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一个长跑冠军的一生

作者:赵柏田




  1在马拉松听来,姐姐尖利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意的快乐
  
  姐姐坐火车嫁到江西去的那年,马拉松喜欢上了跑步。马拉松的姐姐连续考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最后一次考完后她就把自己关在一个小房间里,三天三夜没出来。三天三夜后马拉松的姐姐出来时就像换了一个人,她的半边头发已经变白了。她好像经历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又好像下定了一个什么决心,反正她的眼光从那一刻起让马拉松感到非常陌生,里面有一种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她的目光穿过马拉松,穿过站在她身后的父母,好像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她脚步发飘(是啊,她都三天没吃东西了),拎着一网兜书来到村庄的小河边。她把书点着,看着火光中的书页变成一只只黑蝴蝶飞出来,然后她头也不回,沿着村庄北面的铁路一飘一飘地走去。这一幕发生的时候,马拉松的父亲母亲和村里的人们都像哑巴了,他们张大嘴看着这个变得古怪而又陌生的女孩越走越远。
  马拉松的姐姐领着那个脸黑得像非洲朋友的年轻人进门,是在两天后的傍晚。她平静地对父母说:“明天我要跟他去江西了,给多少钱你们看着办吧。”父亲的脸一下就黑了,他暗暗骂了一句什么摔门而去。马拉松可怜的母亲还没有从这个可怕的消息带来的打击中缓过气来,她捂着胸口(她心口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可笑地唠叨着:“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马拉松的姐姐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不知道吗?我要嫁人啦,我再也不用在家吃白饭了。”在马拉松听来,姐姐尖利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意的快乐。
  第二天一早,牛马村里人人都知道马家的女儿要跟一个长得像黑炭的人走了。而且他们还知道这个长得像黑炭的年轻人是江西一个煤矿的工人。马拉松走过村里牛家嬷嬷家门口,牛家的三个女儿梅儿、兰儿、菊儿都蹲在地上搓草绳,看到他过来,最小的牛菊儿跑出来。她个儿很小,跨过门槛也显得很吃力。她走到马拉松跟前说:“我听人说,你姐要嫁人了?”她比马拉松正好矮一个头,这样她头顶涂着非常难闻气味的癞疤就全暴露在了马拉松的眼下。马拉松没好气地说:“你妈才嫁人呢。”正好牛家嬷嬷拎着一只泔水桶去喂猪,听见了就骂:“小孩子怎好乱嚼舌头,看我不把你舌头割了!”马拉松吐吐舌头,一溜烟跑远了。
  那天早晨他们走了十几里地,来到一个叫马渚的铁路小站。每天上午,有一班省城方向来的火车在这里停三分钟,然后驶向外省。小站的梧桐树,涂成土黄色的墙壁,落在路基上轩黑的煤渣,一下让马拉松闻到了陌生的远方的气息。一想到姐姐就要从这里出发离开他们去陌生的地方,他简直有点嫉妒她了。火车还没有来,江西佬兴奋而又不安地搓着手。他拆开一包锡箔纸包的凤凰牌香烟,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递给马拉松的父亲,可是马拉松的父亲装作没看见,转过了身子。看见马拉松眼馋那个烟壳,江西佬就把烟取出,把烟壳给了他。马拉松注意到,他笑的时候,牙齿非常之白。很多个日子后,马拉松偶尔想起姐姐,就会想起这个长着一口白净牙齿的男人。火车终于进站了,像一只草绿色的大蚂昨咣当咣当爬到了他们跟前。马拉松的母亲从进站开始就一直在流泪,这时她已经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她用一根湿得可以绞出水来的手绢压在胸口,她就像一棵快要倒下的树歪在马拉松的身上。那个男人先上车,姐姐的一只脚也已踏上了火车的踏板。这时,马拉松看见一直绷着脸没吭过声的父亲突然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他走得那么急,把前面的人撞得趔趔趄趄,引起了一阵不满的咒骂。马拉松看见父亲从最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解开一层,又是一层,露出了里面皱巴巴的一叠钱。马拉松看见他的嘴一动一动的,嘈杂的人声中马拉松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是看到姐姐一个劲地点头。火车突然鸣了一声,他们都吓了一跳。接着,车身抖了一下,巨大的车轮被连杆的手臂推着动了起来。马拉松最后一眼看到姐姐,是她正拾起手臂往眼里擦。一晃,车厢过道里人涌过去,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火车动起来时马拉松突然知道了什么是伤心。马拉松伤心是因为他明白过来再也看不到姐姐了。他追着火车跑,喊,他哭着喊,姐姐,姐姐。火车的轰隆声把他的喊吞没了。火车越开越快,车窗口一张张模糊的脸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不知道哪一张是姐姐的。火车变成了一条蛇游进了远处的树林,灰蒙蒙的天空下,它吐出的白汽在迅速飘散。他小小的胸膛像灶洞边的风箱急剧起伏,闷得好像要爆炸开来。他父亲一把从后面拉住他。他说:“真傻,你可以跑得像火车一样快吗?你跑得比火车快了才可以追上你姐。”他们回到一开始等车的地方,马拉松的母亲蹲在路基边,脸蜡黄蜡黄的,脚边是呕吐出来的一大摊五颜六色。她说,我都透不过气来了。
  
  2他喜欢在跑动中,风像一只手掌使劲拍打他的脸
  
  马拉松就是从这天起变得爱跑步的。起先他在铁路边的机耕路上跑。火车在铁轨上轰隆隆地开过,他在路基下面追着火车跑。车轮咣当咣当擦着铁轨,空气里有股浓重的铁腥气,他张大嘴大口大口呼吸着。有时候,跑着跑着,火车头两边喷出的白气会一下子吞没他,那时候他感觉好像在穿越一场冬天的大雾,他一边跑着一边会想起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游击队长老洪。沿着铁路奔跑,他捡到了好多东西,有空罐头、撕破的小人书、大块的煤、牙膏壳、香烟壳,吃了小半个的苹果,还有一次他捡到了一个避孕套。当然他那时不知道这白白的半透明的玩意儿是避孕套,他使劲把它吹得像一个气球那么大,惹得田里的人都朝着他看稀奇。马拉松觉得这些东西就像火车这条大虫拉下的屎,火车开到哪就拉到哪,散发着一种他说不清的滑腻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象跟着火车一起向前行进的陌生的生活。
  刚开始,激励着他这么起劲跑的是父亲在那一天说的话,他相信跑得比火车快了就真的可以追上姐了。但他很快发现,父亲的话是不可信的,就算他真的跑那么快了,载着姐姐的火车也不可能重新回来,等着他再去追,再说追上了又怎样呢?是啊,追上了又怎么样呢?现在他只是喜欢跑,在火车路边跑,在田埂上跑,在空旷的村场里跑。他喜欢在跑动中,风像一只手掌使劲拍打他的脸,喜欢衣服向后扬起来,让他像一只飞动的鸟;喜欢看着路边的树和草在他奔跑中变成明亮的影子呼呼地向后退去;喜欢当跑得透不过气来时,胸口什么地方一松,凉风大口大口灌进来就像光亮涌进黑暗的屋子的那种感觉。
  有一回他在铁路边跑着时发现了跑在后面的牛菊儿。他跑,牛菊儿也跑;他停下,牛菊儿也停下。这个古怪的小女孩好像在和他玩猫和老鼠的游戏。马拉松迎着她走去,问:“你为什么老跟着我?”牛菊儿抿着嘴,只是看着他不说话。马拉松知道她比自己只小一岁,今年十一了,可是看起来她只长了七八岁的个儿,还老生病,头发又黄又稀。马拉松说:“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去捡,不要再跟着我跑了。”牛菊儿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马拉松挣开她的手,慌忙看四周有没有人。牛菊儿吸溜了一下扁平的鼻子,说:“我知道,你姐姐走了,你不开心,就成天去跑步。”马拉松说:“谁说我不开心了?我跑步是我高兴跑。”牛菊儿的手又伸了过来,她说:“我不放心呀,这样跑下去我担心总有一天要出事的。”她的手胖乎乎的,像只小鸡崽。马拉松嘴里还怪她多事,心里却忽地觉得姐姐走了后空落落的地方有了着落,他指指牛菊儿脏乎乎的脸,说:“看你跑得满脸都是汗,头发也粘住了,快去河边洗洗吧。”
  1976年的秋天就这样到来了。先是发了一场大水,后来又是连续十多天的毒太阳,等到可以开学的时候,小学的校长潘青联挨村挨户通知各家的孩子暂时不用去上学,因为北方的一个城市刚刚发生了大地震,相传这里的地震也马上就要来了。
  从现在开始,村里人晚上睡觉都不敢在家里了,他们怕地震来了给压在里面。他们带着苇席、被单,还有做好的干粮,睡在晒场和别的一些空旷的地方。还有的人家把家里的牲口,猪啊、鸡啊、鸭啊也都带出来了,乱哄哄的好像逃难。马拉松家和牛嬷嬷家的地铺挨得很近,都是在晒场高地上,依次过去是睡觉时候也抱着一袋炒黄豆的朱四阿婆,再过去是常三奶奶。常三奶奶成天吃素念佛,她每天晚上睡外面都带着一只小香炉,香炉上插着三支香。
  牛家嬷嬷把自家的红薯干分给大家吃,红薯干上面撒着芝麻,咬起来又香又脆。常三奶奶没有吃,她张开黑洞洞的嘴说:“牙齿没有一个好的了。”朱四阿婆吃得又快又贪,她说:“吃,吃,死了也不能做饿鬼。”她一边吃一边还发出老鼠磨牙一样吱吱咯咯的声音,牛梅儿、牛兰儿直对着她翻白眼。
   马拉松抬头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的星星,大声说:“真不知道地震有什么好怕,不就是地摇几下吗?我看这很好玩的。”
  牛梅儿骂他没良心。牛梅儿说:“北方有个城市已经地震过了,死了好多人。地震来的时候,会刮大风,下大雨,屋子全部倒塌,地会裂开很大很大的缝,从裂缝里会喷出火焰,火焰有毒,有三丈高,人沾着一点就会给毒死。真到那个时候,恶人恶报,好人也没有好报,因为谁也跑不掉。你的心一定让狗吃了,竟然说地震好玩。”
  牛梅儿说着的时候,常三奶奶一连声地念阿弥陀佛。
  马拉松不相信好好的地面会裂开来,人和牲口会全部掉下去,他不跟牛梅儿争了。他对牛菊儿说:“要是我们一直掉下去,就到地球的另一边了。”牛菊儿说:“为什么?马拉松说:“因为地球是圆的呀,这个也不懂。”他顿顿脚,“从我站着的地方一直下去,对面住着的人是红行愉。”牛菊儿说:“红毛人长得什么样子?”马拉松说:“长得和我们差不多,只是他们的头毛和汗毛都是红的。”牛菊儿叫了起来:“那多吓人呀!”马拉松不屑地说:“害怕什么,他们的个子都长得很矮小,打不过我们的。”黑暗中牛菊儿看着马拉松的眼睛亮亮的,她说:“你知道得可真多。”
  这时,他们看到已经睡着了的朱四阿婆突然惊恐地跳了起来,抱着那袋炒黄豆在晒场上飞快地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啦!地震了!地震了!”慌乱中,小孩的哭叫声和大人的惊呼声响成一片,他们也跟着朱四阿婆没头苍蝇一般跑了起来。跑了一会儿,他们说:“咦,地没有动嘛。”他们埋怨直朱四阿婆来,朱四阿婆一脸的委屈,说:“我明明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地震了,快跑。”常三奶奶说:“菩萨保佑,魂灵都给你吓出来了。”马拉松看到牛梅儿和牛兰儿一脸的坏笑,她们相互递着眼色,使劲憋着不大声笑出来。
  地震没有来,可是常三奶奶却死了。村里人说常三奶奶是自己把自己吓死的。常三奶奶是个五保户,没有儿女。她是个故事篓子,村庄里的大人小孩都听过她讲的白蛇传和梁祝的故事,送葬的那天所有人家都去了。装着常三奶奶和她的小香炉的棺材走远了,牛菊儿问马拉松:“常三奶奶天天念佛,求菩萨要长命百岁,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菩萨?”马拉松说:“菩萨当然有,管我们睡觉的叫床公床婆;管吃饭的叫灶公菩萨;管大门的叫门神;还有一个管菩萨的菩萨叫玉皇大帝。”牛菊儿说:“菩萨为什么不保佑常三奶奶呢?”马拉松想了想,对牛菊儿说:“有的菩萨法力大,有的菩萨法力小,常三奶奶求的可能是小菩萨,帮不了她。”牛菊儿说:“朱四阿婆不吃素,也不求菩萨保佑,为什么她就活得好好的呢?”马拉松说:“玉皇大帝手里有本簿子,写着每个人能活多少岁。一个人活到头了,玉皇大帝就会派小鬼去抓他。”牛菊儿问:“我们可以看那本簿子吗?”马拉松说:“活着的谁也不能。”
  牛菊儿两手合拢,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的,马拉松问她在干什么 。牛菊儿说:“我在求玉皇大帝。”马拉松问:“求什么?”牛菊儿红着脸不肯说,马拉松再三问,牛菊儿说:“我在求玉皇大帝快点让我长高个儿,长大了我就可以嫁人,嫁人了我也要坐火车。”马拉松说:“你长得那么难看,谁来娶你?”牛菊儿急了,又合起了手掌:“那我再求玉皇大帝,让我长得好看起来。”马拉松说:“猪八戒怎么变也不会变成一个俊媳妇的。”牛菊儿的嘴抿紧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3风吹起他们的衣裳,就像两只练习飞翔的小鸟
  
  牛菊儿长到十一岁了还没有上过学。牛家嬷嬷说,牛菊儿个子长得矮小,胆子又小,再说女孩儿读了书也没什么用处,就不给她读了。可是马拉松发现牛菊儿其实是很想读书的,他经常看到牛菊儿大半天地蹲在生产队的晒场上,用一根树枝在地上描墙壁上的领袖语录和标语。他还发现,牛菊儿特别喜欢牛梅儿、牛兰儿她们上学背的花布书包。家里没人的时候,马拉松看见她背着花书包走来走去,嘴里哼着歌,像过节穿了新衣服一样快乐,只是那快乐是秘密的,是她一个人的时候关起门来的那种快乐。有一次牛梅儿回来了,她来不及放下书包,还被牛梅儿狠狠地揪掉了一绺头发。从那以后,马拉松就没见她再背过书包。马拉松以为,是牛家嬷嬷太偏心,牛菊儿长得小长得丑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就不能也让她背着花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呢?
  因为头上生了癞子,有段时间,牛家嬷嬷把牛菊儿的半边头发全剃掉了,这样涂起药膏来就方便一些。药膏是紫色的,有一股刺鼻的恶臭。牛家嬷嬷用一根鸡毛给她涂的时候,村里别的孩子都捂着鼻子远远地看稀奇。他们都爱学牛菊儿说话,因为牛菊儿说话总是笨嘴笨舌的,“鸡”跟“猪”不分。牛菊儿一出门,他们就对着她唱:癞子癞哈蟆,抓来垫桌脚,桌脚垫不平,癞子揍一顿。牛家嬷嬷叫她去小店打酱油,她不是打破了酱油瓶,就是丢了钱。邻居们都劝牛家嬷嬷带她去看看病,说她长这么小肯定是脑子里生了东西。但是牛家嬷嬷说:“没有时间,也没有钱给她去看医生。再说,医生也不一定会有办法。”常三奶奶活着的时候就说过,牛菊儿就吃亏在太老实。你要是告诉她天上出了十个太阳,或者谁家的狗长出翅膀飞上了天,她也会相信的。
  没事干的时候,马拉松把自己的识字课本找出来,教牛菊儿认字写字。让马拉松感到奇怪的是,墙壁上的领袖语录和标语她几乎都能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可是他教过的字过两天她就不认得了。马拉松自己都能够半懂不懂地读《三国演义》了,他觉得牛菊儿真的很笨,不耐烦了,他就骂牛菊儿是笨猪。这种时候牛菊儿也不恼,不知道她是没听见他骂,还是从小让人骂惯了,反正她像个没脾气的人就是不恼,还笑嘻嘻地看着他。她说自己忘性大,央着马拉松把教的生字给她字在手心里。笔尖一触到手心,她就会忍不住痒似的嘻嘻笑出声来。
  牛家嬷嬷是村庄里惟一一个每天下午都要做点心的人。点心很简单,大多是南瓜糊,有时是炒麦粉,那时候她家里飘出的食物的香气让多少人神往啊。吃点心了,牛家嬷嬷给马拉松也盛上一碗,南瓜糊烧烂了,很好吃,只是放了太多糖精,回味有点苦。
  每天都有三四班火车在村庄北面的铁路上经过,火车轰隆轰隆开过的时候,马拉松和牛菊儿就张开手臂跟着火车跑,风吹起他们的衣裳,看起来就像两只刚练习飞翔的小鸟。 马拉松跟牛菊儿在一起,过去那些朋友都不跟他玩了,他们说马拉松是个馋痨病,是为了吃牛家嬷嬷做的点心才跟牛菊儿在一起的,还有人说牛家嬷嬷已经把牛菊儿许配给马拉松了。他们看到马拉松和牛菊儿走在一起,大老远地就起哄。有一回马拉松跟村里的大孩子徐红军打了一架,因为他听到徐红军在跟人说他已经跟牛菊儿亲过嘴了。他觉得徐红军实在太下流下。现在,马拉松到哪,牛菊儿就跟到哪,她好像成了他的影子。她搬出她的玩具箱,里面有小蝶子、小碗,她收集的闪闪发光的钮扣,还有一对手绢扎的小老鼠。他们一起捉迷藏,跳房子,还扮过假夫妻。他下地去干活,回来时她已经做好了饭。有一次她要生孩子了,肚子里塞了一件小布褂,鼓得老高的,他送她去医院,她喔唷喔唷喊痛,他握着她的手,说:“不痛的,一点也不会痛。”她亲了一下他的手掌心,说:“不要告诉妈妈。”
  牛菊儿还把心里许多对谁都不敢进的话都告诉他,并向他描述她做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有一次她把手臂捋起来,露出一块块的乌青,她说都是牛梅儿掐的。马拉松向她吹牛,说刚学会《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的一套咒语,他只要念一下这七个字的咒语,被咒的人就要七孔流血死去。
  牛菊儿的眼里充满了恐惧,说:“太可怕了,你千万不要念那个咒语啊!”
  马拉松说:“不念,别害怕。我会想办法让你长高个儿,这样谁也不能欺侮你了。”
  
  4当火车喷出的白气散去,他们看见了跑在所有人前面的马拉松
  
  开学开始的几天,也没怎么读书,潘青联校长天天带着孩子们跑跑跳跳,说是上级号召开展全民健身运动,要开运动会了。公社书记坐着一辆吉普车在全公社的地皮上跑了一圈,最后决定了在牛马村小学召开一次全民运动会。那天公社书记坐进吉普车,吱溜就跑了。车屁股后扬起的尘土还没散去,潘青联校长就吹响子下了课,她把全校师生赶进尼姑庵堂改建的大礼堂,还没等大家坐稳,开口就说:“喜事呀,喜事。”她说:“公社的全民运动会要在我校召开,这是上级领导对我们牛马村小学的信任和对我们工作的肯定。我们要以高昂的精神状态投入运动会的准备工作。”潘青联校长的手很有气势地一挥,就像电影中演讲的女共产党员一样,“现在我宣布,开好运动会是当前我校工作中压倒一切的大事。从现在起停止上课,集中一切火力准备运动会!没有沙坑我们自己控,没有跳高架我们做!”掌声哗地响成一片,孩子们的手掌都拍红了,拍冯有了。他们巴不得这样的事多一些呢,地震的消息啦,开运动会啦,在他们看来都一样,反正都不用在教室里坐得脑子发痛了。
  马拉松他们班在学校西面的一个乱石岗上拔草、整地,这里是准备作操场中用的。他们把草堆在一起用火烧,火光蹿得老高,石缝里的一窝黄蜂被烟熏得嗡嗡地到处乱跑。潘青联校长也来了,她对马拉松说:“听说你一整个假期里都在练习长跑,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你要为我校争光啊!”马拉松说:“可是我从来没有跟人比试过。”潘青联校长说:“平时你怎么跑?”马拉松说:“我追着火车跑”。潘青联校长说:“你跑来我看看。”马拉松走到空地的另一头,向着潘青联校长冲过去。他跑的模样十分可笑,手臂张得很开,像扑腾着翅膀想飞上天去的鸭子,可是他跑得很快。潘青联校长说他跑的姿势不对,她把两只手握成拳,车水一样抽动,演示了几遍后让马拉松照着样子做。马拉松照着样子做了几遍,可是他跑起来的时候两只手又撒开来了。潘青联校长还指出马拉松呼吸的方法不对。不能总是张着嘴,应该用鼻子吸气,再张嘴把气吐出去,懂了吗?马拉松没想到跑路还这么复杂,他照着青联想校长教的方法跑,不是忘了手臂要摆动,就是忘了怎样呼及和吐气。潘青联校长不时提醒他,手臂!吸气!吐气!可是他跑的样子越来越难看了。潘青联校长说:“得了,你怎么跑就怎么跑吧,记住你现在是我们牛马村小学的王牌。王牌是什么,就是主力。从现在开始你每天都去练长跑。”
  运动会在牛马村小学召开的那天,晴空万里,红旗招展。一些戴着白帽子、手举黄旗的城里人出现在牛马村小学的操场上,引得村里人都去看稀奇。后来他们知道,那叫裁判,是为了开好这次全民运动会,公社书记特地从城里请来的。运动会开始前,公社书记讲了话,他表扬了牛马村小学的潘青联校长,为开好这次运动会她出了很多力。他要求老少爷们赛出风格,赛出成绩,用实际行动把全民运动的精神推向前进。说是运动会,来的都是前后村的种田的,几个社干部,也是相识的,嘻嘻哈哈的一点正经也没有。牛马村小学也有不少人参加了运动会。马拉松看到牛梅儿也参加了,她是跳高的,可是每一次起跳,她都从跳高竿子下钻了狗洞,看着的人全都哄地笑了。牛梅儿冲着朝她笑的人骂:“我就钻狗洞了怎么样?有种的你们来跳啊!”还有徐红军,他跑一百米,可是每一次枪响他都尿湿了裤子,潘青联校长骂了他几句,他就爬上墙头,任下面人怎么喊就是不下来了。最后一个项目长跑比赛开始了,村里人全都涌到了操场上,公社书记一看巴掌大的操场都站满了人,说:“这里怎么比?到外面来个越野长跑吧!”于是村里人全都涌到了学校外的机耕路上。比赛发令枪响过,后生们像一群看见了骨头的狗一样向前冲去,中间还夹着几个牛马村小学的小学生。马拉松也裹在里面。开始跑出去时,他是落在后面的几个,慢慢地就超了上去。这群人跑过机耕路,跳过小沟,又▲过一条快淹到大腿根的小河。他们跑出去的时候一个个乱蹦乱跳,可是跑到后来一个个吐着舌头收不回去了。这时候,他们已经从另外一条靠近铁路的机耕路上往回跑了,马拉松已经超到了最前面的几个运动员里。一列火车呜地开来了,火车喷出的白气遮住了长跑队员们的身影,当白气散去,他们看到,跑在所有大人前面的,是牛马村小学的马拉松!人群沸腾了,潘青联校长激动地擦着眼镜,尖利地喊着:“冠军是马拉松!冠军是马拉松!”在她的带领下,牛马村小学的孩子们一齐喊了起来:“马拉松,冠军!马拉松,冠军!”
  运动会后,潘青联校长写了很多封信,寄到城里许多地方。信里无一例外地写着,在牛马村小学出现了一个长跑冠军,是一个真正的长跑天才。信寄出很多日子,一点回音也没有。潘青联枕长快要泄气的时候,有一天来了几个人,他们走进牛马村小学就找马拉松。他们用尺子给马拉松量身高,又量了他的手,他的脚,最后找到潘青联校长,问她是不是同意把马拉松输送到长跑队去。潘青联校长激动得说话都发抖了,一连声地说好好。可是临到要走的时候,马拉松的母亲不肯了,这个病秧秧的女人说,跑路能跑出个什么名堂,还是读书要紧。潘青联校长急了,风风火火地赶去对这个女人说:“读书就一定能读出个名堂来?你女儿不是脑子都读木了?”这实在不是一个小学校长该说的话,可是潘青联校长当时听说马拉松的母亲不同意放人,急糊涂了,说话才这样没轻没重的。她实在是太希望她的学生早日出息了,她希望长跑冠军马拉松从牛马村小学出去,跑向全国,跑向世界,为她也为牛马村小学增光。
  
  5他觉得自己不仅是从乡下跑进了城里,更是跑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那几年马拉松都在长跑队里,每天跑了吃,吃了睡,睡醒了又跑。他的个子飞快地长高了,晚上他睡在钢丝床上,都能够听见身体里面骨头像春天的玉米秆子一样拔节的声音。白天他很少想到牛菊儿,有时晚上会梦见她。在他的梦境里,牛菊儿变漂亮了,头顶的癞疤不见了,鼻子也高了,个儿变得和他一样高。他和牛菊儿在已经变作操场的乱石岗上玩,他听说过的民间故事里僵死的孩子们也加入了他们的游戏。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服。他们围在一起唱歌、跳舞,手拉着手,有时也会飞起来,飞过牛马村小学黑乎乎的屋顶。他和牛菊儿还经常去铁路边,火车像他看到过的店里的电动玩具一样驶这来,喷着湿热的白汽。她的头发黑黑的,长过了腰,皮肤像他们每天早上喝的豆浆一样白。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他心里总是甜滋滋的,但又觉得空荡荡的,他不知道离他那么远的牛菊儿会不会也想到他。
  进长跑队集训了几个月,上面给了他们一个任务,要他们在盛大的国庆游行中进行一次表演性的环城长跑。因为有一伙祸国殃民的坏蛋让全国人民一举粉碎了,领导要求他们把这件事当作政治任务来对待,跑出欢庆,跑出喜气,跑出欢欣鼓舞的气氛。这一天,马拉松和他的伙伴们身穿印有宣传画的运动衫,脚穿白跑鞋,手举着墨色还没干的标语。他们跑到哪儿,哪儿都有激动的群众向他们挥手致意。因为是表演性的,他们都跑得很轻松,脚步发飘,一边跑一边还四处打量这个城市的街道、店面和高大得有点吓人的楼房。红旗呼啦啦地飘,马拉松想到了海洋这个比喻。游行的队伍里手臂一会儿上举,一会儿下落,马拉松以以民到了森林这个比喻。马拉松想城市真是一个能让人变得有教养的地方,比如说他过去就从来不会想到用海洋去形容红旗用森林去形容手臂。炫目的红色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把市领导的讲话声清晰地送到了每个人的耳边。喇叭有时会响起尖利的啸声,这几乎让人汗毛倒竖的怪音也没有让马拉松感到难受,他觉得自己不仅是从乡下跑到了城里,更是跑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在长跑队的几年,马拉松参加了无数次这样的长跑表演。表演长跑跟比赛不同,比赛都是要争名次的,身边跑着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敌人,都是要你撒开脚把他们远远抛在后面的。而在表演当中,你只要把自己混同在这个队伍里,该举旗的时候举旗,该行礼的时候行礼,你不用跟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跟自己去争什么。马拉松在长跑队的几年,几乎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一次正规的比赛,他们就像这个城市的一支仪仗队,总是出现在集会、游行和别的庆典活动中,为城市带来欢庆的气氛。惟一带点竞赛性质的,是在庆祝这个城市解放35周年的时候他们参加了一次火炬发力。那天比赛前,城里放了焰火,冲天而起的焰火几乎把半个天都烧红了。接力开始,马拉松领到了一支象征革命火种的火炬,火炬是在一支竹筒的顶端塞上一块浸满了汽油的棉布做成的。他的任务是把这支燃烧着的火炬递给下一站的一个队员。可是那一天晚上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浇灭了他们每个人手中的火炬,也使这惟一的带有比赛性质的长跑半途而废。当时大雨像打翻了水缸一样倒下来,四周不见一点光亮,马拉松举着媳灭了的火炬,感觉就像跑在泥泞的乡下的黑暗里。比赛匆匆收场,养尊处优惯了长跑队员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他们一边喷嚏连连,一边高声埋怨,事后每个人都患了重感冒。
  在长跑队的最后一年,马拉松爱上了一个姑娘。但教练把爱情的星星之火一脚踩熄了。按照他的说法,长跑队就像部队一样,要有铁的纪律,任何个人感情的、卿卿我我的东西都不能带进来。他给马拉松指了两条路,要跟姑娘好,就滚蛋;要想留在长跑队,就和姑娘一刀两断,两条跑让马拉松自行选择。马拉松不得不妥协了,忍痛和姑娘分了手。那天晚上,在寝室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在别的队员又沉又闷的鼾睡声中,他第一次流下了一个男人伤心的泪水。也是在那个晚上,他对他好多年没有回去过的泥泞的乡下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和留恋。他还一遍遍地想象牛菊儿的模样,可是留在他印象中的牛菊儿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乡下女孩的模样,他无法想象她今天长成了什么模样。恋爱失败后,马拉松开始了他最初的写作。他把对姑娘的思念、对自己无力反抗的悔恨写成了分行的诗歌,然后贴上八分钱的邮票寄往这个城市的晚报编辑部。但送出去的诗稿全都石沉大海,好像它们压根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就在马拉松心灰意懒,放弃了成为一个诗人的打算的时候,他结论了这个城市里一个叫“三角帆”的诗社的领导人焚野。诗社经常邀请他参加他们的活动,后来又吸收他成为正式的诗社成员。马拉松觉得自己的诗人梦就要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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