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花儿

作者:徐承伦




  一
  
  “别哭啦花儿。伤了身子,嗨。”花儿的妈叹了一声。
  “抽搭个屁!”桩骂了一声。桩是花儿的爹,桩骂得挺狠,好像花儿做了什么很惹桩生气的错事。“爹妈委屈你了?哪个委屈你了?人家不是明媒正娶么?!你还想求个么?么,山东方言,意同“什么”。 这就是给咱赏了大脸。这是多大的抬举?!不知好歹的东西。”桩骂着说。桩认为花儿不太懂事。花儿这么大了很应该懂事了。
  这时侯花儿在西炕上,桩和花儿妈在东炕。
  事情其实是很简单的。
  刘四爷要娶花儿。花儿的爹妈要花儿嫁给刘四爷。
  原因其实也是很简单的。
  花儿家欠着刘四爷一大笔账。
  花儿家租种着后庄刘四爷的地,花儿家世代都租种刘四爷家的地。其实村子里很多人都租种刘四爷的地,四邻一些村人也有很多租种刘四爷的地。花儿家前年就欠刘四爷的租,去年花儿的爷和婆又染上急病双亡。邻居们说花儿的爹,这年月能用两张度把人卷了也算是尽了孝。桩偏又是个大孝子。“不行。”桩说,“二老苦了一辈子,就挣不来一副躺身的棺材?不行。”桩说,“豁上卖了老婆孩子也得给二老置棺材。”
  偏偏花儿妈也是孝媳妇。“怎么着由你吧。”花儿的妈对桩说。
  后来桩只有到后庄刘四爷那里去了。
  桩就欠下刘四爷更多的债。
  “南北庄住着,慢慢还吧。”刘四爷那时说。
  后来刘四爷也并未逼债、讨债,刘四爷只是差人来“问债”。
  来人并不气势汹汹,他们甚至没有讨债的意思。他们的确是来问债的,只是后来他们走马灯般来得越来越频了。
  那时侯桩和花儿妈明白了:刘四爷的账是不能再拖了。
  花儿妈只能埋怨桩,说真不该借刘四爷的账。
  桩说:“放屁!你再说屁话老子揍扁了你。你让我拿命去还账么?!”
  花儿妈说:“你让我拿命去还账么?!”
  其实到后来事情就简明了了。刘四爷托人递过话来,让桩别为那几个小钱焦心,也用不着犯难,说他有意再娶小。
  桩和花儿妈一下子明白了。花儿长得水灵,刘四爷夸花儿长得水灵。
  
  二
  
  长得水灵的闺女是福也是祸。
  花儿只有十六岁。
  那个夜晚花儿在西炕上哭。
  花儿觉得她太应该哭了,她应该哭的东西太多。花儿上有仨哥姐,下有仨弟妹,现在偏偏轮到花儿去做人家的小。花儿觉得这是太不应该的事,何况刘四爷已经有两房了。
  花儿不知是她的水灵给她招惹了祸。
  这时侯花儿还在西炕上嘤嘤地哭,花儿的哭声压得极低。后来花儿听不到东炕上父母说话了,花儿想爹妈八成是睡了,花儿就把哭声压得更低,连她自己也难以听到哭声了。
  花儿认为爹妈睡了,其实爹妈并没睡,爹妈认为花儿睡了,其实花儿也没睡。他们共 在熬这漫长的冬夜。
  这时侯已是下半夜了,月光将院里的一切都漂得明净。月光将世界涂抹得十分温情,甚至十分温暖。其实这是个冷森的夜晚,枯树、墙头草被冻透了,乃至土层也被冻透了。
  这时侯花儿甚至还没躺下,花儿就那么端端地坐着。花儿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很平静出神的样子。月光悄悄从窗口爬进来,悠悠地浸泡着花儿。
  这时侯没人发现,月光将花儿漂亮得更加水灵。花儿自己也不知道此时她变得更加水灵了。假如她知道了事情反而会更糟。花儿的水灵害了花儿。
  后来花儿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也许花儿并没有真正睡着。
  “快死了吧——”花儿叫了一声。花儿自己也不知道叫了这么一声,她似乎是在说梦话。
  东炕上没睡的桩和花儿妈仿佛同时按钢针扎了一下。
  “哎哟!”桩叫了一声,“她妈。花儿,花儿她她说要……”桩很惊恐的样子。
  “花儿说什么啦?她不是那样说的吧?”花儿妈说。花儿妈惊得不敢相信花儿那样说了。
  “怎么不是?你这熊耳朵。花儿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得咬牙发狠。”桩说。桩急得抓耳挠腮似乎要跳起来。“这狠心不孝的东西。”桩开骂了。
  这时侯花儿不知她似梦非梦的一句话吓着了爹妈。花儿仍在坐着睡。
  “花儿怕不是说自己的。”花儿妈说。其实花儿妈比桩还清晰地听到了花儿说的什么,花儿妈只是认为花儿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是说自己是说哪个?!桩说。桩脖子上的筋已跳得老高。桩认为花儿只能说的是花儿自己。“是说你我做爹妈的么?!世上有咒亲爹妈的闺女么?她咒人家刘四爷么?“呸!”桩越说越来火。刘四爷现时就归天咱也瞎不了人家的饥荒。那是有账的,白纸黑字。人死了账也死不了,咱是赖账的人家么?!
  “兴许孩子哭睡了,一时说梦话。”花儿妈说,“她能说哪个哩。”好像花儿妈关心的倒不是花儿,而是花儿她要哪个快死。
  “你养出的不孝东西。没良心么!把她拉址这么大,倒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桩说。
  妈毕竟是妈,这时侯花儿妈放不下心沉不住气了。她悄悄撑起身子,使劲将脑袋贴在墙壁的灯窝外,轻轻撩起灯窝的小帘子,努力地巴望西炕的花儿。
  灯窝凿在壁子上,这样省油,一盏灯可以照着东西两铺炕上的亮。当然此时油灯早熄了。
  花儿妈于朦朦月晕中看到了花儿。花儿妈见花儿坐着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孩子还没睡,没睡的人说的话就不是梦话。花儿她真就下了狠心?看那样子倒不像是要出事的征侯。
  “你小声点。花儿八成没睡哩。”花儿妈说。花儿妈嗓音压得极低,但有些抖。她同时戳了一下桩。
  “花儿她不能那么没良心。”桩说,桩的嗓音明显压低了,惟花儿妈可勉强听清。桩的气却不细,很粗。
  
  三
  
  “孩子心里也是屈呀。”花儿妈说,“你别虎着脸逼她。兴许咱是伤天的爹妈。”
  “你抵得了债你去!”桩说。桩认为女人的心软是没用的,是屁事不顶的。
  “咱这怎么着就算是伤天?!人家是有明媒正娶么。”桩说,“刘四爷是怎样的大户人家?别说是三房,就是五房六房旁人还怕攀不上哩。”桩说,桩认为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反正你要看好花儿。要真出了事才是祸。刘四爷那边得不着人,账还是账,那才是伤天。”
  “天哪!”妈儿妈哀叹一声。
  这时侯外面的夜死了一般。
  天还是要亮。
  白日里花儿觉得没有活头了,花儿想也许她只有早早死了这条路可走了。
  “花儿,你不能啊。花儿,你该懂事了,你死得起么?你死不起。”花儿妈说。花儿妈深情地扶摸着花儿的头。“认了吧。要这么着怕妈也熬不到今日,女人有了家就要活。这会儿虽说你还是闺女,可你有爹有妈有兄弟姐妹。”花儿妈说,“你要忍着熬,日子是熬出来的。”
  花儿似乎是被妈打动了,花儿不怎么哭了。花儿只将她的辫子梢放在嘴角一遍一遍地咬。
  “要是花儿有个好歹我要你的命。”那时桩这么对花儿说。花儿妈不单是为了完成桩交给的任务,花儿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妈心疼。妈不能让花儿出个三长两短。
  这时侯花儿觉得她确实不能寻短见了。花儿看到妈那样子一点不比自己轻松。花儿认为起码在她还没进刘四爷的门之前不能那么做。她要对得起爹妈,对得起兄弟姐妹。
  难熬的日子一天一天熬下来。
  后来事情发展得就很快。
  刘四爷终于来了娶亲的大轿,吹吹打打,花儿就被抬进了刘四爷的大宅。刘四爷没诓人,他明媒正娶,娶花儿的场面又弄得十分隆重热闹。很多年以后村人也忘不了那场面。那天,整个村子都被轰动了,甚至近邻一些村子的人也赶来看热闹。
  花儿终于被抱出了家门。花儿的盖头十分妖艳,阳光中如盛开的花朵。一步一步花儿被抱至大轿前,四下炸起一片喧腾。
  这时侯花儿盖头下的脑袋空空荡荡。花儿有点发晕,花儿甚至觉得这喧天动地的热闹场面与她没什么相干。花儿的表情也极平静。
  “▲?花儿好像没哭。”看热闹的一个女人说。她觉得她的发现是件很大的事,她太应该提出来了。
  “盖头盖着,你咋就知花儿没哭?”看热闹的另一个女人说。
  闺女人轿是应该哭的,这是规矩。哭声越高越好,似乎这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最后报答,也是对娘家姑娘生活的痛苦诀别。
  “盖头盖着怎么着。她要是哭了会不出声?你见过没哭出声上娇的?!小猫小狗离窝还唧唧叫哩。”
  看热闹的村人一下子惊觉了——花儿进了轿也没听到丁点哭声。她们觉得这太出格了。
  
  四
  
  大轿起了,花儿的哭声没指望了。
  看热闹的村妇一下子炸开。
  她们说没见过花儿这么少家教的。她们说平日里看花儿善眉善眼真想不到她的心这么硬。她们说嫁到再大的财主家也不该这么着,就是做假也要哼哼几声。盖头盖着,哪个知她是真哭假哭?可她偏偏就连假也不肯做。
  村妇们觉得好像她们也跟着受了侮辱。
  桩和花儿妈就站在门口。这时侯桩和花儿妈有些站不住了,两人感到有很多巴掌在无情地抽打着脸面,却并不怎么着震惊恼愤,好像花儿不哭是早就料到的,觉得还是早些回屋的好,站在这里是很艰苦的事。
  “桩也没脸见人啦。嗨!”一个年老的女人说。
  “花儿这孩子本是个好孩子。真不该呀。”另一个年老的女人说。
  大轿辉煌地启动,村妇们似乎有些受不了了。太应该听到的东西太不应该听不到了,叫她们如何受得了。有人狠狠地跺脚,真要扑上去拦住大轿撕开花儿的盖头,看看花儿变了怎样一副嘴脸。
  其实这时侯轿内的花儿还是平日里的花儿,坏就坏在花儿跟平日里太一样了。花儿的脑袋里还是空空荡荡,不去想什么也不能够想什么了,如泥塑一般。花儿的样子太平静了。
  后来一片恼愤一片骂声将大轿送出了村落,再后来大轿就落在了刘四爷的大宅前。
  刘四爷的深宅大院于辉煌里更添光彩。热烈的气氛自这里贯满了整个村落,如赶庙会一般。
  刘四爷宅院极其深大。刘四爷已有两房妻室了,但这里完全可以再盛几房妻室。
  刘四爷其实是个干瘦的老头。这时侯的刘宅已是宾客满厅了,刘四爷夹着尖腚屁颠颠地应酬。似乎在这大宅里的男人当中无论哪个都比刘四爷更像新郎,但偏偏最不像新郎的刘四爷就是新郎。刘四爷是个坐不住的人,万贯家产的刘四爷甚至连个小财主都不像,倒很像大宅里打更的小老头。
  今个刘四爷惟胸前比别人多了一朵大红花,刘四爷佩上大红花很滑稽的样子,十足一个老顽童。刘四爷永远笑咧咧。
  “今个的天真好,天真好啊。吃好喝好,吃好喝好……”刘四爷说。刘四爷屁颠颠笑咧咧地就重复这么一句话。宾客们觉得好笑,他们就笑了。这样的场合笑一笑是很应该的,他们笑得就很得体了。
  刘四爷就是这么着很好笑地把家发了。以前刘四爷曾说过:笑一笑把人都笑少了,何况发家?笑一笑就是生财之道。笑一笑可是个宝。
  这会儿,刘四爷那样子很像是给别人张罗喜事。
  得着花儿的却只能是刘四爷。其实刘四爷是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见着了一回花儿,好像打下了一个记号。那时花儿还小,刘四爷就有了想法。刘四爷当时甚至还拍了拍花儿的头顶。
  这时侯,刘四爷拍过头顶的花儿就进了刘四爷的大宅子。
  这时侯花儿蜷在披红挂绿的大炕旮晃。
  花儿似乎不明白已发生的一切。盖头仍盖在花儿的头顶,喧天动地的喜气告诉了花儿她走完了要走的路,后面的一些事都是有人搀着花儿完成的,再后来她们就把花儿送到了这铺大炕上来。
  
  五
  
  这时侯花儿看不见外面的世界。花儿不去揭头上的盖头,花儿也不想看什么。花儿只感到腚底下的褥子很喧腾,这肯定不止一条褥子,这些褥子肯定是新棉花絮的。
  十六岁的花儿第一次回坐在了褥子上。褥子原来是很好的东西。
  这时侯花儿才感到外面是热闹的世界,有很多很多的人在闹着热烈。花儿感到空气在一波一波地颤动。
  花儿突然意识到:我这是坐在哪里呀?难道这就是出嫁么?天哪!我已经出嫁了!
  转瞬,花儿又被刚刚清醒的意识吓得稀里糊涂了,花儿的身子在发抖。有一束阳光正触在花儿的身上。在儿浑身上下是绫罗绸缎,阳光抖映出一些斑斓的光环,将花儿烘托得更是好看了。
  这时侯花儿不再想什么,更不能再做什么。花儿如一头受伤的小鹿,惟有簌簌发抖了。
  花儿的双手紧紧抓绕着铺坐的褥子,冷汗浸湿了手掌下的那一小片褥子。
  后来就有月光慢慢爬上了窗口。
  这时侯,花儿被浸在同样的月光里,月光是很神奇的东西,它有时比白日的阳光更好。它能不声不响地改变很多东西,花儿感到一种莫名的宁静——月光熨平的宁静。
  刘四爷家的月光与花儿家的月光其实是一样的。
  这时侯花儿就感到了一种宁静的气氛,感到她的心平静了许多,她的身体也随之平静了许多。后来花儿倏的扯下了盖头,果然发现她就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之中。
  “啊——”花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侯的花儿似乎变成了另一个花儿。花儿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花儿的神情一下子溶在月光里。
  花儿自小就喜欢月光,喜欢月光于是就静静地望着窗外那轮圆圆的月亮。
  这时侯花儿暂时、完全地忘却了那轮月亮以外的其他东西。
  花儿觉得这月亮跟平常一样圆。
  花儿甚至觉得这夜晚与自家的夜晚没什么两样。后来她突然感到月光冰冷刺骨。花儿惊诧着:月光怎么也会一下子翻脸。
  
  六
  
  花儿听到客厅喝酒的喧闹渐渐平息,她听到醉醺醺的宾客离席的道别声,还有桌椅的碰撞声。
  这些个声响如天边的恶雷滚过来。花儿这时侯才突然感到这里的夜晚与自家的夜晚是完全不同的夜晚,惊恐如一只猫头鹰朝花儿扑过来。 十六岁的花儿也许还算不上一个完全的女人,但她毕竟是女人。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如一条走投无路的小狗被逼到了死胡同,那些声响如棍棒正劈头打来。他们要剥了这条小狗的皮,吃它的肉啃它的骨头。 花儿中感到可怕的时刻突然逼近了,她的嘴惊张着,恐惶出一串凄惨:
  天哪天哪妈▲妈▲——我的天哪——
  花儿觉不出这串叫声是她发出的,这叫声完全是被恐怖压榨出来的。她不知该怎样对付后面要发生的一切,她只能这么一串一串地叫,叫声如一匹锦缎在不停地撕裂。
  妈那时说你死不起,妈说你不进刘四爷的门死也是白死,欠刘四爷的账还是白纸黑字的账。
  “妈▲——”花儿真正地叫了一声。花儿想起了妈说的话。不让我死又能怎么着呀!刘四爷有钱,可刘四爷是个老头,他有山羊胡子,花儿不知刘四爷的模样,可花儿知道他是个有山羊胡的老头。花儿想就是死上一回两回也不能让有山羊胡的老头沾了身子。村子都说花儿长得天仙女一般。
  这时侯,花儿猛丁有了新的醒悟:爹妈为的不就是让我抵刘四爷的债么?怕的不就是我抵不了刘四爷的债么?不进刘四爷的门死了抵不了债,可进了刘四爷的门再死不是一了百了么?
  花儿有了这样的新想法倏的感到轻松了,我总算可以去死了!她甚至一下子变得欣喜了。她觉得事情到现在变得简单了,她终于能死了。她不怕死,怕的是今夜的刘四爷。
  这时侯花儿的心情解放了,她不怎么恐惧痛苦了,她甚至张开嘴吸溜了一大口乳样的月光,然后慢慢地吐出。
  我得赶紧得赶紧,晚了怕就来不及了……她匆匆地下了炕,她像是要去赶做一件什么要紧的活路。
  花儿整了整身上的新衣,这实在是一身很好看地衣裳。她觉得自己这会儿还想这些真是太可笑的事,她很麻利地解下了长长的腰带。
  其实花儿并不会让自己死的一套做法。花儿只是以前见过几回这样死去的女人,把腰带搭到梁头,再找一个凳子来……花儿想这样做一般应该能做成,肯定能做成的,要不她们也死不了。她们这样做了,她们就死成了。
  确切说,十六岁的花儿甚至不知死是什么,她只是认为现在自己必须这么做,必须抓紧这么做。
  花儿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腰带搭到了梁头。刘四爷的梁头很高,花儿生气地骂了一句,又搬过来一把椅子。椅子是红木的,很重,花儿是费力才搬过来的。花儿有些气喘吁吁了。
  
  七
  
  花儿两天没吃饭了,于是做这一套让自己死的准备就很吃力。
  后来花儿就站到了椅子上。她用手扯了扯梁头上的腰带,很好,满结实的。
  这时侯花儿想先喘几口气再做下面的事。
  花儿的面前突然晃过了一张年轻的脸,似乎是张熟悉又真切的脸。花儿有些吃惊,她赶紧揉了揉双眼。奇怪,这张脸反而不见了。
  花儿想这真是好奇怪的事。后来花儿断定是自己的眼发了虚,其实根本就没有这张脸。但花儿认为她肯定以前在哪儿见着了这张脸。
  后来花儿终于想起了这张脸。
  事情原来是太简单了。
  那年赶庙会,花儿见着了这张脸。那时侯这张脸冒着青春的热气,这张脸上的一对大眼睛对着花儿实实地凝视,似乎是毫无目的,又似乎是很有目的。当然花儿也望了这张脸,后来可能两人同时发觉这样不怎么好,便一齐别过脸去。再后来可能两人都有些好奇,都想弄明白对方为什么——两人禁不住又一齐转过脸来,这一下彼此如触电般颤栗了,随之便慌忙逃之夭夭了,整个庙会花儿再也没敢抬起头来。
  这是去年抑或是前年庙会上的事,过后并没留下什么。这也许算得上花儿作为一个女人第一次认真看一张男人的脸吧。
  这时侯花儿只觉得奇怪,这张脸怎么这时节会跳出来?花儿甚至为这张脸的出现感到懊恼了。她觉得这火侯上想起这张脸太不应该,这是一点用都没有的思想。他与我什么也没有,花儿有些瞧不起自己了。还是赶快做吧,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花儿的心思便全部用到赶快弄死自己这件大事上来了。
  如果后来不发生什么别的,花儿就做成了,以后就没有什么麻烦再能找到花儿了。
  可偏偏后来就发生了别的。其实不是什么后来,而是这当口发生了别的。
  刘四爷赶来了。
  刘四爷陪了很多桌客,刘四爷却没醉。刘四爷心情高涨喝酒时又留了一手。
  刘四爷认为在这喜日里喝酒只是宾客们要做的事,而他还要做更重要的事。刘四爷嘻嘻哈哈地笑着陪醉了一些人,刘四爷自己是不会醉的。
  
  八
  
  那会儿花儿做得差不多了,就在花儿刚要踢倒脚下的椅子的当口刘四爷进了屋。
  刘四爷惊恐得差点跳起来。他的嘴咧开,那样子是想喊出什么,其实他什么也喊不出来。刘四爷虽然是刘四爷但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来不及想什么,他颠扑过去抱住了花儿。
  “你!你,你弄么哩……你这是,你弄么哩……”刘四爷说。刘四爷整个地抱起了花儿。
  花儿没料到刘四爷这时候进屋。花儿对刘四爷的破坏干扰急了眼。花儿的手脚打踹着。“你—你—”花儿叫着,却挣脱不了刘四爷。
  刘四爷想不能松手,任你怎么折腾也不松手。刘四爷抱得死死的,花儿不得脱身。
  刘四爷想他应该将花儿抱高,他就鼓着力气将花儿一直抱到大炕上。他并不撒手,他按着挣扎的花儿。
  这时候,刘四爷的山羊胡触到了花儿的脸上,花儿感到娇嫩的脸面似乎被什么恶毒地蜇了一般,她拼命地挣扎着。
  “滚—滚!”花儿叫着。
  “你弄么哩这是弄么哩……”刘四爷说。他倒像是被水呛得半死不活。他感到渐渐控制不住花儿了,他的脑门冒了汗珠。
  后来刘四爷不得不松了手。
  花儿并不停歇,她疯狂地冲撞着,她要找到空当将头撞到墙上。刘四爷用身体左右挡。“嗨你别别你别我不动你真的不动你随便你你放心别别呀……”刘四爷一连串地叫。刘四爷很无奈的样子,就像是在哄一个怎么也哄不好的淘气小孩。
  花儿的秀发己蓬乱了。花儿看不清前面刘四爷的嘴脸,也看不清他的意图。花儿一个劲地拼死拼活,她觉得这时候死不成后面会有大麻烦。其实这时候刘四爷根本就不是要扑上来收拾花儿的样子。
  我么也不弄,我不弄啦你别别别啦。刘四爷说。他搓弄着双手,又用双手拍打着长袍,他没了章程,倒像是他受了委屈。“看你看你我么也弄不了不动你行了行了。”他说。
  这时候花儿才发觉刘四爷不像是要扑过来收拾自己的样子,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后来花儿觉得刘四爷似乎是一个很平常的老头。他的确蓄着山羊胡。
  “你这人看你这人真是的。”刘四爷说。刘四爷似乎是咧着嘴有些笑意思。刘四爷是个很会笑的老头。
  花儿只是抱着脸深深地哭。她的身子剧烈地抖颤着,她浑身似乎都在淌泪。
  “你滚开我死!”花儿尖厉地叫一声。她呼的昂起了头,她的眼珠血红。
  “哎呀你不要不要千万不要。”刘四爷说 。刘四爷后退一步,他认为后退一步好些。
  “嗨。”刘四爷长叹一声,“你千万要要寻短见。就依了你,仍了你还会不行么?我走,我睡别处去,我让刘妈来陪你。什么都依你,你就是不能寻短见。你想回家明儿个一早走就是哩。全依你。”刘四爷说。他边说边向后退,很害怕出事的样子。
  刘四爷发现花儿基本同意了他的安排,他稍稍放了心。他还发现惊怆绝命泪流满面的花儿俊得惊人。他没想到花儿会俊成这个样子,禁不住深深咽了口口水。他惊异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俊的女人。
  “嘿嘿。好了好了我这就走这就走。”刘四爷说。他这当口还没忘笑。他的喉管暗暗地上下抽动,似乎在吞下什么东西。他想他要吞下什么,他想他要吞下的东西都会吞下的。他就习惯地笑了。
  刘四爷的笑让花儿渐渐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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