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走过从前

作者:陈源斌




  一
  
  往事越走越远,偶尔它会回过头来朝你举手招摇:有一天我正在大学校园操场边缘草地上漫无目的地甩动着双脚,忽然听见喊声,说有人找我。我朝宿舍那边快步过去。就这样,我遇上了自己命中这辈子比我走得还要快的人。
  太阳刚刚西斜,我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女生宿舍旁边,被炽热的阳光包裹住,全身鲜明闪亮。我到了近前,阳光刺灼到我的眼睛,我偏头避开,抬眼看这个人,他也转脸看我,阳光侧斜下来照着我的左脸和他的右脸,弄得两张脸一边黯淡一边灿烂。他问我是不是写那封信的金澄。我说是。他问我现在是否有空跟他去认一下地方。我说有。他说,好的,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他走得很快,我跟了上去,我俩迈开步子,越走越快。事情的起因过于平淡无奇,不具备任何兴奋点。我从贴着铺天盖地广告的墙栏那儿走过时,被什么东西牵扯了目光。我转过头,看见了一张司空见惯的家教启事。我扭头就走,那上面的东西又将我的目光磨蹭了一下。我停住,仰头看那张白纸黑字,上面写道:本人家境一般,付酬一般。男孩,初二重点。拟请一位英语家教,女性,大一,爱好文学并有写作能力。不符合上述三条件者不予考虑。有意者请来信,拒访。下面是地址,邮编。
  最初我以为是那个署名在作崇。收信人叫万家,读起来有点儿奇怪,不像人的名字。我站着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并没有真正找到招惹我目光的东西。我又一次读那张纸,注意到了“家境一般”、“付酬一般”、“爱好文学并有写作能力”、“不符合上述三条件者不予考虑”这些字句上,它们似乎与充斥校园的所有家教广告都不一样。我离开樯栏后,这些东西继续在我的脑子里高高低低地盘旋个不停,我仍然没有弄清楚牵绊我目光的到底是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我头脑一热,写了那封应聘信。
  我俩快步走出女生宿舍区,走过公共通道,走到了校园外面。往前是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尽头跟这座城市最宽阔的主马路衔接。我甩开步子追上去,跟他并肩前行。在水泥路的中段,我俩开始交谈。实际上是他在问,我回答,一路说着往前走。他究竟问了些什么,我又回答了些什么,我俩第一次在这条路上曾经说地的那么多的话,现在它们比往事走得还要快,比往事离我还要无,全都面目模糊,漫漶不辩。
  我先是听见自己轻微的喘息,接着感到了汗意。汗意是从腋下开始的,先是在腋,后是左腋。两腋之间很快打开了一条通道,汗意从胸口正中位置冒出来,朝下边漫过去,越过了肚脐,继续往下,往下。接着它回过头,返身往上逼涌,慢慢阻在了我的部。随后,汗意顺着后脑勺突破,冲上了头顶。它一下子弥漫开去,从每一根头发缝隙处一点一点沁了出来。
  他边走边说,我被拉下下来,相隔有步的距离,这并不妨碍他跟我说话,包括他不停地打着手势。他的声腔柔和,语句闲适,体态自然,根本不像在快速奔走,而是悠雅散步时的即兴暇语。我喘了一口气,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我明白自己遇上了一个比我更快的人。我个子不高,双腿颀长。在我很小的时候,两条长腿一旦上路总是驮着身子迅速奔走,怎么也慢不下来。我说的是步行,是走,不是跑。我走得太快了, 所有的人都丢在后面,同学,邻居,大人,小孩,以及跟我走在一条路上的任何人,都无法跟我并肩同行。包括我的家人。父亲无数次地半张嘴巴瞪视着我的急促步伐,母亲则说,嗨,你赶杀呀?!“赶杀”这个词的原意是赶着去被杀头,现在它在我家乡世代流传衍成了通用词汇,专指人们那种毫无必要的匆忙急乱。可是,我就是慢不下来,无论如何都慢不下来,从小到大,赶杀一般地从迈出懵懂家门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直到此时此刻,遇上了这么一个比我还要厉害的男人。
  他走着说着,声腔戛然而止,就像有人高举利刃嗖地一下切断了他绵延不绝的话头似的,他正在打着的手势也凝固在半空中。他脚下一个顿挫,速度慢 了下来。他抱歉地笑了笑,解释说自己有个毛病,走起路来老是管不住自己的脚。他还有一个更大的毛病,决不能一边走路一边说话,边走边话他就会把身旁的人给忘了,总是如同奔命一般,越走走快。
  说话之间,他的速度快了起来,不过比刚才要慢得多,我俩处在了平行位置上。他开始寻找刚才疾速奔走的原因,猜测说可能是自己的身子在这条路上走着,心里却惦民着家里的活儿还没有干完。他用自我朝嘲的口气说,嗨,看我这么奔命似的走,恐怕是急着回家干活儿呢。
  他说到“活儿”这个词时,用了上场加重的腔调。这是我俩初次见面时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两个字,也是我跟他第一次走在这条水泥路上所记住的惟一的一个词汇。往下,他又开口了,脚下随之快了起来。他说了一句又一句,步子快得不能再快了。我竭力甩开双腿,平息着气喘,压抑住汗意,跟了上去。可是,他在余下的路程中所说的那些话,我连一个字都没能记住。
  
  二
  
  到了那座土墙草屋跟前,我的脑子里还转悠着“活儿”这个词。他举手指了指,说到地方了。他掏出钥匙,打开锁,推动两扇色彩斑驳歪斜摇晃的木门,门吱呀一响,颤抖着朝两边退去,一片黑暗迎面扑了过来。他径直走进暗影里,我略作停顿,迈步进屋。前方地上有什么东西吱溜溜地窜动,这时候他把电灯拉亮了,光茫瞬间雪亮,我眯眼一晃适就下来,看到了正在墙角那儿漫步的三只老鼠。我并没有说错,确实是三只优载游哉的老鼠,面对两个刚刚进屋的大活水,毫无惧色,甚至摩肩搭背站成一排,六颗鼠眼在灯下映照下闪闪发亮。他咳了一声,老鼠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岿然不动。他往地上跺了一脚,老鼠稍感惊诧后退一步,又停住。他重重地跺着脚朝那边走过去,老鼠真的害怕了,四散着钻进了沿着墙根一字排开的鼠洞里去。
  他说这就是他的家。我看清楚屋里比外面至少要矮上好几寸,刚才进屋我差点儿把脚给崴了。只有两间屋,我俩此刻钻的是外间,紧靠东墙放着一张单人木床,西边是一张可坐三个人的木制土沙发,沙发旁边是通往里间的门,门敞开着,里面一览无余,我看到了一张大床,两只竹编简易书架,挤挤挨挨地塞满了书,窗前放有一张办公桌,上面一只台灯,乱七八糟的书和纸,桌面上只有紧靠椅子的一小块地方空着。我转回头,同样一眼望穿了厨房。实际这是在外面的一个矮厦,砌了个半人高的砖台,放着一只木头碗橱,旁边是盛放油酱酣之类的坛坛罐罐。砖台旁边放着一只煤炉。刚才他恐吓老鼠时顺势拔开了风门,我看见煤炉上面的水壶盖子啪哒抖动了一下,随后听到那儿发出了哧哧的响声。
  “活儿”这个词再次在我头脑中闪现,我很想弄清楚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从事什么体力活的,依我猜想,肯定是个又苦又累报酬很低的工种。我试着张开嘴巴,结果又忍住了,仅仅用为惑不解的目光朝他扫了扫。他恰好抬眼看我,指着沙发请我坐。我一边坐一边看了一下手表,他注意到了我的这个动作,问我是不是打算回去了。我说是。他点点头,退回一步等我站起来,接着,转身送我出了门外。
  我往前走了几十米远,掉头再看,两间泥屋瑟缩着趴在一片繁茂的杂草之中,比我第一眼看它还要凄凉。我转回头,视野前方出现了当地最著名的风景区,这是一座被珍珠项链一般的连绵碧水环抱着的绿岛,上面绿树掩映隐约透出豪华涉外宾馆的青砖红瓦飞檐雕梁。它离我脚下这块荒凉凌乱的地方不过咫尺之遥。我边走边想,要把眼前的道路特征和景物人事牢牢地留在记忆里:藏掖在这座城市黄金地段侧畔的一块杂草丛生之地,两间土墙草屋,以及走在身旁送我的这个人。
  很快到了一段下坡路面,一群背着书包的学生蹦蹦跳跳而来。我突然朝我开口了。他说,哎,你的学生来了。说着他举手指指其中最高的一个。那个少年的目光也扫向了我俩这边。有一种惊悚的感觉从我全身轻微而迅速地掠过,我的心胸立刻鼓荡起来,明白自己此刻已经在瞬间长大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由一名求学之徒变成了他人之师。
  每个少年顺坡向上朝这边奔走过来,我下意识地跨前一步,迎了上去。但是少年的目光漫过我的身体,往后滑了过去,定在了他的身上。少年到了跟前站诠,说,嗨,爸爸。他嗯了一声,举手朝我指批是,说,这是你的老师。少年朝我转过身来,目光迟疑。他又说,这是我为你请的英语家教,快叫老师啊。少年仰头略带羞怯地审视着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少年脸上的迷惑逐渐散退,并且立即做出了回应,叫了一声老师。我微笑着答应了一声。少年的目光又从我身上滑过去,停在他那里,问是否可以回家了。他挥挥手,说,好的,你回去吧。少年沿坡往上奔向那两间旧屋,我俩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
  路遇少年的场景让我十分惊讶。自打女生宿舍旁边见面到一路走来,我习惯性地估算过他的年龄。看上去他跟大三或者大四的学生差不多,最多也不过是刚考上研的那种。假如他跟我们校园里的大学男生扎成一堆的话,谁都不会感觉碍眼。从他在途中把“活儿”两个字字挂在嘴边开始,到走进那两间泥屋又到里面出来,我一直认定他是这个寻找家教的家庭里已经工作的长子,正在为提高弟弟的英语成绩而忙碌。刚才,当他在下坡路上举手指着那个迎面而来的少年时,我以为是兄弟相逢。可是,少年竟然叫了他一声爸爸。
  我当时真的吓了一跳。“爸爸”两个字一下子接替了“活儿”这个词,充斥着我的头脑。刚才少年跟他并肩而立时,两个人的个头丝毫不差半分,稍能区别的是另一个同样高度的身材稍显雉嫩再加上有一张童真未褪的少年面庞。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忍不住还是一口询问了。我问他刚才那个将由我星期辅导半天英语的学生是他什么人。这一次,轮到他惊讶不已了。他放慢脚步,侧过头来,大惑不解地反问说,当然是我儿子啊,他刚才叫我爸爸,难道你没听见?
  我耸耸肩,含糊其词地吐出几个字,以此掩饰难堪。好在我俩已经走到了这段下坡路的尽头,往前是拐变处,他停了下为,客气地招呼着,叮嘱我一路走好。
  就是这个时候,他的客气话说到一半,猛地卡住了。跟来时在学校外面那条水泥路上的情形有所不同,那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将他绵延不绝的话头干脆利索地切开,这次不一样,好像是用一种粗钝笨重的器械,于猝不及防之间把一个完整的短句生硬而粗暴地拉扯折断。
  他的脸上滞留着一种模糊难辨的东西,目光转了过去。我敏感地盯了他一眼,跟着侧转过脸,他的目光尽头处,有个中年妇女下了自行车,朝跟前走过来。
  我们三个人靠拢着站成了品字。他做了一个同样意义含糊的手势,开始为我俩作介绍。他指了指我,偏过头说,喏,这是请好的英语家教,她的名字叫金澄,金澄老师。他转回头来,眼睛看着我,手往旁边一划,说,喏,我的妻子。
  他的妻子招起了显出疲惫的脸,漾开笑意,朝我点了点头。我也微笑着,把头点了一点。随后,我告辞一声,丢下他俩,径自往前走去。
  我一口气走出好远才敢回头,他妻子骑在自行车上的粗壮身影在大门那儿闪了一下不见了,他本人则刚刚走在了那段坡路的最高处。两个人一先一后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走我的路。
  自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说我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可是,我今天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惊。我指的是他跟他妻子之间容颜和年龄上的差距,以及难以用语言准确表达的气度风貌。我从来没有见过两者之间如此迥异的夫妻。依我的看法,她作那个高个子少年的母亲都嫌过于苍老,然而她竟然还是他的妻子。我满腹迷惘地顺着来时的路快步走着,脑子里先是跳出了一个词汇:难以理解。我摇摇头,把它丢在了一边。另一个词汇马上跳了出来:不可思议。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今天的种种际遇,实际上着我清静而纯洁的青春少女时代行将结束,而且已经衍成了我生命历程中的一种无法违拗不可逆转的即定转迹,仅仅我本人懵懂未解茫然不知罢了——此时此刻,我只管胡思乱想个不停,纷乱嘈杂的思绪就像我脚下的急促难收的步子一样,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早就超出了一个英语家庭教师所应该恪守的领地。
  
  三
  
  三天后的那个周日上午是首次家教时间,约定9点至11点两个小时,我像赴邀似的从8点开始梳理,8点半钟,我穿上那条难得一用的花格布长裙,骑车出发。
  在学校大门外面我滑倒了,这一跤跌得真是重得不能再重了,自行车飞出去老远,人仰面朝天掼在地上,我坐起来绝望地看着身下的花格布裙子,它裹着我的身体刚刚从一汪浑浊的污水中擦拖而过,变成了一专用肮脏抹布。
  返回宿舍后,我对花格布长裙的心冬远远超过了肉体摔跌的剧痛,这是我16岁那年父亲送的礼物,迄今只穿过4次,前两次分别16岁和17岁生日,后两次是接到大学录取通知和来校报到。每当我把它从珍藏的箱子底下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时,伴随我的总是吉祥和欢快。此刻,望着上面的斑斑污渍,我懊恼不已追悔莫及,怎么也搞不表今天干吗要贸然动用自己的这件最为心爱之物。
  脱换下裙子我立刻到▲洗室洗涤它,我洗了一遍又一遍,先是用清水逐次地漂去上面的污垢,等脸盆里的水的颜色慢慢变淡变肖了,再用洗涤剂一点一点地揉搓着裙布暗缝里的每一处渍痕。接下来,我甚至违反了校规,长时间地开着龙头,让水连续不断地从盆中流淌着反复漂洗。
  时间就这样如同哗哗响个不停的流水消逝而去,直到我把花格布长裙晒停当,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吁出一口气时、 才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还没有去做。我迅速思索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是今天的英语家教。
  我跳起身看表,指针指向10时三刻。我下意识地转身往门外走,一阵疼痛随着刚才的动作传遍了我的全身,在那一瞬间,我明白过来,即使自己现在用最快速度赶到那里,也早过了时间了。我站在原地犹豫起来,心里转悠的念头是,今天索性算了,等下个周末家教日时,再作详细解释吧。
  可是直觉提醒我不能这么做,也许应该采用另外一种更为恰当的方式。我权衡再三终于打定主意,随后我便忍住疼痛,一步一拐地下了宿舍楼,朝那边赶去。
  走近两间破屋,那个少年拿着皮球刚要出门,看见我来连忙退了回去。我跟着进屋,电灯开着,但是外面灿烂的阳光映照得室内依旧昏黄黯,我还是眯眼一晃这才适应了这种光线。我朝少年微笑了一下,开始找屋里的家长。原来男主人坐在里面房间的桌子前。他站起身往外间走来,穿过房门时他举手看了一下表,然后抬眼望我。
  正是这个动作卡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微笑在刹那间凝固起来无法绽开,原先想好的说明事情经过的那些词汇,这会儿每一个字都逃得踪影不见。我脸上一热,竟然像个既犯错又撒谎的孩子似的,软弱无力地为自己作着词不达意的辩解。
  我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我说,对不起,今天有点事,把家教给耽误了。他又看了一下手表,把头点点,说,好的,下不为例吧。接着他发出了建议,让我下午把这堂英语给补上。我刚准备点头应允,马上就醒悟自己根本办不到,因为有两节挪移过来的专业课必须得上。我摇了摇头,解释说下午也有事情,脱不开身。
  说这句话时,我的语言流利多了,人也放松下来,可我还是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忘了对下午不能来的原因应该作详细而必要的说明。我只顾往下提出自己的建议,就是下个周日我可以辅导一整天,好把今天的半天家教给补上。我认定这是个最为切实可行的办法,问他行不行。他把头摇了摇,说,不,不行。
  我以为他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尽可能清晰地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这次我看得非常清楚,他完全弄懂了我说的是什么,但是他继续摇头说不,他说,不,不行,这绝对不可能。他再次提高声腔说,这是第一次英语家教,必须今天补上,不能放到以后。他打了个停顿,又用更加严厉的口气说,今天的事情必须今天了结。
  他朝我仰起了他的头,那张脸猛一下子绷紧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整个儿变了个模样,生硬僵冷得犹如铁板一般。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朝我板起面孔。他的两道目光犹如带着铎芒直刺我的脊梁,至今刻骨铭心。我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呆愣着,不知该怎么办。他的神情缓和了一些,说,下午走不到,那就晚上,稍早一点,就这样吧。
  
  整个下午我都在走神,两堂课没听进一个字。那张严厉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那种不容置疑的说话口吻,在耳边萦回不已。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对待过我,包括我的父亲母亲,哪怕我犯了再大错误。跟我素来亲密的父亲向我表达他最大愤慨,仅仅闭紧嘴巴老是不说话。冷淡的母亲也不过旁敲侧击两句作罢。今天这个人却当着我即将辅导的学生的面,毫不留情地给我了颜色看。激愤的情绪一点一点滋生出来,我真弄不明白,他凭什么敢对我这样。
  当晚我还是去了。这是他说过的几句话在起作用。他第一次说了下不为例,已经隐含着谴责,往下他连续说不,不,不行,这绝对不可能。我稍加咀嚼品出了潜在的东西:假如我今晚不去补上这堂课的话,恐怕更无机会走进那道门了。铺匐在杂草丛中的两间泥墙旧屋并无丝毫吸引力,但我这是第一次将自己装扮起来走向社会舞台,无论如何,决不能尚未拉开幕布就匆忙下台草率收场。
  我准时到达。在新闻联播前奏曲里他出现在门口,像是迎接我似的。那张脸现在温和了,他亲切地朝我笑笑,往外间木床旁边指指,把头点点,忙自己的去了。我这才发现床边其实还有一张简易木桌,跟前放有两张椅子,少年已经等在那里。我走过去,坐下来,很快进入了辅导程序。
  两个小时倏忽过去,他从里间出来,提配说时间到了。我站起来将手里拾掇拾掇,告辞一句往外走。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他说,天晚了,得送你一下。
  他再次用了不容置疑的口吻。我以为送我的人是他,但是我马上明白过来,因为他妻子已经应声往这边走过来,摆出一副跟我一道出门的姿势。
  我们两个女人就这样第一次走在了同一条路上。我俩自始至终只说了几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讲,上人之间进行了一场交换:她从我这儿弄到了我的宿舍楼幢号和房间号,我从她那儿弄到了这家人的名字。她是按次序说的,先说的是儿子:万海天;再说自己:何艾;最后是她丈夫:万奕晨。
  我眼前顿时闪现出了贴在校园墙栏里的那张家教广告。我指的是署名,也是收信人,并不是这三个名字中的一个。我迷惑不解地独琢磨了一会儿,正打算问她时,女生宿舍到了,她迅速告辞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我们前后共走了20分钟,时间绰绰有余,我既可以从容打听那个奇怪的署名,还能顺便弄明白“活儿”两个字指的是什么。在以后的里,我和何艾还会走在这条水泥路上,然而我俩之间平等交谈的机会就此一去不再复返,等到两个女人借着黑暗的幕布对话时,已经形同水火,势不两立。
  
  四
  
  我和万奕晨的情感源头往上追溯,应该始于第二个周日。两小时英语辅导完毕,11点整,他从里屋来到外间,递过两张钞票,说是预付的本月酬金。这个数字高出了通常标准,然而不止这些,他说我每次辅导还将在这儿吃一顿午饭。
  饭前的空当他陪我到门外转了转。我跟着他▲过深没膝盖的杂草,拐向屋后。我看到了两畦修整细致的菜地,扬花叶萼的茄子、挂着青红果实的辣椒、攀爬在竹竿支架上的瓠子以及带着黄花绿果将藤蔓伸进草丛深处的南瓜,构成了一片欣欣向荣的田园景象。他朝着菜地做了个深呼吸,说,这些东西都是他种的。
  我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满目青翠,落在两间显得更加凄怆的土墙草屋的后背上,“活儿”这个词再次闪现,我试图把它跟眼前这个人以及菜地、两间旧屋并列起来彻底弄清底细,可我开口问的却是那个署名。我问万家是谁。他朝我笑笑,说就是姓万的人家。我问干吗那样署名。他又笑了笑,说不想让自己的名字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一所大学的校园里。
  他背转菜地面朝左侧方向看去。大约距离100米远的地方,是偌大一座废墟,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幢被大火烧得整个儿坍塌了的楼。我拿眼辨别了一会儿,问他这场大火是否刚发生不久。他说是的,准确的时间是10天前。然后他伸手一指,说他家原先就住在被烧毁的那幢简易楼里。
  在正午的阳光下,他举在半空中的那只右手使我的眼睛迷离了一下,我忍不住去看另一只垂着的左手,同样如此,他的双手看上去肤色细嫩柔软绵长,跟我原先的推测绝不相符,根本不像是个从事什么体力劳动的人。接下来的事证实了我的疑惑,他掉转了话题,让我有空把稿子带来看看。他这是针对我那封信而言的。家教广告里特别注明了“爱好文学并有写作能力”这句,我写应聘信时,加上了“而且有作品”5个字。这是真的,我有篇名叫《雨后花红》的短文在年级作文竞赛中获奖,此刻就带在身边。我拿出来递过去,他看一遍,点头说不错,差不多可以发表。他又补充一句,说里面有两个错字,应该改正,还有三个字,若是换了会更好。
  真是这样,他把三页稿纸仅仅翻看了一遍,递回到我手中,然后开始评介它并再次指出了其中的两个错字和三个需要替换的字。他注意到我满带疑惑的眼睛,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告诉我,他是个记忆力不错而且每天都干这种“活儿”的作家,关键并不是他刚刚表明的作家身份,而是后面,他似乎想要驱散依旧留在我眼中的疑云而作现场验证,当着我的面背诵起了这篇文章。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从头至尾竟然背得一字不拉。
  我想,我就是在这一刹那间,爱上他的。
  这一年我19岁半,没有任何铺垫和前奏,头脚一热,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他的年龄几乎是我的两倍,35岁。这中间到底是什么起了作用?那张别具一格的家教广告、比我还还快的脚步、低矮破旧老鼠横行的房屋、恍若兄弟的儿子、容颜悬殊的妻子、摇头说不的口吻、高手承诺的酬金、作家身份再加上过目不忘的才华?这些东西叠加在一起瞬间瞄准一个刚刚涉世的的青春少女,已经足够使她眼花缭乱难以自拔了?我曾经不止一次像局外人似的反复作过去推敲评判,每次总是无法认定。
  依我个人的看法,也许是他身上的那种特定气味不可抗地引诱了我。那天我面对菜地作深呼吸时,我也跟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种沾满青绿植物汁液和芬芳的鲜活的东西冲进了我的胸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味道,这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我忍不住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它跟我以前无意中嗅闻到的同校男生、男教师还有我父亲身上的气味都不一样,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种成熟而优秀的男人处于生命最旺盛阶段面对某个特定异性喷射而散的气味,而且它只对这个异性产生作用。当然,这个特定异性就是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次我跟他或并肩散步或依偎细语或同床共枕,这种气味总是如影随形在我周身飘荡。甚至两个人不在一起的时候,一旦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或梦中闪现,这种气味绝对会朝我凭空弥漫而来,让我深深体验着不可述说的惬意、充足、兴奋,以及眩晕。
  暑假回家当天,我看到了一大叠剪报,都是万奕晨的消息,这是父亲接到我当家教的信后,从各种报刊上裁剪下来的。我翻看了一遍,基本上是万奕晨近期作品获奖的报道。说实话,我对这些作品一个字都没有读过,但是有篇文章说的是关于他家深夜失火财产殆尽的事,读来震撼心灵。万奕晨出差外地闻讯赶回,人们担心他承受不住打击,可他脸上表情竟然没有丝毫变化。记者描述说,当时,面对残烟未尽的废墟,他摸着儿子的头语气平静地只说了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记者接着描述说,火灾第二天,一家三口临时寄住在小旋馆狭窄房间,连吃饭的筷子和洗漱的牙具都没有,可就是那天早晨,他却铺开稿纸埋头写起了一部名叫《寻找谎言》的小说,结果让一位前来慰问的省级官员大吃一惊,误以为这个人受刺激精神出了毛病。
  父亲扮演的角色使我在这场恋情中越走越快。跟着我兴趣打转的是父亲毛不掉的老毛病,我哼唱旧歌没几天,他就会递给我一大本搜罗来的同时期歌谱,我爱上绘画,很快桌上就堆满这方面的书籍。但是这次不一样,他依照习惯无意中提供的资料,再次丰满了我原先就倾慕不已的那个与众不同的形象,鲜活跃然可触可摸如在眼前,我一下子嗅到了那种扑鼻而来以人沉醉的熟悉气味,在整个暑假里,这种令人心旌摇曳的东西随着我的辗转难眠彻夜思念,自始至终在四周萦回缭绕,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身边。
  开学那天,下车我直奔万家。两间泥屋在杂草掩映中进入眼帘时,那种熟悉的气味丝丝缕缕朝我连绵而来。气味越来越重,我脚步越跨越大。在一周之前,我曾写信说今天下午来这儿,可途中汽车晚点我到的太迟,我真担心错过时间他不愿在家等了,或者根本就没有收到信。到了近前我拿眼一扫,两扇门虚掩着,我推开,昏暗的外间有个熟悉的轮廓坐在沙发上。我打了个哆嗦,睁大眼睛瞅过去,我首先看清的是万奕晨那张布满焦急的脸,然后才是他的动作和目光。他猛一下站起身来,抬眼迅速而锐利地扫向了我。正是他那过于急切的动作和饱含焦灼的目光,让我捕捉到了自己下在在舍命渴求的某种信息,刹那间我的身子晃了一晃打个踉跄,随后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跟那些电影电视小说里庸常镜头一样,我一扑进所挚爱的男人怀里就控制不住大声说我爱他,我一口气说了无数遍,并且打断了他试图说出的每一个话头。他让我别这样。我说不,我就要这样。他提醒我他是个已有家室的人。我说不,我可不管你有没有什么家室。他说世上好男人多着呢。我说不,在餐眼里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说着说着我抽泣起来,他不再说话,静静地等着我的那股劲儿过去。后来他抬腕开始看表,他做的动作很大,有些夸张地将戴着手表的手腕从我眼前缓慢地绕过去,当他第三次这么做时,我突然意识到他在提醒我快到放学时间了。我努力让自己平静,站起身,要他送送我。这句话说出口我的一颗心也跟着悬在了我嗓眼处,我生怕他开口拒绝。我的心很快落回到原地,他把头点点,跟我一道出了门。
  我们沿着这座城市的主干道笔直地朝西边走去,两个人都不说话,好像他刚才被我就此堵上嘴巴已经不会开口,而我早就把满肚子东西掏干殆尽再也无话可说。太阳缓缓下沉,我俩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我们一刻不停地走着,一直走到了主干道跟另一条马路的衔接处。夕阳收拢了最后一缕锋芒。我们返转身往回走,在白光溘然消散夜色翩然降临中两个人还是一声不吭地只顾往前走。走啊走啊,就像我母亲说的“赶杀”似的,那么漫长的一段距离,被我们的急促脚步默默无声地全程履过。
  后来,在一个路边大排档前,我俩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一下。他的目光是询问我是否在这儿吃饭,我的目光是回答可以。我俩停住,坐下,打着手势要了两碗馄饨,默不作声地各自吃完,他朝我望了望,我也抬眼看看他。这次他是询问我是否再要,我的回答是已经饱了。接着是打手势付账,转身,继续往前走。
  终于走在那条水泥路上,到了学校大门口附近,我俩再次做了个不约而同的动作,这次不是对视,而是将目光一道投向路边那茂密的树林。答案既现成而一致,还是没有说话,两个人犹如灵犀一点心境互通了似的,放开脚步并肩走了进去。
  我俩屏住呼吸紧紧地拥在了一起。片刻狂热过后,他将我身子扶直,后退一步,开口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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