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颠覆

作者:陈启文




  第一章
  
  后来,很多人都说黎丹是一个奇女人。
  奇并非一定是赞美,好与坏两者的极端似乎都够意思。黎丹到底够哪个意思,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楚的。黎丹是那种不漂亮但很有情调的女孩子。恰好那时的男孩们都热衷于玩情调,因此就特别迷她。黎丹的全部情调都在腰上,一个小蛮腰,轻轻的那么一扭,居然就将新奇、妩媚、俏皮甚至还隐含一丝审视和挑战的意味全送过来,顷刻间将身体的各个部位组合成一个别具韵致流光溢彩的整体。
  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跟黎丹走在一起,谁会有那么傻呢,一下子就把自己比下去了。李瑶瑶是个例外。李瑶瑶绝对要比黎丹长得漂亮,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女人的一点好东西全长到她身上去了。爱笑,笑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让人心里暖和。男孩子也能和她说上话,这很不容易。这两个女孩走在一起时,是一景。因为有了她们,湖大校园里的阳光也多了几分明媚。俩女孩从阳光下那么舒展地走过来,都是一米六八的条子,给人一种压力,男孩们都有点儿发怵。打她们主意的人不少,都是些自以为长大了的男孩子。好容易找到一个接近她们的机会,也看见李瑶瑶的笑涡马上要展现了,黎丹却突然说:“别理他,一伙小孩儿,奶腥腥的。”
  男生们都很气愤,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吃饭的时候就用筷子呀叉子呀拼命敲碗,把碗敲破了,不想吃饭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也有打架的,当然不是因为吃醋,这醋还轮不上你来吃呢。反正就打起来了,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不动就拔拳相向,打得头破血流的。头上绑着绷带,耀武扬威地从黎丹住的那栋女生宿舍前走过。黎丹有时也会看上几眼,这血染的风采还是值得一看的。那段时间的足球也踢得猖狂。可再怎么踢你踢得过郝海东么?你郝海东再怎么踢又踢得过人家罗伯特·巴乔么?
  突然就听说黎丹和朱华涛好上了。黎丹大概觉得朱华涛那么宽的一副肩膀是值得自己去靠一靠的。朱华涛也爱踢足球,但踢得不怎么样,脚下功夫不行,又特爱表现自己,远远的就一脚射门,冲天炮。好不容易射进去一个,又是越位。他后来不踢足球了,改打篮球,像牛一样地用那一副宽肩膀撞人。黎丹就是这个时候和他好上的。朱华涛老是在黎丹面前夸耀自己的肌肉如何如何,好像他是泰森。“不信,你咬一口。”黎丹还真的咬了一口,咬得朱华涛一声惨叫。很多人都看见了那一弯呈弧形的牙印。朱华涛说,“黎丹咬的!”骄傲得要命。黎丹却再也不理他了。
  其实黎丹小时候长得好丑。她爸爸还清楚地记得,黎丹出生的那天一脸皱纹,像个老太婆,哭得一塌糊涂。她母亲躺在里间的床上很虚弱。她父亲正在洗尿布,在呜哩哇啦的噪声中大声说:“嗨,这个丑鬼怎么老是哭呀?你能不能让她不哭呀?”母亲便在她那有一块青色胎记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黎丹哭得更凶。尿布在水池里漂来漂去,她父亲顺手一把捞起,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黎丹的父亲是省文联的专业画家,母亲在长沙市歌剧院弹钢琴。他们共同的爱好是都很关心政治,这使他们在那种岁月没有受多少冲击,也使黎丹能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有滋有味地生活。她在很小的时候对色彩和旋律就有了独到的领悟。如果只一种就好了,偏偏两种都有灵性,这就使父母亲对她究竟该学什么相持不下,当一个女画家和当一个钢琴家都是很美的事。
  还是让她去学点有用的东西吧。父亲说。
  也好。母亲说。
  黎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湖南大学八九级电子计算机系的一名学生,那时她的钢琴也弹得不错了,画也画得很像那么回事,这使她在学校里出尽了风头。
  李瑶遥就没有这种幸运。作为一个湖北小县里撞将出来的小姑娘,能考取一省的最高学府无疑已取得巨大的成功,否则她就只能像父母亲那样在那家摇摇欲坠的工厂里当一名女工,每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大学,对黎丹也许无所谓,对李瑶瑶简直是一种由蛹化为蝴蝶的蜕化。经过两三年的摸爬滚打,那些刚从小县城里出来的土气、胆怯和自卑早已荡然无存了,她不断地涂抹自己的亮色,老是害怕身边的一切会突然离她而去。正因为此,只要她想要的东西,她总是拼命地抓牢。黎丹不同,黎丹拥有的太多了,所以对什么都大大咧咧。黎丹可以底气十足地走进阿波罗那样的大商城去买衣服,而她连街边小摊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廉价货都不敢多看一眼。黎丹换男朋友和换衣服一样勤,说她不负责任也好,水性杨花也好,能让一个叫朱华涛那样才华横溢而又风流倜傥的硕士研究生三番五次地寻死觅活,这样的女孩恐怕也寻不出几个来。她知道黎丹对自己好。粮草一时接济不上,黎丹就会响亮地甩出一张老头票来。黎丹买了新衣服,总是说,你要喜欢,就先穿。黎丹给你东西,却并不让你失去尊严。她们的友谊能保持得这么久,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一到周末,黎丹就从寝室推出那辆漂亮的木兰轻骑,在座垫上软乎乎地一拍,走,回家!黎丹从来不说“回我家”。她妈妈认了李瑶瑶做干女儿。她父亲说好哇好哇好哇,挺高兴的,还给李瑶瑶画了几幅素描。她妈妈凑上去看了一阵,说:“瑶瑶,你很入画,比我们家丹丹漂亮多了。”吃了饭,她妈妈领着一对女孩儿上街买衣服,也是一人一件。她们一家都不把李瑶瑶当外人。新衣服穿在身上很舒服,可李瑶瑶心里总有点儿不是滋味。李瑶瑶发现自己很怪,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这天傍晚两个女孩在一起打羽毛球,旁边围着一群男生,他们难得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明目张胆地看她们,又喊又叫,把气氛搞得比甲A联赛还热烈。李瑶瑶本来是不想打球的。省里要搞一次大学生演讲比赛,先在各校进行预选赛,竞争还挺激烈的。经过班里、系里几轮淘汰,女子组有十人入围,过几天还有一场预选赛决赛,决定最后由谁代表湖大三千多名女生参加全省联赛。女子组就一个出线名额,有点残酷。很多人心里都清楚,谁出线谁不出线,最后肯定是黎丹和李瑶瑶之间不可避免的交锋。这下可有好戏看了。李瑶瑶也确实想赢黎丹一次。比聪明,她比不过黎丹,每次考试,她没有见黎丹正经翻过一页书,成绩却一次也不比自己差。那就只好在刻苦上下功夫了。黎丹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从墙上取下两只羽毛球拍,塞给她一只。“走啊,瞧你这孜孜不倦的样子,我看着怪心疼的。”这时李瑶瑶已经开始系鞋带了。她猜想黎丹会说一句话。黎丹果然说了,“我干脆退出比赛得了,让你稳稳地拿个第一,滥便宜的。”
  什么事在黎丹眼里都是滥便宜的。
  李瑶瑶是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但今天的球却打得凶狠,嗷嗷直叫,像一头发了情的母豹。隔着网子,她看见黎丹一下一下地跳着。黎丹穿一件当时还没有多少女孩敢穿的露脐衫,一截雪白的肚皮露在外面,在夕阳下色迷迷的红。看我不打死你!李瑶瑶喊了一句,在心里。
  
  第二章
  
  这场你死我活的拼杀,是一个先富起来的人做的好事。这个人叫汤梦生。
  在湖南大学对面有一座不算太高但很洋气的大楼,楼顶竖起“天图电脑”四个大字,夜晚用霓虹灯打出来后看得更清楚一些。汤梦生是这幢大楼的主人。汤梦生不是长沙人。一个外地人能在省城立住脚根,一块砖一块砖地码起现在这座营盘,不容易。看得出他活得很累,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业界的人都很怕他。你还没弄清他在想什么,突然就被他打倒了。本省最大的一家电脑公司已把汤梦生列为了头号黑客。汤梦生喜欢挑战,对于战胜这家倚老卖老的国有企业已有了十足的把握。前不久他就从该公司的老客户手里拉来了一大笔订单,狠狠地捞了一把。他突然觉得应该有人来分享的快意,便在办公室的橡木地板上踱来踱去,踱到第三圈的时候,就有了搞一次全省大学生演讲赛的主意。
  汤梦生是一个很神秘的人,人们只知道他是湖南大学的毕业生。他是怎么发迹的,他是否有与政界纠缠不清的关系,还有他的家世,人们都众说纷纭,当然也莫衷一是。对于这一切,他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好像要把这些秘密一直保留到死。他也真的做到了。这无疑给那些想更多地了解他的人设置了一种障碍。
  走进汤梦生的办公室里,可以看见一幅照片:汤梦生和一位美国人亲切握手。那位英国人是谁,说出来吓你一跳,比尔·盖茨。
  湖大电子计算机系请汤梦生搞过一次讲座,讲的就是比尔·盖茨。那时间同比尔·盖茨握过手的人还很少,因此他最有发言权。汤梦生演讲时目不斜视,脸上带着电脑人那种特有的波澜,但他还是感到右侧临窗的地方似乎有一种什么异样的东西在诱惑他的注意力。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那个身影映衬在秋日里黄蒙蒙的阳光下,那般醒目。他被深深地感动了,突然觉得自己这三十几年是不是白活了?
  汤梦生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感动的人,这一点李瑶瑶最清楚。
  李瑶瑶和汤梦生的第一次接触完全是巧合。那天她在校园后的一片竹林里等一个人,当然是在晚上。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少有人知道,李瑶瑶本人也不是很在乎,她只在乎这个人有一个当副市长的父亲。做一个副市长的儿媳妇总不会比做一个画家和钢琴家的女儿差吧,这就是李瑶瑶当时的全部想法。那是一个很美的夜晚,有风。一阵风吹来,竹开始摇动,一片蓝天都乱了,都不见了,只留下无数的星子和一弯白月,似欲落下,落在一条从竹林间穿过的小河里。这样的一个夜晚,是很容易让人干一些蠢事的,对一个少女来说尤其如此。李瑶瑶听见竹林间那种男人特有的脚步声传来时,已经有点儿冲动了,因此,一见月光下走来的那个人,立刻就扑了上去。
  没想到那个男人却吃了一惊,虽然没有把她推开,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呀!”这下轮到李瑶瑶吃惊了,她本来还想问一句“你怎么才来呀”,拳头也早已捏好了,准备在那个男人的胸脯上拼命地擂。当时她的感觉真是好极了,一缕被露水打湿的头发拂在额头上,水珠从脸上滑过,这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蛋在月下有多么美,还有那一双乳峰,也是湿漉漉的,像一个奶水充沛的少妇,挺得那么高,那么丰韵。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要不这么一扑,岂不白白浪费了。况且,她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做。谁知忙里偷闲,闲中出错,这个人不是那个人。
  李瑶瑶推了这个人一把,同时后退了几步,愤怒地喊道:“你是谁?”其实她已经认出了这个人是汤梦生。湖大电子计算机系的学生很少有不认识汤梦生的。李瑶瑶这时已经非常冷静了,并且觉得能扑进汤梦生的怀里其实也不错,做一个总经理的太太也不会比做一个副市长的儿媳妇差吧,专业也对口,以后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况且他还那么年轻。幸运对李瑶瑶真是太钟情了。但她还是显得很生气,一个少女无缘无故地扑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她不能不作出一种生气的姿态。她沿着竹林间的那条小溪疯狂地朝前奔去,然后好像要跌倒似的抱住一根竹竿,那么亭亭玉立而又弱不禁风地抱住一根竹竿,呜呜地哭着。
  这时的李瑶瑶很希望有一双男人的手臂把她搀起来,搂着她的腰,让她把头靠在肩上,这样她就可以又娇又嗔地挣回一点面子。当汤梦生把打火机凑到嘴前,那么从容地点燃一支烟后,李瑶瑶绝望了,再哭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不哭了。她错了,汤梦生当时也很冲动,但越是冲动就越要让他冷静。这也是所有干大事的人应具备的性格。他到这片竹林里来只是随便走走,一个漂亮的姑娘突然扑进自己的怀里,他很惊讶,但还没有惊讶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黑格尔说过,一切都是顺序。他想把这句话告诉眼前这位姑娘。姑娘既然不哭了,他也就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没有想到,从今以后他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仇人,也许,还是那个黑格尔说得对,一切都是顺序。
  两个女孩打羽毛球时,汤梦生也站在旁边看。李瑶瑶一记扣杀,出了界,球落在了汤梦生脚边。该黎丹发球了。黎丹懒得去捡,冲汤梦生喊了一声,捡起来!汤梦生无动于衷,那时他的全部心事都放在跳起来又跳起来的黎丹身上,黎丹突然就不跳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倒是朱华涛反应敏捷,几乎是扑向那个还在跳动的羽毛球。黎丹用球拍指着汤梦生,突然大叫了一声:Thomson!汤梦生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连忙把羽毛球捡了起来,捡球时触到了朱华涛的手指尖。朱华涛看了汤梦生一眼,那眼神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羊羔。汤梦生拿着球走向黎丹,球在手心里打滑,他才知道自己流汗了。他在衬衫上擦了擦,才把球交给黎丹。你认得我呀?他问。黎丹没有理他。
  黎丹不叫他汤梦生,而叫他Thomson,同样的一个人,被她这样一叫,突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现在更加强烈了,这个骄傲的女孩,就是他多少年一直在等待的人。我要得到她!汤梦生有这个信心。
  汤梦生相貌平平,谁看了都不会讨厌,但也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这种人一走进人群就消失了。他也并不想怎么突出自己,总是把自己搞得很暖昧,连穿衣服也是这样。淡褐色的衬衫,配上茶色的丝织领带,给人一种夜色的迷蒙的感觉。也许只有女人的目光才能照亮他,而黎丹恰好有这么一双眼睛。
  汤梦生曾和一个长得比朱华涛还英俊的朋友打赌。这位朋友在情场上一向春风得意,他说我和你同时去追一女人,你想会是怎样的结果?汤梦生说这个女人半个小时前会爱上你,半个小时以后就会爱上我。他们赌了,结果还真像汤梦生说的那样。那时汤梦生一贫如洗,走在街上还会遇见几个讨债的,这证明了那个女人显然不是为了钱才在半个小时之后爱上他。但汤梦生并不爱她,纯粹是为了打赌。他赢了一箱蓝带啤酒,又在一间租来的地下室里把自己喝得烂醉。汤梦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结婚,不是缺少女人,而是还没有哪个女人使他动过这个念头。黎丹仅仅只是叫了一声,乖乖,这感觉全来了。
  这次演讲的主题是“电子计算机和我们的未来”。“未来”是一个关键词,李瑶瑶发现这是自己一直想抓住的东西。她把演讲稿扔到了一边。她知道,自己就是再背上一百遍也比不过黎丹,黎丹甜润和充满磁性的噪音,还有那种柔情似水的节奏都是一种天赋,一种神韵,一种味。你可以把演讲稿倒背如流,把每一句话念得字正腔圆,可就是少了一点什么。要出线,只有出奇制胜。恰在此时,黎丹给她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或者说是朱华涛。
  朱华涛是校报的记者,这不奇怪,许多出色的学生都喜欢干这种无聊的事。朱华涛要为校报拍摄一张有关这次演讲比赛的照片。她觉得这是一个接近黎丹的机会,就到女生宿舍里去找她。李瑶瑶正把头栽在脸盆里洗头发,听见脚步声,把头抬了抬,就看见朱华涛在一片五颜六色的肥皂泡中走了进来,又立在她的两腿之间。李瑶瑶说:“你要找的人不在,去阅览室里了。”
  朱华涛挎着相机去了阅览室,看见黎丹手里拿一本时装杂志,正在和汤梦生交谈,似乎谈了很久,也谈得很投机。他们不是相向而坐,而是并排坐在一起。朱华涛凑上去,说了句什么,汤梦生说好啊好啊好啊。黎丹觉得汤梦生说话的口气很像爸爸,立刻对朱华涛有了一点好感,也就没有反对。咔嚓一声,朱华涛在右侧位上照了一张,突出黎丹。又咔嚓一声,朱华涛在左侧位上照了一张,给了汤梦生一个特写。
  下午朱华涛正在暗室时冲洗照片,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李瑶瑶从厚厚的黑色门帘里钻了进来。她想要朱华涛为自己照一张刻苦攻读的照片,寄到家里去。妈来信说家里很想她,说她好久没回家了,说就是没时间回家也该照一张相片回去,也不知是胖了还是瘦了。当时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倒是朱华涛的一句话提醒了她:“你看这照片照的,哎,不能用了。”李瑶瑶凑过去看了看,只看了一眼,就怔怔地半晌透不过气来。黎丹和汤梦生还泡在药水里,两个人挨得紧紧的,不像是一般的男女关系。他们的下身虽然被桌子挡住了,却能使人很自然地想到两个人的屁股是紧紧挨在一起的,说不定还在搞其他的小动作呢。
  李瑶瑶舒了一口气,这才有了一点别的意思。
  她抓住了什么。
  黎丹是从浴室里洗了澡回来看见那幅照片的,照片就贴在女生宿舍楼梯口的外墙上,那里围了一圈人,大多数是女孩,也有一两个男孩。李瑶瑶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挽住黎丹的一只胳膊说:“丹丹,你可一定要挺住啊!”口气严重得不得了,以致黎丹还以为是东奔西跑到处写生的老爸出了车祸什么的。待看清墙上的那幅照片之后,黎丹轻轻一笑。这就更加激怒了那些正义感很强的同学。我们都知道一九八九年秋天入学的那一届大学生思想特别纯洁,有的人本来就对黎丹看不惯,特别是女同学,看了这张照片就更加不舒服,有一种集体被强奸的感觉。可黎丹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那么轻蔑地笑,很多人就不能不大声质问了:究竟是比赛呢,还是卖身投靠?还有说得更难听的,说黎丹想通过这次比赛去当总经理夫人。
  黎丹还是没一点儿事,抱着那只红色塑料盆咯噔咯噔地上了楼。她还要赶紧把盆里的衣服拧出来呢。李瑶瑶慌慌张张地追上去,说丹丹你可要挺住啊。这时黎丹已经爬到阳台的栏杆上去了,李瑶瑶从后面一把抱住她,黎丹扭头瞪她一眼:“你干什么呀,我在晒衣服呢!”李瑶瑶很失望,她原以为黎丹会一把扯掉墙上的那张照片,然后大闹大哭一场。越这样,人们就越相信这是事实,作为最好的朋友,她也好来安慰劝解黎丹了。她准备了好多语重心长的话,却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华涛当然最清楚。还在暗室里时,李瑶瑶说,瞧,你看他们两个好亲热呀。朱华涛说其实挨得没有这么紧,两人之间至少塞得下一个拳头,可一照出来就挨得这么紧了,完全是角度问题。他把照片从水里捞起来,要撕掉,被李瑶瑶拦住了。“黎丹的照片你也敢撕,到时她找你要照片怎么办?”朱华涛一想也是,黎丹的脾气他是知道的,真没有照片给她,她肯定会说你拿了空机子戏弄她。李瑶瑶看穿了朱华涛的心事,笑了笑,说:“黎丹一向大大咧咧的,就是真挨得这么紧又怎么的,她还在乎这些?不如我把照片拿回去,黎丹看了说不定还觉得挺好玩呢,就算她真的生了气,我也会帮你解释的。”朱华涛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答应了,再说,他也很相信李瑶瑶。
  朱华涛做梦也没想到会闹出这样一场风波,黎丹绝对不会怀疑李瑶瑶,只会怀疑是他朱华涛心胸狭隘,相爱不成反为仇,设计来陷害她。他要把真相告诉黎丹,这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黎丹有李瑶瑶这样一个朋友,太危险了。钟敲九点,晚自习散了。朱华涛悄悄走到一个角落,这里是黎丹回寝室的必经之路。不一会,他果然看见黎丹在忽明忽暗的路灯光下走过来了,急忙叫了一声:“黎丹!”黎丹不理他。他追上去,简直是乞求了,“黎丹,我有话和你说。”李瑶瑶却突然插进来了,笑着问:“硕士大人,什么话呀,说给我听听。”朱华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朱华涛一直追到了黎丹的寝室,李瑶瑶当然也到了寝室里,她俩一个睡上铺,一个睡下铺。朱华涛看见黎丹往上铺爬,恨不得攥着她的脚脖子一把拉下来。“黎丹,我想跟你单独谈一下,有几句话,我必须说。”李瑶瑶仰起头,朝黎丹眨眨眼,问:“我要不要回避一下呀?”黎丹冲直挺挺地站着的朱华涛凶了一声:“你烦不烦呀!”朱华涛见事情已到了这地步,想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着她们全寝室的人把话说清楚。黎丹却说:“走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什么也不要说了,走吧。”说完就钻进被子里,转过身去朝着墙,不理他。
  她这么一搞,朱华涛就只好走了,人都是有脸面的,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呢。走的时候,朱华涛无意间瞥见了黎丹晾在外面的一条内裤,粉红色的,惟一块地方洗得特别白,没一点颜色,经从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一照,看得见一种洗不掉的污痕。不就是个女人嘛!他想。这么一想,心里就不像原来那么难受了。
  朱华涛一走,黎丹就把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冲李瑶瑶直乐。李瑶瑶说朱华涛真不是东西,黎丹没说什么,从枕头下摸出一包口香糖,自己衔一片,又给李瑶瑶一片。黎丹睡前有嚼口香糖的习惯,早晨起来口里特别清爽。李瑶瑶的这个习惯当然是从黎丹那里进口的。两个人正拼命大嚼,校团委的专职副书记金晓琳进来了。金晓琳是湖大八九年的毕业生,留校的。这一年留校的学生特别少,可见金晓琳很不一般。人很矮,穿一双皂靴似的厚底鞋,头上挽一个唐代仕女的高髻,整个儿给人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这事闹的!”金晓琳一进门就说。她的意思是说这事闹得很不像话。李瑶瑶端来一把椅子让她坐,金晓琳不坐,她的裤线儿总是笔挺,因为很少坐。黎丹坐在上铺的床沿上,两条光洁的小腿悬在空中只是甩,只是甩。金晓琳说事情都闹成这个样子了,丹丹你没有什么压力吧?黎丹说,你看我像有压力的样子吗?金老师。“那就好那就好。”金晓琳说,又用手摸了摸黎丹搭在床边的一条裙子。“噢,你这条裙子真漂亮,哪里买的呀?”黎丹说:“你放心,不是Thomson买的。”金晓琳就在黎丹的小腿上亲热地拍了一下。“你这个鬼丫头真是太敏感了,不过和这种人还是保持一点距离的好,这种人,很复杂的。好啦,我走了,明天你们就要比赛了,我还得去赛场看看。”
  李瑶瑶说金晓琳这人一点官架子也没有,但话里藏着机锋,提起来轻落下来重。黎丹从鼻子里哼一声:“大惊小怪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金书记的大驾都惊动了。瑶瑶,你猜Thomson今天中午找我干什么?”李瑶瑶翻了一下眼白,说:“总不会是向你求爱吧?”黎丹说:“他真有这样大的狗胆,我立马就答应他。可他不敢,还是玩那种迂回曲折的把戏,没劲。”李瑶瑶没吭声,心里却一阵绞痛,不知是为什么,难道自己会在乎汤梦生?黎丹还在说个没完,“那家伙问我,他穿什么衣服最好看?我说只要一片树叶就行啦。你猜怎么着,他的脸刹那间一下就红了。这个人还会脸红,嘻嘻!”
  李瑶瑶却笑不出来,出了这么大的事,黎丹的情绪还是没受一点儿影响。黎丹永远都是黎丹。李瑶瑶的心软得没力气跳跃,简直是绝望。看来,明天的比赛自己还得当黎丹的陪衬人。“睡吧。”她无力地说了一声,把灯关了。
  但黎丹还是没有参加第二天的比赛。
  人世间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半夜里,黎丹的肚子突然疼得要命,痛经。每次来潮之前,下边还没流血,先就把嘴唇咬破了。李瑶瑶知道黎丹的经期,应在两三天之后,可她偏偏就提前了。再美的一个人,经不住这一夜的折腾,也没个看相了。更重要的是,黎丹一到经期,就倒嗓,嘶声哑气的。这对李瑶瑶来说,就不能不说是天意了。到了早晨,黎丹才稍微好了一些。李瑶瑶说:“丹丹,我扶你去赛场吧,要是走不动,我背你。”黎丹感激地看了李瑶瑶一眼,说:“我不去了,我对这次比赛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
  走进赛场时,李瑶瑶才把憋了好久的一口气慢悠悠地吐了出来。金晓琳听说黎丹连站也站不起来了,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昨晚,她就想劝黎丹放弃这次比赛,可就是说不出口。她知道,黎丹只要参赛,肯定是女1号,而她与汤梦生不清不白的关系,就会使学生再生波澜。即便黎丹代表湖大在省赛上夺得了好名次,也难免不与一桩丑闻联系在一起。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这一点金晓琳比谁都明白。湖大宁可不要荣誉,也不能与丑闻沾上一点边。
  李瑶瑶后来在湖南省大学生演讲比赛中获得了女子组的第三名。汤梦生给她颁了奖,又很有绅士风度地伸出手。李瑶瑶却把手往身后一藏,给了他一难堪。李瑶瑶压低声音说:“我瞧不起你,你不要以为个个女孩都像黎丹那样。”汤梦生听清了,没说什么,只是不可思议地伸了伸舌头。
  领了奖回来,李瑶瑶把这件事讲给黎丹听了,后面那半句话当然没讲。她想借此打击黎丹和汤梦生继续交往的信心。把个黎丹笑得在床上直打滚,忽然又坐起来,耸耸肩,像个充满同情心的法国女人似的:“Thomson,可怜的Thomson,看来只有我嫁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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