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近睹塞尔文峰

作者:郭宏安




  塞尔文峰地处瓦莱州,挺立于玫瑰山脉的西端,南坡属意大利,海拔4478米,虽不是瑞士最高,却是瑞士最有名的山峰。“塞尔文峰”是法文的叫法,德文则叫做“马特霍恩”,当地人目为“神山”。据说,“马特霍恩”听起来比“塞尔文峰”更阴沉,更忧郁,更能激起有关死亡的回忆。
  我和妻子从洛桑乘火车,沿莱蒙湖,经蒙特勒,向东南进入罗讷河谷地。谷地很宽阔,双目所及,到处是碧绿的庄稼和金黄的油菜花,成群的牛羊在点缀着黄色野花的草地上倘样,不时还有整洁的小楼和尖顶的教堂在眼前掠过,高大的树木守护在河的两岸,罗讷河从火车的右侧迎面流去,水势汹涌。河的那一面很远的地方,是起伏的阿尔卑斯群山。山上长满了树木,看上去郁郁葱葱的,间或有几栋木头房子,散布在平缓的山坡上,山坡上则绿草如茵。偶尔可以看见汽车在山间驶过,时隐时现。火车的左侧离山很近,也属阿尔卑斯山脉,到了圣莫里斯的时候,可以看到著名的魔鬼山,山下有一小镇,叫做德尔博朗斯,曾经重创于十八世纪初的一次地震,至今仍到处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夏尔一斐迪地·拉缪曾经以此为题材写过一部小说,题目就叫《德尔博朗斯》,对魔鬼山的神秘和恐怖有令人毛骨惊然的描写。两边的山上,偶尔可以见到巍峨的古堡,说明人类很早就在这里留下了足迹。过了圣莫里斯,谷地突然变窄,不久就随着罗讷河在马尔蒂尼拐弯,铁路向东延伸,直到布里格,再向东北拐去。从马尔蒂尼到布里格,风光为之一变。
  火车从马尔蒂尼开出,路两旁的山明显地近了,也高了,但是阳光充足,由冰川融化而来的水也丰沛,葡萄长得茂盛,山坡上有很好的草场。随着火车的行进,渐次有一条条平行的山谷掠过,山谷中有壁立千尺的悬崖、挂于其上的细细的白练和风光秀丽的小村镇。有的山谷曾是兵家必争之地,例如距马尔蒂尼不远的昂特蒙山谷。公元前218年,迦太基人汉尼拔率领他的象队从昂特蒙山谷穿越阿尔卑斯山,直到罗马的大门口。罗马人明白了他的意图,赶紧修筑了一条从意大利的奥斯特到马尔蒂尼的道路。在中世纪,大批的朝圣者取道这条山谷前往意大利,在10世纪,圣徒贝尔纳就在大圣贝尔纳山口修建了一座修道院和一座招待所,有一种犬因救护迷失在大山中的人而著名,经过几百年的培育,自17世纪起被命名为贝尔纳犬。1800年,拿破仑就是通过昂特蒙山谷翻越大圣贝尔纳山口而打进意大利的。今天的旅游者若想通过昂特蒙山谷进入意大利的话,可以开车沿高速公路直达大圣贝尔纳山口,钻进长达5826米的高速隧道,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意大利了。火车经过萨雍小镇的时候,隐约可以望见小山上有一座望之森然的塔楼和一片令人肃然的废墟,可知此处是古代一个军事重镇。城堡俯视着大片的、高低不平的葡萄园,瓦莱州是瑞士最重要的葡萄产区,五、六月份,正是葡萄返青变绿的时候,山坡上一块一块的,直如碧绿的毯子一般。再往前走,就是瓦莱州的首府西永了。
  西永是一座古城,建在一片丘陵的脚下,火车经过的时候,可以看到许多的教堂,原来在公元6世纪的时候,基督教已经在此地生根了,这里成为一个强有力的主教的驻在地。第一个主教府建于公元4世纪,据说今日西永仍然是宗教活动的一个中心。建在一座小山上的瓦莱尔圣母院里,据说有一座14世纪的、也是最古老的管风琴,至今还能用。圣母院筑有防御工事,始建于公元12世纪初年,在行进中的火车上可以看到它那塔楼上的雉堞和已经毁弃的围墙。往北,有一片废墟,原是西永主教的住所,1788年毁于大火,不过还可看出当时的规模。西永有居民25000人,是一座风光绮丽的小城。二十年前,我曾经游览过这座小城,如今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参观过市政厅,那是一座砖红色的三层小楼,挤在一片三、四层的房子中间,楼上的大钟安装于1668年,不但指示着每天的时辰,还指示着黄道十二宫、月亮的位置和星期。我记得聆听过一位副市长介绍西永的发展远景,他的话流露出一种强烈的自豪感,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这位副市长是一位工程师,担任副市长完全是出于义务和对家乡的热爱。据他说,市里的负责人只有市长一人是专职的,其余的全是兼职的,每星期有一、两天到市里上班。如今我乘火车经过西永,什么西永的远景都忘了,对于城市的景物,也只剩下依稀惘然的回忆了。
  西永往南,正对着埃雷芒斯山谷,陡峭的悬崖上到处是冰川留下的痕迹。山谷的深处,有一个迪克斯湖,湖上的拦水坝高达282米,这大迪克斯水坝乃是世纪上最高的水坝之一,修建这座水坝仅水泥就用了6百万立方来。过了西永,有一条山谷叫做埃朗山谷,其入口处是一些由多孔冰渍物形成的巨大的山石,状若白蚁冢,远处可见海拔4357米的白牙峰的雪冠。这条山谷几十年前还与世隔绝,如今旅游虽然无孔不入,可是居民仍保留着古老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女人的服装可以上溯至16世纪,包括一条裙子,长袖短襟的马甲,红白两色的围巾和一顶草帽,草帽的边上饰有呢绒,直翻到耳朵,帽子的顶部则是阶梯状迭起的带子。她们不仅在星期天和节日期间穿这种衣服,而且在田间劳动的时候也用它来抵御阳光的曝晒和寒冷的侵袭。在田里工作的大多是妇女,男人多到工地或工厂去了。高山放牧的节日,则有斗牛比赛,参加比赛的奶牛是一种埃朗特产的奶牛,特别好斗。当地居民说一种普罗旺斯方言,据说这种方言的使用仅止于瓦莱州的几条山谷。
  过了埃朗山谷,就是小城西埃尔了。小城的历史可称久远,远在青铜时代就有人居住。以西埃尔为界,往西是法语区,往东是德语区。小城是瑞士日照时间最长的地区之一,如今是瓦莱州的工业重镇和水果贸易中心。威多姆城堡建于15世纪,圣卡特琳娜教堂建于1649年,奥地利著名诗人里尔克曾经度过他生命中最后七年的穆佐塔楼,都是可以一看的建筑。塔楼原是一座小城堡,17—19世纪成为旅馆,现在是市政厅的所在地。紧接着西埃尔,是一条相当宽阔的山谷,叫做阿尼维尔山谷,其最古老的房屋大概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小小的村子,几十栋木头房子,木头被太阳晒得发黑。纯净的空气、树木的清香和花草繁盛的高山牧场,极富田园风味,每年都吸引了大批游客。有的市镇,街道狭窄曲折,铺着方石,两旁的房屋挨得很近,颇类我国嘉定的朱家角,不过没有经商的店铺,亦绝少行人。有的只是游客,前来体味小镇的宁静。家家窗前皆摆满了鲜花,如绣球、天竺葵之类,有的栽在木头箱子里,有的就植于藤条编的篮子里,给古镇凭添了不少生气。火车经过的地方有一小村,叫拉罗涅,村中圣罗曼教堂中有著名的壁画《最后的审判》,作于1512年,教堂旁边的公墓里埋葬着里尔克,他是1926年12月29日逝世的。
  两个小时之后,火车到了维也日,继续开到布里格,或更远的地方,我们则换乘另一列,向南进入维也日山谷,直开到泽尔马特。前往滑雪、观看或攀登塞尔文峰的旅游者,大多须在维也日或举什弃汽车而登火车,在泽尔马特安营扎寨。维也日也颇有可观者,首先是全城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对比,居民聚居地有不少高大的建筑,而工业区则有很多现代化的工厂,城市的南面则是有着八座4000米以上高峰的雄伟的米沙贝尔山脉。十二世纪,维也日接受西永主教的统治,1388年,它曾经勇敢地抵抗过萨瓦人,1799年,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法国人洗劫了它。自始至终,维也日都是维也日山谷的一个大市场,如今它更成了一个广大地区的中心。维也日还出了一位当代名人,即当今的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据说这里有欧洲最高的葡萄园,生产一种叫做“黑达”的葡萄酒,远近闻名。
  从维也日到泽尔马特的铁路,修建于1891年,在促进泽尔马特山谷的旅游方面起了巨大的作用。不过在此之前,泽尔马特已经成为前往冰川和大山的出发地,一年四季都热闹非凡。泰奥菲尔·戈蒂耶曾来此地游览,写下《勃朗峰》和《塞尔文峰》两篇文章,记述了他在大山中的见闻和观感,时在18邱年。他乘马车或骡子,深入谷地,仿佛进入一个原始的蛮荒之地,经历了一次面对死亡和危难的冒险。他说:“尽管理智不同意,但是人和大山之间的斗争还是高贵的、充满诗意的。”大山代表着“大地表皮的粗糙”,是一种广阔的、野性十足的建筑物,带有万物起源时的神秘,以它混沌的外表引起人们一种“神圣的恐怖”的感觉。大山是一个自足的世纪,人们的认识无奈它何。它说着一种“花岗岩的语言”,天与地、梦幻的诗与事实的观察,通过这种语言合而为一。“山是美的,因为它仿佛把天空的蔚蓝给了大地,在现实的后面加上了诗的背景。”大山,在戈蒂耶的眼中,是一首诗,人在其中寄托了沉思、欲望和想象力。
  戈蒂耶曾经对年轻的波德莱尔说:“一个作家如果不是什么都能表达,如果一个像月亮上的石头一样突如其来的、不论多么奇特、多么微妙、多么意外的思想弄得他手足无措,使他找不出材料来赋予它形体,那他就不是一个作家。”“不可表达之物是不存在的。”《塞尔文峰》证明了戈蒂耶不愧为真正的作家,语言在他手上成了一件驯服的工具,要圆则圆,要方则方,要色彩则五彩斑澜,要音响则官商角徵。看他一路走去,线条和形状的运动,色彩的变化,冷暖色调的交替,植物和裸露的岩石,阳光照在雪上的效果,峭壁、冰川和裂缝的呼应,总之是一山一水、一禽一兽、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历历如在目前。这也是真正的旅游者的心境和态度,或骑马,或步行,或奔跑,或攀登,所见所闻,无巨无细,一一形诸笔端,让人读起来兴味盎然,一点儿不觉得疲倦。
  一百三十年之后,从维也日到泽尔马特,我与戈蒂耶走的是同一条路,只不过戈蒂耶坐的是马车,我坐的是火车。正是由于坐骑的不同,使我们的所见也自不同。戈蒂耶一行人,“天一破晓”,就骑在马上出发了,进入维也日山谷,他写道:“此时,阳光还没有照进来,夹在高山之间的小道,笼罩着一层透明而轻柔的阴影。紫色平缓的山坡上,是一片没有生气的绿色,露珠闪闪发光,如高墙般的山石似乎被一层广阔无垠的轻纱覆盖。淡蓝色的晨雾,如同轻烟一般,飘浮在山峰之间蜿蜒的沟壑之上。绵延不断的黑色山峰背后,是近于白色的珍珠色天空,正是水彩画家借以渲染最初在纸上面上几笔的那种色彩。太阳越升越高,那颤动的光辉令人想起费利西安·达维德的《日出》中的小提琴的声音。”看他把阳光被高山挡在外面时的山谷里面的景象描写得多么细腻生动,眼前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他那一只鹅毛笔轻柔得仿佛怕挫破了纸一样:平缓的山坡是紫色的,绿色是没有生气的,淡蓝色的晨雾,黑色的山峰,近于白色的珍珠色的天空,太阳的升高带来的阳光的颤动,直如小提琴的声音……,光与色的变幻,冷与暖的色调,明与暗的过渡,一一化作文字,细细地浸润着读者的心田,激发着他的想象力,使他如身临其境般地获得了卧游之乐。我从维也日动身的时候,太阳已过中天,自然看不到戈蒂耶所描写的微明之际的山谷,再加上我坐的是火车,虽然是上坡,不能如平地疾驰而过,但也只能看见小屋、树木、牛羊、峭壁和大山,在灿烂的阳光下一一掠过。你看不到小屋的木头被太阳晒得发黑,你分辨不出树木和花草的种类。你听不见小溪由于受阻而发出低沉的喧嚣,你感受不到大山的恐怖和人类百折不回的征服高山或与高山亲近的努力。火车走得太快,什么东西部没有看清楚就过去了,连仔细地想一想都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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