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桥牌六君子

作者:王泽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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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龄园公墓”上有一方平台,是花岗岩铺就的,粗糙,却平,很像一座“天问台”。从“天问台”上看下去,是一组一组白色、灰色或黑色的墓碑,打开的扇面一样,曲折有致地铺陈出去。放眼望,最远的地方,仿佛就连上了大海,白色的浪花起伏之间,一方一方墓碑,竟恍如翻动的纸牌……
  这种感觉不是谁都有的,需要阅历,需要独特的感受。
  年逾古稀的罗芝品先生有这种感觉,他相信每个人的一生都握着一手牌,看你如何去打。二十一点、红心大战、升级或者桥牌。
  作为晚辈的高方漠和妻子张小磊,走进墓园就感到一种习惯性的压抑,很少会产生遐想。十几年来,他们在这个墓园送走了好几位老人——父辈的挚友,也算是世交了。公平地说,这十几年,“松龄园公墓”的规模在不断扩大,园区的建设也越来越注重体现人文精神,秀丽而静雅。草坪、矮松、花坛、甬道……遥对远处海面的点点白帆、鸥影,从美国回来芝品也感慨这里的环境安宁中透出祥和,与国外的许多公墓一样幽雅、洁净,不由露出终归要“叶落归根”的意思。
  有一刹那,小磊很想问一问曾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著名教授的罗叔叔,去国近五十年了,为什么还不下这一段故乡情结?却终于没有出口。
  “松龄园公墓”是顺着山势一层一层平台建设的,高方漠和小磊陪着罗叔叔来这里拜祭长眠于此的四位亡友。
  天气极好,湛蓝的天空澄澈无比,几朵吉祥云如白荷似的飘在空中。三人从“天问台”下来,循着蜿蜒的甬道慢慢地走着。由于亡者先后离去的时间不同,便分葬在几个不同的区域:
  本二区,一块厚重的花岗岩墓碑,上书——高鸿鹄 字致远(1916—1994)碑后的铭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高方漠看着罗叔叔恭敬地给自己的父亲献上一束玫瑰,深深地三鞠躬,再闭目瞑思,默默地祈祷着。无法知道罗叔叔此时的所想,高方漠却很想告诉罗叔叔,其实父亲并不总那么自信,也曾有过自问: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西五区,汉白玉的墓碑镌刻着——周同侃 字健夫(1918年——992年)碑后的铭文:
  悬壶济世 仁厚博爱
  罗芝品在弯腰献上玫瑰的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高方漠和小磊不由对视了一眼,当年为周叔叔送行时,他们就觉出人群中的唏嘘声是最稠的,显然不仅仅是因为周教授的医术高明,更在他的人品医德,深深地感动了数不清的病人和他的学生、同事。
  南一区,墓碑是墨黑墨黑的大理石,阳光下有一种金属样光泽——张南山 字子楠(1916年—1977年)墓碑铭文两个字:问 天
  罗叔叔深深地低下头,竟没有止住泪水:“子楠兄,我实在没有想到,你走得这样早啊!”小磊也已泪流满面,这是她父亲的合葬墓。父亲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不久去工,母亲就去了美国,在新奥尔良又生活了十六年。去世前几年母亲有了一个怪癖,常去教学后面的一处公墓静静地坐着,并不止一次地说她喜欢那里的平和宁静、与世无争,但是真到了弥留之际,母亲却清楚地表示一定要回到父亲身边,葬在一起。她希望永远的安息这地是:背后有山,眼前有海,头顶是一无遮拦、一碧如洗的蓝天……她知道父亲一辈子耿耿的就是深邃无际天空……一个核物理学家永远的梦。
  东二区,墓碑是极其朴素的中灰色青白玉——王扶昌 字炳彰(1917年—1990年)墓碑铭文:两袖清风 归去
  罗叔叔三鞠躬之后轻叹一句:“好一个两袖清风,炳彰史当得!”高方漠和小磊对王叔叔的淡泊名利,潇洒人生也很有同感,还有合葬一处的齐影惠阿姨,二位老人对晚辈的慈爱与包容,常常是溢于言表的,足够晚辈一生受用了。
  走到此罗芝品手捧的花束已经送完,每一个墓碑前,都是六支鲜艳的玫瑰。六支,一定寓意着什么。
  罗芝品不堪疲惫地坐在石阶上,极深情地说道:“近些年,我在国外常常想他们,有时想得很苦。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此生却有五个,甚幸啊!”
  高方漠和小磊当然知道罗叔叔的所指,当是几十年青岛知名度很高的“桥牌六君子”。除了现在墓园里阴阳相隔的五个人之外,还有一位便是如今史学界的泰斗陆笑乾先生。近几日陆先生仙染小恙,不便外出,前日,高方漠和小磊陪罗叔叔已经看望过他了。
  说起来,高方漠应该算是陆笑乾的关门弟子,是“文革”后陆先生收的最后一个研究生。陆先生曾说要把一辈子的学问都教给他,甚至在师生合著的《中国历代文学批评史》署名时,还表示他的名字模放在高方漠之后。高方漠当然绝不会僭越,但对恩师的一份感激地真真的永留心底的。
  几年前,陆笑乾曾送高方漠一幅立轴:
  书读透了心自静
  道理明了思无邪
  父亲高鸿鹄看了后,只说一句:陆笑乾一辈子的学问尽在其中。
  这幅立轴罗芝品前日是看过的,此时他眼望长空,沉思良久,喃喃地说:“想这里的碑文,该都是陆笑乾所撰了。”
  高方漠和小磊未置可否:罗叔叔猜得八九不离十吧。
  罗芝品也并不等回答,顾自说了一句:“只是不知道我的墓碑上能留个什么文字,笑乾兄?”
  
  2
  
  根据《桥牌竞技大全》(1936年版 英国伦敦MOLINA出版社出版 )的原则,大满贯竞叫的宕率为零。所以,当罗芝品叫出七红桃的时候,张南山便真正地激动起来,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再叫了七无将。
  “七无将?”身后茗观阵的周同侃与陆笑乾几乎同时发出了疑问。
  他们都是桥牌高手,从刚才的叫牌次序中听不出张南山会叫“无将”作局的意思,而张南山偏偏要打最高绝局——大满贯,而且是最后主叫。他前此是一次也没有叫无将的,这不大合桥牌竞技法则。
  “当然是七无将。”张南山颇为自负地应了一声。
  “是的,该叫一个七无将了。”高鸿鹄颇有深意地接了一句。
  大家忽然从高先生的这句话中悟出些什么。这六位西南联大的校友,从抗战胜利重聚岛城后,这几年因为桥牌几乎每周必会,在圈内得一雅称——桥牌六君子。此时此刻,这六位正值而立之年,事业有成的各路精英,都为张南山叫的这一副绝牌感慨系之——也许,今夜这一局牌,这是他们的散伙牌了。
  这是1949年5月21日。是青岛5月的一个普通之夜
  蓬莱路1号,王扶昌先生的庭院里,丁香花开得繁盛。在这座标准德式建筑的相当敞大的院子里,虽然只种了两棵丁香,但那一簇簇洁白的花朵儿,似乎不愿辜负了五月的细雨和温煦的阳光,在稍稍的蓄蕴之后,便把那淡淡的却清冽的芳花弥漫了整个儿一条蓬莱路,并翻越了布满铁蒺藜的矮墙,直飘进了山东大学的校园。
  然而,大家都知道这庭院之外,全市、全省、全中国都处在一场天翻地履的巨变之中。随着国共内战的大趋势越来越明晰,蒋介石的几百万部队已经溃不成军,虽然表面上蒋还占据着以长江为界的半壁江山,但也只是“表面”而已。共产党解放军攻势凌厉,山东省已基本解放,青岛成了真正的孤岛,国民政府的大小官员是走是留,走走留留,人心惶惶,改朝换代已是定局。这些高级知识分子未来去向,就是自己不想,也早有人在做安排了。
  张南山是性情中人,他恃强好胜惯了,现在手中有这样一副好牌,他硬硬地叫出七无将,原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一个“七无将”,将今晚的牌局引入高潮。
  24轮次的牌局中有一个基本概率,总会出现一次(或者两次)竞叫至小满贯抑或是大满贯的局面,但这大多发生18—22轮左右。而且,出现这种牌势,敢总是叫小满贯的概率相对要高一些。但今晚反常,第一轮次西家的高鸿鹄与东家的王扶昌就叫出了一个小满贯,并且居然做成功了,这使自以为桥牌技术上高人一筹的张南山颇为懊丧。因为他喊了“加倍”,所以,第一轮次过了,他和罗芝品就处于绝对的劣势了。但奇就奇在双方仅战了三个平手,第五轮上张南山便摸得一牌,而他的联手罗芝品似乎手气也不错,仅仅两个半回合的竞叫,罗芝品就叫出了七红桃。生性好斗、在中国物理学界有着极高声誉的南山教授,立刻主叫了七无将。
  性格即命运。
  以张南山的气性,他要赢,而且一定要赢一个“七无将”!
  虽然牌局是在24界线上来才能定胜负的,但奇局出现得愈早,机会的把握就愈重要。不仅仅是桥牌,也不仅仅是物理,世界上一切事物的通理都基本遵循这一个原则。
  在一片惊讶与叫阵的情绪里,高鸿鹄首攻了一个方块3。因为在听叫中高鸿鹄已经明白,张南山、罗芝品都不曾叫过自己手中的强项方块。按常理计算,如果有一张制约张在对家王扶昌手里,则应该——也只能是方块A。
  输赢在此一搏!
  好戏开始了……
  1949年,中华民族一个划时代的历史时刻。载入史册的三大战役,已经基本上决定了蒋介石与毛泽东进入史书的地位,而一个为共产党人所佳导、所宣传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已经在世纪的平线上露出了愈来愈明晰的亮丽曙光。
  选择,摆在了大家的面前。
  德劭望重的胡知之先生早已派入为张南山、陆笑乾、周同侃、罗芝品送来了直飞台北的机票。这两天里,胡先生又亲自为两封电报,催促四教授尽早启程,并殷殷叮嘱必将家人子女全部带上。说23日从青岛起飞的是最后一次军用专机,机长手中有张群的亲笔信:张南山等四教授及家眷,只要有教授本人所执之机票,无论携几位子女亲眷,一律可以登机。
  “这是特别照顾之中的特别照顾了。蒋介石终于也知道集揽人才了。”在谈到电报时,周同侃不无调侃地感慨。
  “非也,周先生错了。这是胡先生在想着我们。”罗芝品接着周同侃的话说,“我这次决意去台湾,也就是冲着胡先生去的。我历来赞成胡先生的‘少谈一点儿主义,多研究一点儿问题’的口号。中国这些年,假若什么主义也没有,不知道会打多少仗,少死多少人,少流多少血;而我们,又可以我做多少学问?”
  “学问是个鸟!”张南山虽然是个大教授,但同侪之间说起话来,却是最粗的一个,“你们说说谁有学问?你?我?不是胡不是娘西匹的蒋介石?”
  张南山从美国归来,是教育部特批每月700钢洋的正儿八经的大教授。比起陆笑乾、周同侃、罗芝品的薪水,他是要高出一倍不多的。这是一个标志,说明了张南山的价值。尽管当年同是热血青年,同在西南联大读书,但张南山留学美数年,作为爱因斯坦的关门弟子和实验室助手,归来之日,便被刮目相看。他也是真真的受之无愧的。特别是与张南山同一教研室的罗芝品,深知张先生的学问、能力与分量。若不是张南山,胡适之先生即使送了机票,也未见得会连拍两封电报催促。但张南山尽管已是中国物理学界的一位权威,于文化修养上却一直没什么太大进步,仍然是一个典型的“湖北九头鸟”,开口不带粗话俚语就不是他张南山了。
  陆笑乾却不买他的账:“子楠兄差矣。毛润之就有学问。”
  “毛润之是谁?”
  张南山话一出口,举座皆惊,继而哄堂大笑。
  张南山却被笑傻了:“咦,你们笑什么?毛润之到底是谁?我张南山是真不知道嘛。”
  周同侃几乎笑岔了气,他捂住了肋叉,指着张南山说:“笑的就是你 个‘不知道’!张南山,字子楠;毛泽东,字润之啊!”
  张南山这一次是真愣住了。英雄毕竟识英雄,对毛泽东,张南山心里还是相当钦佩敬服的,他知道那里领着一帮子农民上了井冈山,从那儿穿草鞋、吃红苕、爬雪山、过草地,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千折百磨,才打出今天这一片改天换地大气势的真英雄。
  陆笑乾仍不相让。他是胡适这的真传弟子,在中国经史研究上也颇有建树,胡先生的催行电报中,他排名第二。但他谨遵“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决心和战乱之后才得以团聚的老父老母一起迎接“大变故”。何况,教过小学私塾的老父亲洞若观火地点拨他:“逆天意者必亡,顺民心者必昌。”老爷子子对共产党极有好感,对毛泽东的文章书法也钦敬有加,这对陆笑乾的去留不能不产生极大的影响。
  他对张南山说:“毛润之你不知道,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子楠兄不能背诵的吗?”
  “这我当然知道。”张南山来了精神,“中国自古至今,出过两大诗从。一个是曹操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一个就是毛泽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好,漂亮!写此词者,真大丈夫也!”
  “曹操你知道是曹孟德,为啥毛泽东你就不知道是毛润之呢?”陆笑乾还在“逼张”。
  “耶?”张南山的粗眉立了起来,“你陆笑乾还真要来考我?我倒是要问问你,难题就免了,你堂堂一个经史大教授,知道铀原子的排列方式吗?知道核反应时的光谱表吗?”
  张南山就是张南山,他总是在一些不必认真(敢许正该“认真”)的地方忒认真。
  周同侃赶紧出来做了和事佬:“好了好了,学有专长,各有强项。我们还是确定什么时候启程吧。”
  四位教授中,罗芝品、周同保是赴台派,陆笑乾是守陆派,只有张南山的走与留还没完全决定。
  罗芝品和周同侃是非常期望张南山与他们一起飞台北的——“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张南山与他们同去,台北方面的接待与安排自会礼高一等。而白领长衫、士为知己者死的中国知识分子,最看重的也是一个“脸面问题”。他们最期望的结果是张南山还能能够动员陆笑乾一起飞。
  他们这四位商议如此重大的事情,并不避讳已在商界做事的王扶昌和面目始终不清但友情依然的高鸿鹄。学生时代的友谊,再加上战后小安所建立起来的“牌谊”,确实结成了他们之间坦坦荡荡的“君子之交”。君子之交原是淡淡如水的,但因为有桥牌,他们便如同是弈友,而奕友之情又浓于酒,甚至须臾不可离,再加上牌品如人品,他们早已相知相熟。 但这四位教授并不知道,君子之一的高鸿鹄先生,今日却肩负重任,他用了不少的心思才通过王扶昌把他们聚拢——毕竟,离台北方面军用专机真正起飞,只剩了不到40个小时,胶东特委交给高鸿鹄的任务能否完成,就看今晚这一局牌了!
  
  3
  
  罗芝品下山之后,又回首久久地凝望着墓碑林立的一层层平台。
  已是夕阳西下时分,矮松林、青草坪、星星点点的鲜花点缀其间,柔光下高高矮矮的墓碑各自拖出一道似有似无的暗影,显出一种轮廊十分生动的立体画面。
  “果然是个好去处。”罗芝品做了决定。
  高方漠问罗叔叔是不是累了,马上就回饭店?
  罗芝品摇摇头:“我要找这里的经理谈一谈。”
  公墓管理处的一位经理是很精明的年轻人,听说罗芝品想要一幅墓区平面图,马上说:“老先生,我们可以送您一个墓园的光盘,里面的内容很充实,很直观。每一款陵墓的规模、用材、价格……”
  “我只要墓区分布的平面图。”罗芝品平静地说。
  “可是,我们整个墓学在扩建,平面图边一时没有……”
  “我只要平面图。”罗芝品又重复一遍。
  高方漠和小磊有些诧异地看着老人:“罗叔叔,您是想……”
  罗芝品一抬手,止住他们,对着经理说:“平面图。”
  年轻的经理收殷勤,站起身:“老先生请等,我去电脑里调。”
  几分钟后,经理就把平同图送到罗芝品手中。
  罗芝品请经理帮忙,把刚刚拜祭过的四位亡友的墓碑,细细地标在图上。抬起头,对经理说:“年轻人,我会在这里与我的老友们相聚的,以后联系。”
  走出“松龄园公墓”,小磊汕自主地搀住罗叔叔的手臂。她和高方漠都感觉到这一天,罗叔叔真的很累了……
  
  4
  
  出乎高鸿鹄的预料,方块A在罗芝品手上。
  高鸿鹄攻出方块3之后,罗芝品放下了手中的牌,只有一张方块,但恰恰是A。
  亮在大家面前的罗芝品那一套明手牌,红桃长套漂亮得不可思议,举座皆惊。主动权已全都在庄家张南山手里了。
  但严于逻辑的张南山发现,梅花上还是很有险情的。罗芝品的两张梅花都是无制约张,而梅花A虽然在自己手里,但梅花K与Q却在对方。假若是都在一家手里,只有长套相逼并施以烟雾,让王扶昌或是高鸿鹄在最后关头迫出一张大梅花,否则他的这个七无将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张南山拿着手中的牌有了一个“长考”。
  王扶昌和高鸿鹄也在琢磨,张南山究竟在哪一副牌的哪一张上犯了难?
  桥牌是一种很严谨的智慧竞争,在高手的对抗中,几乎无运气可言。牌点与胜率是完全可以运算出来的。但是能否把握机会,却要听推论与魄力,这点仍然是决定输赢的主要因素。
  陆笑乾与周同侃是不大与上的两对搭档对阵的,陆笑乾太飘逸,周同侃又太忠所以他们虽是高手,实践上却是最好 客。对阵时他们从不插言,心中明了;洗牌时又有适时的评点,鞭辟入里,所以多年来他们也是“铁牌友”,局局不落。此刻,作为局外人,又看了两家牌,他们对张南山、罗芝品是否能打成这个绝妙的七无将最心中有数。因为,现在起决定因素的已不是庄家张南山,而是对手高鸿鹄,要看他能否把握住后赢的花色——梅花,这是需要一点儿判断与胆魄的,稍有一丝疏忽,张南山的七无将就做定了。
  桌上已放下四墩牌,高鸿鹄已垫出一个梅花2。牌势渐紧,玄机莫测。
  正在这时候,保姆上来了,与王扶昌小声耳语:“王先生,来电话,急事!”
  王扶昌听了,看了高鸿鹄一眼,只得推牌叫停。
  张南山却急了,连声道:“怎么、怎么这会儿来电话?影惠不是正在我家里吗?有什么事,叫李芸帮她处理一下就是了嘛!”
  高鸿鹄却笑了,说:“扶昌的家务事,你太太也插得上手?去接去接,我们等着你就是了。”
  张南山已把逼张的策略想好了,正准备以罗芝品的红桃长套收墩,看着高鸿鹄的垫张大喜!无奈此时也只能放牌、抽烟、喝茶,让王扶昌去接电话。
  不觉间,丁香的花气就弥漫进来了,陆笑乾不由得喝一声好:“我喜欢青岛,最喜欢的就是这五月丁香。别看汇泉里的樱花妩媚,但那是日本鬼子的花,看着漫山遍野,绮丽无比,却是太过张扬、浅薄。丁香却不是,只一株,一了,就有暗香逼人,让你心神荡漾。哎,难得炳彰兄这房子庭院。”
  罗芝品听了,便接着道:“陆先生又不准备走,王先生这么大的一座楼房,您不妨搬过来?”
  陆笑乾说:“不可、不可,炳彰兄这是祖业,他家大业大亲戚多,你们忘了,前年春节也是在这里打牌,他们家亲戚朋友都快打地铺了?”
  于是转而说起了王扶昌承继的这一份家业。他原本是学化工的,抗战胜利后,他匆匆从贵阳的西南联大赶回青岛,苦苦撑持8了八年的老父亲,却在亲眼见到日本鬼子投降后,驾鹤西去。身后留下了两间纱厂,还有三处商号,王扶昌不得不接过来。这样,就把一个好端端的教授累下了,一不小心,成了青岛市商界的知名士绅。至于国家巨变,移居海外,他是想也不曾想的。
  “鸟的家业!”张南山又出了粗话,“朝上追三辈儿,哪家里还是农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中国世代为官宦的人家,能有几家后代继续发达?刘墉那样豪盛不也是败了?大概也就是曾国藩吧?……他的孙子,不也留了美?”
  正闲聊着,王扶冒匆匆进来,对张南山说:“这牌,就不打了吧?影惠电话上说,李芸应该赶快住院,叫我用家里的车去接呢。”
  张南山脸色一变:“李芸怎么啦?我出来时她还好好的嘛!”
  王扶昌说:“影惠说她要住院,必有住院的道理。你赶快跟我走!”
  “什么病嘛?”张南山手中还握着那一副好牌,不舍的样子。
  王扶昌看他上来了呆劲儿,正色道:“先兆子痫。”
  周同侃听了便一跳,说:“赶快赶快!”又问王扶昌:“没抽风吧?”
  王扶昌说:“听影惠说,李芸只是眼睛发花,累得不行。看过她的腿,肿出窝儿来,又以说顶门心子疼得一跳一跳。影惠是妇产科大夫,这种事儿岂开得了玩笑?咱们赶快走。”他又对周同侃说:“健夫兄,你也上车一同去吧。”
  张南山仍不肯放牌:“那……这副牌?……”
  高鸿鹄却干脆:“就地阖牌。处理了夫人的大事,回来咱们再接着打。”
  张南山指着周同侃和王扶昌说:“生孩子的事儿我不懂,全靠你周健夫与齐大夫了,坏了我张南山也不能坏了我儿子。咱们走。”
  王扶昌对高鸿鹄几位说:“好在家里宽敞,你们就稍坐。一切安顿好了,让影惠照顾李芸,我们回来再战……”
  王扶昌的1947年福特,在青岛也是辆很扎眼的车。为了省出点儿空间,王扶昌自己驾了车,周同侃坐在旁边,张南山则拥了妻子和齐影惠一起从在后排上。
  张南山握住李芸的手,问了一声,觉得没有什么异样,便有些嫌齐影惠太着急,耽搁了他的一副好牌。
  齐影惠却不让:“没见你们这些男人,还是大教授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打牌?胡适之不是安排了专机接你们去台湾吗?李芸这个样子我看你怎么走?”
  张南山却豪爽一笑,说:“人生如牌局,谁知道到底谁是赢家?我和罗芝品今天抓的这副牌,实在是太难得了。齐影惠,你不知道打牌乐,怎么会理解我们打的这一散伙牌中的大满贯的滋味呢?”
  齐影惠便笑了,说:“看张先生这样子,是不准确飞台湾了。”
  周同侃却急了,忙回过头来说:“飞是一定要飞的,胡先生的良苦用心我们岂能辜负? 只是这些年里战乱惯了,总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道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所以,我们才有心思打这一局散伙牌。不过,张先生他们今天抓的这一手牌,也实在是非同寻常啊……”
  一句话,又搅起了张南山的趣,他对开车的王扶昌说:“炳彰兄,你说今天是不是有点儿邪?哪有开局你们就抓了一副小满贯的?而且是死战。咱们这一轮……也不过是第五轮吧,我们就叫出了大满贯。照这个样子抓下去,准能做成几副怪牌局呢。”
  王扶昌边开车边笑说:“‘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最难测的就是牌势牌局。你不记得有一次,一晚上就没有一家做成一局的?那才叫邪哪。”
  张南山想想也是,便说:“牌如人生,谁也难测。但桥牌的好处是你自己可以把握,可以算计,不完全是靠运气的。”
  齐影惠真急了,大声说:“哎哎,这是送李芸去医院啊,你们一路上怎么没了别的题目了?”她拥了李芸一把,“你就真舍不得说说你的这位大教授?”
  李芸笑了,她的手还被张南山紧紧握着,半个身子也靠在张南山坚实的怀里。虽然被齐影惠的紧张搞得自己也有些怕,但小家伙刚刚在肚子里还动胳膊动腿的,又有张南山在身边,她觉得真有不该有什么意外的,便说:“你说他们是些大教授?我看全是些大男孩。王先生不算。”
  满车的人就都笑了。
  生命就是这样,不是真正的灾难顶头压来,人们总是在寻找可以使自己欢乐的时间、空间。七七事变,国难当头,一个个热血青年、知识分子都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近几年的国内战争,似乎就不完全是这样了,人们最大的情绪是厌战,希望和谈。和谈不成,则希望战争尽早结束,尽早给平民百姓一个安宁喘息的时日。
  在1949年的5月,青岛已成孤岛的情下,真正为这一“形势”紧张的大约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渴望胜利的共产党人和追随者,他们正被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激动着,欣喜着,努力争取着最后的胜利;一种是真正依赖于国民党的政客与军人,他们是贼船上的划手,无论船漏奖折,前途叵测,也只能拼了老命地摇桨举帆扳橹,以求活命了。大多的百姓都被带来的穷困与匮乏所累,他们考虑与寻找的只有钱和粮食,还有一瓦庇天的安定。
  张南山这阶层的知识分子,毕竟不同于平民百姓,他们受到的经济压力大大小于芸芸众生,尽管战乱频仍,但手中一册书,桌上一碗粥还是有保证的。至于跟谁走,去与留,大多也不是以政治或者经济为思考点,而是以家室与亲情的累与不累做决定的。
  张南山正是这样,他知道自己的地位与分量。抗战胜利,他决意放弃美国那么好的生活与工作条件回来,就是要报效这一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的。没想到一下飞机就逢上内战。他回来之后选择了山东大学,也是因为这所学校在青岛可以偏安一隅。南京政府花那么大的本钱想留他在京都工作,他都婉拒了,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青岛属于国共两党的非战区,打不起来什么仗。而现在,最后时刻的走与留,却要他再做决定了。
  他的决定并不复杂,就最决于李芸与儿子——他认定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儿子”,预产期是6月2日。
  在罗芝品与周同侃与他讨论去台北的问题时,他明确表示:“台湾若是没有青岛这种医疗条件,我是要让李芸在青岛做月子的。”
  “三个小时,只需三个小时就可飞到台北。周先生是名医陪送,不会出问题的。”周芝品生怕事情有变,一再宽慰。
  “我是说做月子。那么多人挤在一个孤岛上,又有那么多失魂落魄的官僚政客,谁会为我一介穷教授的老婆做月子考虑?”
  “青岛就行了?”罗芝品还想争辩。
  “青岛不行,中国就没有行的地方喽!”张南山倒是很较真的,“山东这么大个省,找几只鸡,买几斤鸡蛋,熬个桂圆汤,总还会有办法吧?”
  “这么说,子楠兄是不准备去台湾了?”周同侃问了一声,“你以为共产党能治理好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美国会支持毛泽东?”
  “至少,美国不支持蒋介石。输都输成这样儿了,还在这里你下野、我上台的乱吵乱搞,岂有不败之理?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兄弟阋于墙,外人侮之。’就看国民党这个气势,也是非败不可的了。”
  “依子楠兄之见,是准备吃共产党的饭了?”周同侃再追问一句。
  “饭总是要吃的,也总是有得吃的。我张南山在中国这么大的地盘上没有饭吃,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关键是‘儿子’,我得让他不再遭受我们这些罪。”
  “我保证让李芸平安生产。”周同侃有些急了。
  “你能保证他们母子能做好月子吗?”张南山认了个死理儿,“我并非一定要留在青岛,等李芸生了儿子,一切顺利,儿子满了周岁。我再去台湾教书,难道就迟了不成?”
  张南山这么一说,周同侃、罗芝品反而无话了。他们谁也不能预测一别会是几年、几十年,抑或是永远?
  这是昨日的争论了。此刻,坐在去医院的车上,周同侃只能在心里祈祷:但愿莫出问题,莫出问题。只要李芸不出事儿,还是要劝张南山先飞台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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