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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

作者:南 台




  “转顺——,挡狗来。”
  “哦,来了——!”罗春荣朝外应了一声,随后又对儿子说,“快,转顺,挡狗去。——像是你魏奶奶。”“转顺”是罗顺的乳名。
  这些天家里来的人多,狗拴着,不用挡,但罗顺仍飞跑出去,这是一种礼。随后、罗春荣也跟了出去。
  魏奶奶进来了,拄着一根短短的粗棍子,不放心地向院里搜寻,看见狗真拴着,卧那里动都不动,才放了心。 “你路日的(亲切的骂)明天要走了?”魏奶奶慈爱地在罗顺头上抚着问。
  “哎,奶奶。”罗顺脖子一挺,笑着答。
  “路日的,看把你高兴的!”魏奶奶笑着又抚一下罗顺的头,“你大(山里人把父亲叫‘大’)也去呢?”
  “有个顺车呢,我也去一趟。——去就回来了。”罗春荣连忙说。他有点不好意思,“我本来不想去……”
  “去一下对着呢,”魏奶奶宽慰他,“娃娃没出过远门,给谁谁都不放心。再说,你大半辈子了,也没出过门,有这么个机会,出去转一转也对着呢。”
  “哦,哎……”罗春荣为难地说,“我,唉——,他爷爷那么个样子,我不想去的很。——婶婶来有啥事呢吗?”
  “哎,我来了个心事。”魏奶奶说着,揭起黑布汗衫前襟,在底襟的兜里掏摸,摸出一张折了好几折脏兮兮的五元钱来,伸着手给罗春荣,“这五块钱,给娃娃添上。”
  “不,不,钱有呢,钱有呢。婶婶你留着用!”罗春荣一手抓着魏奶奶的腕子,一手推她的肘,仿佛躲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避着那钱,“婶婶你留着用,钱有呢!”
  “拿上,你不要嫌少。”
  “不是嫌少。”
  “不是嫌少你就拿上。”
  “婶婶,钱够了。这个钱你留着用。——你又不是宽裕人。”罗春荣脸皱得像苦瓜。“转顺,你拿上,”魏奶奶转而给罗顺,“这是你魏奶奶的一点心意。你魏奶奶穷,多了也拿不出来,你也知道。你要不拿,我今天这个门里咋出去呢?”
  “哎哟,婶婶你话重了!”罗春荣为难地说,“那……转顺,你接下。”
  罗顺恭敬地伸双手去接。罗春荣瞪一眼儿子,喝道:
  “咋接着呢?——跪下!”
  罗顺慌忙下跪。魏奶奶一把拉住,瞪罗春荣道:
  “你这是做啥!现在人都不兴这个了,你为难娃娃着咋呢!”转脸又笑着摸一下罗顺的头,说,“路日的有出息!好好念,将来把书念下,好好孝顺孝顺你大、你妈。你大连你妈为了你,把头都苦干了!你当容易!”
  “我知道。”罗顺轻轻说,瞟一眼父亲,低下了头。
  罗顺妈妈刚洗完碗,也出来了,她穿着件有补丁的绿花格子汗衫,还系着围裙,眯缝着眼睛问魏奶奶吃饭了吗?又道歉,说把庄里人都惊搅的。魏奶奶用指头拨一拨她汗衫肩头上的破缝,说:
  “哎,你细详(过日子俭省)的!我记得这件绿汗衫还是你结婚的那一年缝的,还穿着呢!”
  “哎——”罗顺妈妈不好意思地用手抚一抚破处,“不是细详,是穷得没办法!”
  “哎,你穷吧,有指望了。”魏奶奶看一眼罗顺说,“转顺给你把气争上了!你命好!福大!总算苦到头了!”
  “哎,不是我命大、福大,是现在的社会好。要不是社会好,大家都凭本事吃饭,咱们的娃娃能考上那么好的学校呢:你说是不是?”
  “这是实话。——也是你有福气,不像我……”魏奶奶说着,眼圈忽然一红。
  罗春荣和女人连忙劝。里屋一阵呜噜,罗春荣忙喊儿子:
  “转顺,你快看你爷爷,怕是要吐痰!”
  罗顺叫了声“魏奶奶”,飞跑回屋去了。魏奶奶便肃了脸,悄悄问:
  “他爷爷这些天咋的个?还那么个样子吗?”
  “唉,一天不如一天了。”罗春荣低了下头,脸上苦苦地说,“有一天,吃上几条条儿饭,有一天,连一嘴都吃不下去,就喝几嘴面汤。光连着点命。”
  “唉,”魏奶奶点了点头,“早点没有了还少受点罪。你们两口子也叫授搓死了!”
  “唉,老人么,有啥办法呢!”罗顺妈妈无奈地感叹说。
  魏奶奶也叹一声,又说些话,才走了。
  送魏奶奶回来,罗顺也出来了。罗春荣问:
  “你爷爷刚咋了?”
  “痰上不来了。我扳着翻了个身,拍着吐了。”
  “哎,他魏奶奶难心的,称一斤盐都没钱,还给咱们娃娃给钱着呢!”罗顺妈妈说,随后又教导儿子道,“转顺,你就都记下!庄里的人,一个都不能忘!将来你就是把书念成,无论干啥,庄里的人不能忘!哪怕谁给咱们给过一分钱,都不能忘人家!”
  “记下,”罗春荣接上说,“记着那个本本上。——这都是情,你将来都要还上!”
  儿子答应一声,很郑重地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绿色塑料皮本本记了,又郑重地放回去。那本本上,已经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他考上了清华大学,全庄的人都像过年一样高兴,知道他家里难,乡亲们都给凑钱。有十元的,二十元的,三十元的,还有五十元的,亲戚有一百元的,一百五十元的,个别还有二百元的……
  正说着话,院外又有人喊罗顺。罗顺妈妈一听是乡上的张秘书,怕看见她的破汗衫,慌的连忙往厨房里钻。张秘书却没进来,他是代李乡长下通知来的,让准备好,明天一早趁凉走。
  天全黑下来了,估计再不会有人来,罗春荣才让关了大门,将钱全部取出来,和儿子两个又清点了一遏,让女人缝在准备好的裤衩里。
  “把灯再挑亮点,我今晚眼睛咋这么糊?”罗顺妈妈一边缝,一边使劲擦眼睛。她眼睛本来就不大好,再加上心里乱,越加糊了。
  罗顺犹豫了一下,用针挑了挑煤油灯,一丝细细的黑烟枭枭升起。村里已经通了电,但为了省钱给儿子上学,他们仍然点着墨水瓶做的煤油灯。
  罗春荣嘴上咬着一支报纸卷的旱烟,早熄了,但他却不知道,仍然痴呆呆地盯着女人手里的针线。
  “缝住了。”罗顺妈妈舒一口气,把裤衩递给儿子,“你看看,看缝结实了吗?我今晚眼睛咋糊得一点看不清。”
  罗顺拿起看了看,说:
  “结实得很。”
  “我看。”罗春荣还不放心,接过裤衩去翻检。那是他全家和亲戚、庄里亲友们的心血啊!他翻过来倒过去看了,没发现什么不妥,又一手提起来,抖了抖,沉甸甸的,最后说了句,“掉是掉不了了,就伯碰上贼娃子。”
  “碰不上!——你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女人生气地反驳。
  “哦哦哦,碰不上!碰不上!”罗春荣赶紧改口,完了把裤衩交给老伴,给儿子说,“今晚放在你妈跟前。明天一早你穿着身底下。路上千万千万要小心!要是……要是有个闪失,跳崖都寻不着上去的路了。”
  罗顺妈也扎扎实实嘱咐了一番。罗春荣见时候不早了,让儿子去睡,同时嘱咐道:
  “今晚再和你爷爷睡上一晚上。你看你爷爷话都说不出来了,心里挂念你们的很!为了你们,那恨不得把心都扒着出来!三年了,病成了那么个样子,硬不吃药、不打针,就那么硬抗着睡了三年,为啥来?还不是为省几个钱让你念书!你这会儿考上了,说个不吉利的话,你爷爷……得不上你的济了。那现在黄土都埋到鼻子眼眼跟前了,再有豆子大点个碎土疙瘩就都把气堵断了!今晚再和你爷爷睡上一晚上,也算是你尽了一点孝心。你这一走,再想见你爷爷都是难了!”
  罗顺点点头,神色黯然地走了。老两口为了省油,吹了灯,在黑暗里又坐了一阵。扳着指头一件一件回忆儿子要带的东西,又盘算路上的花销。什么话都仿佛说完了,还是毫无睡意。
  “睡吧,夜深了,你明天还要上路呢。”女人说。
  “睡吧。”
  汗衫脱下来,罗春荣楞住了:这些天高兴晕了,也忙昏了头,连汗衫都忘了洗,抓在手里都成硬的了。他拿鼻子底下闻闻;说:
  “啊哟、这昨办?汗衫都酸了!明天和人家坐一起,不把人家熏晕?人家那都是尊贵人……”
  “我叫你寻个卡车,你不听我的。寻个卡车噻,你坐上面,还凉凉快快的。你偏寻了个小卧车。那么碎,那么挤,你和人家挤一达里咋办呢?”
  “我给李乡长说叫寻个便车,我想的就是大卡车,咱们这号人,哪里还敢想别的。谁知道李乡长给寻了个小卧车!人家辛辛苦苦寻下了,我总不能说不坐!”
  “哪咋办呢?”
  “哪咋办呢?”
  “我也不知道咋办了……”
  “那一件干净着呢,……太烂了,穿不出去。”
  “就是。”
  “哪咋办呢?”
  “现洗怕不得干了?……要不,你去找下院里他二大(叔辈的称呼),先把他的汗衫借着穿一下,回来就还给他。”
  “去吗?”
  “去吧。”“去吧!谁还没有个难处!他要是有难处了,我们也帮他呢。将来咱们娃娃出来了,也报答他呢。我们不白借他的。”
  “这一夜子了,人家早都睡下了……”
  “睡下了就睡下了,你在门外边喊么!”
  “你咋这么个人嘛!一有个事情就不说话了!真把人能急死!”
  “……我不想去了。”
  “不想去哪里?是不想去借汗衫,还是不想去送娃娃?”
  “我不想去送娃娃了。送啥呢?一辈子没出过门,一出门连东南西北都寻不着,还得娃娃领,我送啥着呢?还不是给娃娃添着些乱!还不如叫转顺一个人去,还少花几个钱。——再说,他爷爷那么个样子,我走了也不放心。”
  女人稍稍沉默一阵,说:
  “还是去吧。你没出过门是没出过门,但到底能给娃娃壮个胆子。转顺还是个娃娃,从来都没出过这么远的门,你不给娃娃壮个胆子,咋能成呢!再说,还拿了那么多的钱。万一……你想想看能成么!花钱着,能花几个!学校的大头子咱们都花了,你能花几个!你说他爷爷……也不要紧,今儿好明儿不好的都磨了三年了,我不信这几天就磨不过去,还哪里有那么巧呢。”
  “唉——,这话都不敢说。”罗春荣摇头。
  “去!不要打倒退了!”女人说,“别的不说,苦了半辈子了,城里咋的个样都没见过,有顺车呢,去转上一转,把广景也见一见。花钱着……,能花几个!一辈子说不定就这一回,咱们豁上!”
  “唉——,”罗春荣在黑暗中摇头,“要说见广景,见着咋呢,不见着咋呢!他爷爷一辈辈子连个县城都没进过,还不是过了。你说苦着,我苦,你不苦?挣两个钱容易?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扬了,有啥意思呢?”
  “去!再不要说了。我是个女人,去不去都闲。将来转顺有心了,把我接进城里逛一逛,没心了算了!——你把你的广景见!”说着,女人忽然伤心起来。
  “那还在猴年马月呢!”罗春荣的口气慢下来,“再说,娃娃的事,谁知道指上指不上呢?谁知道?”
  “我知道。”女人说,把自己的手伸过来模摸男人,“老人们的古言,‘娘老子心在儿女上,儿女心在石头上’。接辈传辈都是这个样,我心里明白着呢!我也没打算指靠他着,只要他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我指靠你着呢!”
  男人拍拍她的肩,说:
  “——那么你想去吗?”
  “再不要胡说,我干啥去呢?我跟着丢人现眼去呢!我连出门的个衣裳都没有!你再不要胡思乱想了,快借衣裳去。”
  她说着,连推带搡,把罗春荣搡下了炕。罗春荣迟迟疑疑在地下站了会儿,慢慢出了门。
  外面不算黑,有半个月亮,悄悄地在西边天空挂着。黑狗听到响动,爬起来,走两步,叫绳子拉住了,它委屈地哼叽了两声。罗春荣走过去,给狗解开绳子,拍拍它的背。拴了几天了,该让它自由自由了。狗亲热地用头蹭了蹭他的腿。
  羊圈门大开着,圈里空荡荡的,为了给儿子准备学费,几只羊全卖了。罗春荣看看空荡荡的羊圈,心里也觉着空荡荡的。
  他打开大门,黑狗抢在他头里跑出去了。庄里真静。罗春荣这才意识到,夜已经太深了。他二大家有狗,只要一到他家附近,那狗就会发现。它一叫,满庄的狗就都会叫起来。为了一件汗衫,惊得全庄人不得安睡,那不成笑话了!他摇摇头,停住了脚。但要不去,明天咋敢和人家一起坐?他脚又抬起来,慢慢往前挪。
  就这么走几步,停一停。停一停,又走几步。一直挪到了河边。过河去,再走几步,就是赵志福家,他家的狗老在大门外卧。……不行,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无意识地蹲在了河边。
  他想吸烟。摸了摸口袋,还有些烟末。烟卷好了,却没火。他就那么咬着干吸。
  忽然,他听到河水的潺潺声了,心里一动,现在洗出来,穿在身上,到天亮还不干! 老人们的古言,“靠人不如靠已”,干!他迅速脱下汗衫,将兜里一点旱烟末倒手里,摄半天没地方搁,狠狠心扬了,光着膀子把汗衫按到水里。一阵小风吹来,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水稍稍有点凉,但洗着洗着,就不觉凉了。
  他洗得很认真。没有拿肥皂,他多搓了几遍。就势也将身上洗了。想想,脱了鞋和裤子,整个人都坐到了水里。他有好长时间没洗过澡了。水捞到身上不算太凉,但风一吹就受不了。等洗完,他冷得牙齿都咯咯响了。赶快跳出来,穿了湿汗衫和干裤子,急急往回赶。要关大门,想起了狗,到狗窝前看看,没有。他又到大门外,看看,也没有。他轻轻叫了几声,还没有。他冷得有点受不了,想关门不管了,但关了半关,想狗回来没有窝咋能行,只得又出去往前走了走,转着叫,终于,狗听到了,撤着欢儿到跟前。他像教训孩子似的在狗头上拍了一下,骂道:
  “你想把我冻死!”
  回到屋里,女人轻轻问:
  “借上了吗?我咋没听见狗咬?”
  好半天,才听男人牙齿打着颤说:
  “我把汗衫洗了。”
  女人模了一把,才知道他把湿汗衫穿在身上,她忽一下坐起来:
  “你不要命了!把人凉下病了,你咋胡整着呢!”
  “你睡下,你睡下,不要紧。哪有那么玄乎。”他一边推女人躺倒,一边脱鞋往被窝里钻。
  “啥玄乎!你能啥着呢!快脱了!”女人说着,要从他身上往下扯。
  “没关系,没关系。一阵儿就干了。”男人用手挡着,不要她扯。
  “啥没关系!”女人还扯。
  “不要扯,看撕烂了!”
  “那你脱了!”
  “脱了我明天穿啥?”
  女人不说话了。好半天,手忽然又伸过来,摸着脱,说:
  “那就叫我穿上。你赶紧暖一暖,睡一觉,明天还要赶一天路呢。”
  “你走走走走!”男人挡开女人的手,“你月子里落了一身病,你咋能穿呢!”
  “给我!”
  “你。——”
  两人撕扯了好一阵。男人见女人坚决,再说他也真冷得够受了,只得让步。女人脱下网似的线褂褂,光着身子穿了男人的湿汗衫,笑着说:
  “很不冰,你已经焙热了。”
  “热了吧,是湿的。”男人在被窝里缩着说。
  这次女人不说“没关系了”。她坐在炕上,像照顾孩子似的给男人拽一拽被,将手放在他肩上,说:
  “你快睡着去。睡上一阵儿。”
  “喂。”男人用鼻子应一声,伸一只手出来,放在女人腿上。女人抓住他的手,说:
  “快睡着!”
  男人不吭气。女人轻轻地抚弄着男人的手,觉得僵硬僵硬的。
  忽然,男人想起了钱,在被窝里摸了摸,没摸到,有点紧张了,问:
  “你把那些东西放哪达了,咋摸不着?”
  “嘿,”女人在黑暗里笑了,拉着男人的手顺着她的腿往下摸,同时俯下身子在男人耳根说,“我用头巾绑到脚腕子上了。”
  “绑这达咋呢?”男人摸到了,说。
  女人仍在他耳边悄悄说:
  “我先在怀里抱着来,后来打了个吨,我想要是我睡着了,来个贼娃子一伸手就掏着去了。我就用头巾绑到脚腕子上了。一来离炕头远。就是有贼娃子,他也一下摸不着,上炕他也不敢。他就是上炕来,也一下两下解不开。三翻弄两翻弄,人还不醒来?”
  “你倒鬼的很!”男人笑着在女人腿上捏了一把。
  “不是鬼,”女人也笑了,“这是咱们一家人的命!”
  “那上头有毛主席、周总理的像呢,造罪的。”
  “再不要说了!”女人立即打断他,“人,心里本来就悬吞吞的,你还说!”
  男人不言语了。躺一阵,他身上热了,翻起来,强从女人身上剥下湿汗衫,自己穿了,将女人压在被窝里。他坐在旁边,也像方才女人一样,将一只手放在女人肩上,一只手抓着女人的手,也那么抚弄着。女人的手也僵硬僵硬的。
  他们俩就这么换来换去地,谁也没睡着。
  一声鸡啼,他两同时惊呼一声: “哎哟,鸡叫了!”
  摸模汗衫,还没干透。女人一把将男人拉进被窝,说:
  “来,咱们两个人暖。”
  男人挣了一下。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已被女人紧紧抱住了。
  天快亮时,他们睡着了,蒙眬中,似乎听到招呼上路的喊声。
  责任编辑王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