走,谁都知道你是个卖苦力的傻×建筑工。
  门墩的话,如锤子一样重重击在王满堂身上,今天是他光荣退休的日子,在他退休这天,他听到了“傻×建筑工”的称谓。
  说这话的人就是他的儿子。
  主席台上坐了一排戴花的退休工人,下面最前排是即将上岗的新工人,后面是职工。王满堂说,有人说我们是“傻×建筑工”,“傻×”在我们建筑行是什么?“傻×”在我们建筑行就是实在。咱们干一行得敬一行,不能什么都不论,以前我就说过,干建筑没点儿敬畏精神不行,旧社会,你别瞧不起胡同口、村边上的小土地庙,它盖得最结实,一点不搀假,为什么?工匠们敬畏神仙,你不好好干要遭报应,良心不安……今天我们同样要有敬畏精神,它不是神仙,是国家,是老百姓……
  门墩进来,坐在新工甲旁边。新工甲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门墩说拿那份车钱买了包烟,在城根看了会儿遛鸟的,估摸时候差不多,就回来了。新工甲说门墩家的老爷子正在说“傻×”呢,说门墩的一句“傻×”把老爷子惹翻了。
  门墩说,这叫借题发挥。
  王满堂在台上给新工人们讲平不过水,直不过线的道理,讲水鸭子,说水鸭子是打老祖师爷鲁班起就用的,一直传到现在……
  新工乙说,老掉牙的娘娘驾,放着现代化不用,折腾什么水鸭子,还鲁班呢!
  门墩说,一刮风它就不灵了。
  新工们哄笑。柱子示意大家要肃静。
  王满堂说,打建北京那天起,这只水鸭子就一辈辈儿传下来了。大家别小瞧这只水鸭子,是它替咱们北京找着了北。初建北京,半夜子时工匠们用水鸭子把七星指的方位抄下来,固定住,然后封箱,这就是北。天一亮再根据夜里抄下来的正北测中线,北京地安门到天安门的中轴线就是靠眼前这只水鸭子从天上替下来的。有了北就有了中轴,有了中轴就有了北京城的建筑根本,有了主心骨。
  新工乙说,没它我们照样找得着北。
  王满堂说,现在我们这辈儿到了站,我把它传给你们,让你们知道什么是横平竖直,什么是建筑的精华……
  后面的职工鼓掌,新工们怂恿门墩,快上去接他爸爸的水鸭子。
  门墩说,这是干吗呀?这破玩艺在我们家搁了多少年了……老石走过来说这其实是一种精神,他让门墩快上去接过来。门墩晃晃悠悠,松松垮垮来到王满堂跟前。王满堂说,把这玩艺交给你,我还真不放心。
  门墩说,那我就下去了。
  王满堂心里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和他一起退休的老工人们,把心一横,将水鸭子给了门墩。
  回到北京的梁子被安置在土产商店当售货员,这与梁子本来当诗人的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工作虽然不怎么样,还是沾了白新生的光,她那个总店如果说不接收梁子,梁子就办不进北京。这是不小的人情,人家给帮了大忙,从大妞来说,再和刘婶有过节儿,也都抹了。
  那个和梁子一起照相的女生叫李晓莉,住在与灯盏胡同隔了一条街的兵马司。李晓莉的妈是卖豆汁的,李晓莉本人回北京以后分配到了酱菜厂,专门腌八宝菜和小酱萝卜。李晓莉长得瘦小枯干,眼睛却特别大,而且一转一个心眼,一转一个心眼。两人回京后不久,婚娶的议题就摆到了王家的八仙桌上,女方还特别迫切。据说在黄土地的窑洞里,梁子就跟人家干了那事,王家不能说什么,这样的事只有认账,王满堂背后恨不得把儿子抽一顿。门墩认为他哥屈得慌,为一次失误,付出的代价太大。
  李家是很讲究实际的人家,前几年北京结婚讲的是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还有收音机。到了李晓莉这儿,三转一响不提了,变成了电视、冰箱、洗衣机、双卡收录机还要外加多少条腿。给人的感觉是她结一次婚恨不得把一辈子手使的东西都置办齐了,要是还兴骨灰盒,她一准也得要俩。害得大妞终日为钱的事发愁,一着急就心口堵得慌.吃不下去饭,一阵阵冒虚汗。
  李晓莉常来灯盏胡同,对王家的情况摸得很熟,每回来了都要首长般的巡视,提出这里那里需要改变的一二三。这回李晓莉又提出了把梁子和门墩住的两间西屋打通,梁子问打通了门墩住哪儿,李晓莉说把院子临胡同那两间屋拾掇拾掇,一间门墩住,一间给他们当厨房是两全齐美的事。梁子说那哪儿是房,那是棚子。李晓莉说粱子的大哥和门墩都在建筑部门,还愁他们不会收拾。李晓莉指着自来水龙头说,把这个接一个到将来的小厨房里去,水表电表另安,又转身审视着西屋说窗户得换,安大玻璃,还得安纱窗。
  水龙头前的刘婶悄悄对大妞说,这小娘们儿不是个省油的灯。
  大妞每天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是早晨伺候门墩上班,这比伺候王满堂要难,首先得给门墩把奶热好了,然后举着糖罐子问搁多少糖,两勺?两勺半?
  门墩睡眼蒙蒙地说,一勺也不要。
  大妞说,怎么了,不是回回嫌不甜么?
  门墩说,您看我都胖成什么了,肚子都起来了,哪儿还像个童男子!
  大妞说,你还知道你是童男子?告诉妈,在单位搞对象了没有?
  门墩边吃早点边说搞了,搞俩了。大妞想不通门墩不到一个月就能搞俩。门墩说那些女的上赶着追他,他也没办法。问都是谁家姑娘,门墩说告诉了也没用,下个月指不定又换谁了呢。大妞说门墩这不叫恋爱,叫乱爱。
  依着门墩的说法是他得挑,他不能找刨子他妈那样的,整个儿一个文化宫,活活把他大哥弄成了土不土,洋不洋,倒插门式的十三不靠;他也不能找李晓莉那样的,小算盘拨得倍儿精,那珠儿都是往自个儿那边划拉,口蜜腹剑,一套小人做派。大妞问门墩到底要找什么样的。门墩说他的条件很低,就一条:漂亮!越漂亮越好,最不济也得山口百惠那样的。大妞不知道山口百惠是谁,门墩说是日本人。
  王满堂遛弯回来了,见门墩还在早饭桌前泡,脸色当时就很不好看。门墩说,您甭这样瞅我,我马上就走,走之前我得跟您说一件事,那个李晓莉要占我住的屋,让我住棚子。非让我搬出西屋也行,我搬到后院小东屋去。
  大妞说后院那两间房的檩都斜了,住不成人了,门墩说他会修。王满堂明确地说,后院的那两间房是给临州的……麦子大妈留的。
  大妞显出了不快。门墩趁着没人,私下对他妈说,我爸这一说我才转过弯来,临州乡下那位麦子大妈,这些年虽然很少往来,可是也没嫁人哪!她一直守在咱们老王家把我奶奶养老送终,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没有深厚的爱情做基垫,能有这种动力?门墩告诉他妈,在爱情方面,他妈得请他当高参。大妞感觉儿子这话让人听着别扭。
  门墩说,电视里边老说,人越到老才越懂得爱。您看电视里头。老太太挎着老头的胳膊,这么着走……我爸什么时候让您挎过胳膊?我爸什么时候给您买过玫瑰花什么的礼物?门墩抬头一看钟说今儿又迟到了,他得打的上班去。
  借着学校放暑假,刨子、斧子都在家的机会,梁子西厢房的改造工程开始了。房的前部已拆去,刨子很地道地在砌窗台,梁子和泥,打下手,王满堂在做窗户,爷儿几个忙得热汗淋淋。
  大妞站在刨子身边,一块块递砖。斧子今年考上了建筑工程学院,开学就是大学生了。刨子分数差得太远,朱惠芬的意思是让他再复读一年,明年再考,但是刨子说他不想上大学,他要当工人,他喜欢砌墙。
  大妞心里有点犯嘀咕,怕朱惠芬说当初把刨子留在这儿是个错误。她觉着她的教育方针没有失误,可就不明白为什么培养出来一个砌墙的而没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反过来又想,砌墙的也没什么不好,她爸爸,她男人,她儿子都是砌墙的,不也都活得光明磊落……
  李晓莉把大姐递过去的一块砖又退回来,说这块砖水没浸透,又让刨子把窗台砌宽点,她好搁花盆。
  刨子说,砌太宽就不合格局了,窗多高,沿多宽是有比例的。
  李晓莉说,故宫养心殿的窗台有七八寸宽,就按着养心殿的窗台砌。
  刨子说,那不是故宫吗?故宫的房多高啊,大玻璃快两米了。这西厢房东晒,又没廊子,大玻璃,到时候该成花房了。
  李晓莉说反正窗要大,窗台要宽,要舒服、敞亮。刨子感到很为难。
  门墩不给李晓莉帮忙,门墩压根看不上“那娘们儿’。从西厢房赶出来的门墩把自己的铺盖啪的往后院东屋炕上一扔,腾起一阵烟尘。
  屋内,窗斜门破,墙皮脱落,破旧不堪。门墩自言自语地说,这儿他妈拍《聊斋》倒挺合适,赶上破庙啦。说着找块地方坐下抽烟。
  门吱扭一响,吓了门墩一跳,扭脸一看,不是鬼狐,是斧子。斧子也不愿参加修房的义务劳动,跟着三叔到后院来躲清闲。斧子把爷爷给三叔的传家宝搬过来了。门墩接过水鸭子就手扔在墙角问,你是哪个?斧子说他是斧子。门墩说就是考上大学的那个?斧子说没错。
  门墩说,到今天我也闹不清你们俩谁是谁。
  斧子说,我妈跟我奶奶一眼就能把我们分出来。我妈更神,她说不用看人,听喘气都能听出我和我哥的不同来。
  门墩说斧子他妈朱惠芬喘气儿都带有知识味儿,一进王家门就嫌王家没知识,拿药水洗全家,往他的鼻子里喂糨子,这都是斧子他妈干的事。斧子说他妈再怎么着也比将来的二婶好,他二婶支使他爷跟刨子,就跟支使小工似的。
  门墩说,她就支使不动我,本大爷不买她的账!
  斧子说,三叔,将来您这屋要收拾我给您帮忙。
  门墩说,你甭给我拍马屁,你三叔没权也没钱。
  斧子说,可您有人缘啊。
  门墩说,要是这样,斧子,你给三爷沏一壶高的。
  斧子说,就您这洞府,盘丝洞似的,还要唱高的。
  门墩说,不出一个月,我让你不认得我这屋。
  前院,泥瓦工们在房底下忙的时候,套儿也正在房顶上忙,他向着东南西北用手比划方框,神里神道地隔着方框看太阳,看大树,看云彩。
  刨子看见房顶上的套儿,问他是不是在学燕子李三,练飞檐走壁,蹿房越脊。套儿说李三算什么,一个贼罢了。他在上头取景呢,他考了电影学院。周大夫从屋里出来呵斥套儿,说房顶的瓦让套儿踩碎了不少,他的房一下雨就漏。刘婶说套儿报考的是摄影系,摄影系就得上树上房,还得钻顶棚哪!
  周大夫说,那是猫。
  后院东屋很快让手艺精湛的门墩修理一新。敦敦实实的两间小房,窗户是新的.刷了漆.里面刷得四白落地,铺了花砖地,还糊了顶棚。王满堂很满意地在屋里欣赏儿子的手艺,觉着门墩不干是不干,干起来其实还是很有些内秀的。王满堂不能接受的是墙上贴的那些摇滚的疯魔似的男女,一个个张牙舞爪,披头散发,很是不正经。王满堂想,他要是在街上遇到这帮人,只会想到是精神病院的后墙塌了……看见在交班会上郑重传给门墩的水鸭子冷落地歪在墙角,王满堂心疼地将它扶正,拂去灰尘。自从小儿子进入古建队,他感到对门墩的心思越发地理解不适,对门墩的行为越发地难以驾驭了。退休后,王满堂不常到单位去,古建队副队长大摊儿传过信来,说门墩不好好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视墙上的考勤表如同虚设,从不往上添一个字……
  真是搞不清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二儿媳妇李晓莉娶进门来便起火单过,不跟老王家在一个锅里舀饭,倒也省了心。看着老伴大妞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在水管前吭哧吭哧地用搓板洗衣裳,王满堂心里真是有些不落忍。大半辈子的夫妻,大妞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一脑袋头发黑的没几根了。
  周大夫扛着鱼竿,提着一兜鱼进院.周大夫钓鱼去了。退休后的周大夫比王满堂活得舒服自在,门口那个信箱,自从江南小妹妹改主意以后周大夫再没去关注过,六块板掉了两块,已经不是个箱子了。
  扛着鱼竿的周大夫站在刘婶家的窗户下很正式地问,刘主任,出国申请表上有街道填写意见一栏,我的政治表现怎么样你们还没研究出来吗?刘婶出了房门告诉周大夫、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出国探亲,尤其是上美国这样的资本主义国家,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集体研究。
  在这个问题上,大妞有大妞的看法,一个走亲戚、是去看亲妹妹,又不是去投敌叛国,准了不就得了?《四郎探母》里,两国交战还允许探亲呢。
  刘婶说世界上的人要是都像大姐这么没原则那就成一锅粥了。大妞说那是就到了共产主义了。
  周大夫收拾鱼.见大妞很吃力地洗衣服就说前些日子看见王家买了个双缸洗衣机,干吗不用啊?大妞说那是二媳妇的东西……就两件衣裳,不值得动机器,再给人家鼓捣坏了。
  周大夫说,你就不伯把你自个儿鼓捣坏了?
  桂花领着她的儿子拴驴来了。拴驴年龄跟门墩近似,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了。大妞赶紧把娘儿俩往屋里让,张罗着沏茶倒水。
  刘婶在周大夫的鱼盆里拨拉半天,挑出两条小鱼,她要做个鲫鱼汤。
  周大夫说,一大早晨就钓来这么几条,架得住你这么拿?
  刘婶说,就拿你两条小的。
  周大夫说,我炸鱼,小的好吃。
  刘婶说,那我换两条大的。说着抄起两条大的回屋。
  周大夫说,你怎么跟土匪似的?咱们两家过不着这个。
  刘婶说,反正这鱼也不是你花钱买的,明儿再去钓两条。
  周大夫说,钓的比买的还贵。
  李晓莉起来了。一看见李晓莉,周大夫就知道没好儿,端起盆赶紧往后院走。周大夫哪儿有李晓莉手脚麻利,只见李晓莉不知从哪儿模出塑料袋,快走几步,从收拾好的盆里拣出两条,说她也是钓鱼爱好者,让周大夫再钓鱼叫上她。
  周大夫看两条鱼装进李晓莉的塑料袋说,你在我这盆里钓就行了,还是没肚没腮的,下锅就能吃。
  李晓莉说,周叔您真能开玩笑,现在在商场卖的鱼根本不能吃,养鱼的拿鸡屎当鱼饲料,鱼都是吃屎长大的,味儿能好得了?
  周大夫说,你怎么知道我这鱼就不是吃屎长大的?
  李晓莉说,您这鱼是从湖里钓来的……是真正绿色食品,吃着放心。李晓莉听见王家正屋有动静,好像是家里来了人。周大夫说临州的桂花带着儿子来了。李晓莉说乡下人进城,十个有九个是来要钱的。周大夫说皇上还有几门穷亲戚呢,他现在盼亲戚,也没亲戚上门,想亲戚,还不让见。
  李晓莉说她得躲躲,告诉周大夫,待会儿她婆婆要问她,就说没见着。周大夫说,没见着你,我的两条鱼哪儿去了?
  李晓莉滋溜一下钻得没了影。
  如李晓莉预料,桂花果然是替麦子来要钱的。村里要拉电,费用各家出,王家庄穷,除了出河泥,什么也不出,家家都没有多余的钱……问拉电需要多少,桂花说得八百。大妞说没问题,八百块算什么,家里几个人挣钱呢,不比从前了。大妞让桂花先住几天,让拴驴在北京好好玩玩。
  大妞敲二儿媳妇的门,想让李晓莉帮看出去买点菜,哪里有李晓莉的踪影。周大夫让大妞把盆里的鱼拿去,权当应急。大妞不好意思,周大夫说他明天还要去钓,钓鱼的目的不在吃色,在于过程……
  大妞拿这些杂鱼给临州来的客人烀了一锅侉炖鱼,算是一道正经菜。
  八百块钱,把王满堂和大妞难住了。梁子才结过婚,把家里几年的积蓄用完不说,还背了亏空。没钱的话不能当着桂花说,桂花是替麦子张的口,从人情、从道理都不能回绝。困难时期,麦子在农村紧衣缩食,给他们省出一口袋红薯干,那是多大的情分哪!人得将心比心。
  王满堂和大妞一商量,决定两个人分头上周大夫和刘婶家去借。
  王满堂来到周家,把事情说了,周大夫还真没多少积蓄,这些年政治上亏了可他的嘴上没亏,有点钱都吃了,一分不攒,过着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王满堂说他现在为难极了,怎么也跟老家的人说不出没钱的话。鸭儿她妈大包大揽地应了,再说没有的话,明摆着是推。依周大夫的主意是让桂花多住些日子,上边最近提出落实错划右派的改正问题,真落实了政策,就会给他补发一大笔钱。
  王满堂说给右派平反是猴年马月的事,从这上边取得经济补偿更是不能指望。周大夫说这事快,是邓小平亲手抓的,文件已经到了.今天是礼拜天,他们单位的人说了,明天上午就能给他准信儿。王满堂说就是平了反也不能立马就拿到钱。周大夫说他可以借,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惜,明天就借,单位没有理由不借给他。
  周大夫送王满堂出屋,正好碰上门墩和栓驴从东屋出来。门墩看见王满堂想躲,已经来不及了。门墩的装扮可谓新潮,大蛤蟆镜上贴着商标,花格衬衫,特宽的白色大喇叭裤,手里提着一台双卡录音机,录音机正用最大音量唱着《我们的生活比蜜甜》。拴驴的行头不亚于门墩,中式小褂,下头是与门墩同样的喇叭裤,光脚穿一双乡下的方口大鞭鞋,头发抹得直往下流油。周大夫一见,捂着嘴直不起腰来。
  王满堂让门墩把那叽里哇啦的劳什子关了。王满堂说,看看你这德行,走到大街上人家会说我们老王家的祖坟跑了风水。这是人穿的裤子吗,这是给鱼穿的裤子……
  刨子手里拿着同样的一条喇叭裤说,三叔给我们一人买了一条,还是化纤的呢。他说不用烫,老是平整的,裤线能削萝卜。
  拴驴很爱惜地摸着他的裤子,作为农村青年,他还是头一回穿这高级的裤子。
  王满党问拴驴脑袋上抹了多少花生油。拴驴说,不是花生油,是天鹅牌发蜡,三叙说俺的头发老支棱看,一看就是农村来的大傻,说俺这模样不配给他当跟包,必须把包装改了他才带着俺出去。
  王满堂问出哪儿去,拴驴说上香山。
  周大夫说,香山鬼见愁的鬼见了您几位得吓得拉稀。
  门墩说他们这是新潮。王满堂要打门墩个新潮,说门墩不好好上班,作这流氓打扮,让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妞插了进来说王满堂不要总看不惯年轻人。他年轻的时候比门墩还新潮呢,打腿带得用礼服呢的,穿布鞋得穿黄牛皮底的,夏布小褂两天一浆,白布袜子一天—换,—个梆子脑袋,恨不得一月刮十回,讲究大了!今天孩子穿喇叭裤上个香山就不乐意了,王满堂当初在茶馆泡大鼓妞她说什么来着!
  刨子对他爷爷还泡过妞很感兴趣,一个劲追问那妞现在在哪儿。
  门墩说,这么说我是一蟹不如一蟹,后边的那个蟹。
  大妞说,你也别登着鼻子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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