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鱼祸

作者:野 莽




  错以为它没长睛眼的人,命中注定要大难临头。当种佬和他的婆娘明白这个事理的时候,已经晚了。
  自从种佬的婆娘一鼓作气生下三胎之后,种佬便成了乌山洼一带的名人。不过名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三胎的品种得到了改善,肚肚下面终于长出一根小红薯疙瘩似的东西了。老天爷,有了后哇!种佬的老爹抹了一把和热泪一道涌出的眼屎喊出这一声后,就含笑九泉了。种佬为了记住这声最后的呼喊,就为婆娘生下的娃儿取名后崽。
  后崽目前正蹲在鱼池子边,百看不厌地观看一池子黄亮黄亮的鱼,嘻嘻笑着,嘴里一汪一汪的口水就流进池子里,把池水荡进一弧一弧的微波。那个小红薯疙瘩就在他的肚肚下面结实地吊着。它已经长大了一点了,不久的将来,就会和种佬的一样是个大红薯疙瘩了。后崽的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扫帚苗子,当他用扫帚苗子去戳池子里那条最大的鱼时,随着光屁股一翘,小红薯疙瘩就趁机自由地晃荡一下。
  坐在屋角里埋头数钱的种佬婆娘,听到大鱼挨戳后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叫,那叫声像吃奶的婴儿一样,叫罢一声就在水里扑扑通通就逃跑了。种佬婆娘转脸就看到了她可爱的后崽,不由得心花怒放。她每隔几天都要把藏在一只深坛子里的钱取出来复核一遍,又原样地放回坛里,在坛口盖一层塑料纸,再舀两碗白米倒在上面,盖在坛盖,把坛子推进床底藏好。坛子里的钱都是池子里的鱼换的,种佬婆娘用绑头发的橡皮筋把它们绑成一沓一沓,每数完一沓,就塞在屁股下面坐着,往指尖上吐口唾沫,美滋滋地再数下一沓子。
  只有一次,那是一个阴雨天气,种佬送买鱼的城里人到村口去了,留在池子里的鱼突然哀叫起来,这里哇的冒出一声,那里又哇的冒出一声,好像被牛蹄子踩了的婴儿。婴儿似的叫声短促而又凄厉,叫得她心惊胆战,毛骨悚然,当天晚上竟做了一个噩梦。醒来以后,她一身冷汗地摇醒种佬说,等把这池子鱼卖了,就不要再喂了,人都说钱是挣不完的。
  你在说什么胡话?种佬被她说得懵里懵懂。
  你想这鱼为什么叫娃娃鱼?你没听它们叫起来简直就像刚生下来的娃娃一样,它们是有灵性的呢!种佬婆娘吓着他,因为白天自己已经被吓着了。
  你懂个屁的灵性,我看你就是个没有灵性的婆娘,就知道钱挣不完才要挣它。种佬驳斥他的婆娘说。
  刚才我梦见爷子了,他说我们家里要出大祸了,我吓得问他是什么祸,老爷子就拿手指池子里的鱼。种佬婆娘叹了口气,决定把真相告诉给他。
  你这个蠢婆娘,你怎么把梦当真了!种佬嘲知起她来,翻个身子又睡过去了。
  以后这样的怪梦种佬婆娘又做过几次,但她再也没给种佬说了。她只是自己暗暗地警惕着,每天都把院门用两道门栓插紧,防备着强盗和小偷。根据种佬婆娘的理解,死去的老爷子向她托梦,所说的祸无非是有人要谋财害命。
  所以每次数钱的时候,种佬婆娘都要仔细地插好院门,任谁叫门都不开的,除非听到是种佬和自家两个女娃子的声音,她才会慢慢撅起身子,一边唠叨着一边开门,人一进来就又把两道门栓插紧了。
  这次是女娃子们比种佬先回。大的一个扛着捞鱼的网兜儿,第二个提着捞起的野鱼儿,统统是两脚水流流的。女娃子们每天去门前的一条小河里捞野鱼儿,捞回来自己和娘不吃,也不给种佬下酒,而是丢进池子喂里面的娃娃鱼。娃娃鱼是珍稀的两栖动物,一般的食品是瞧不起的,要吃只吃半寸长的小野鱼儿,不然它就绝食。
  这些鱼日的坏家伙,比人还挑嘴!经过几次绝食的较量,种佬有一天忿忿不平地骂了它们。但是骂过之后还是一如既然往地派两个女娃子去河里捞小野鱼儿。他希望它们快吃快长,因为只要能长,一切都是划算的。
  城里人天黑又要来了。尝到甜头的城里人这次来要订购六十斤鱼。六十大顺,这可是一个好数字。六十斤鱼的价钱,足够管钱的婆娘哇唾数上半天。这些年来一家子吃饭盖房,交给上面超生的罚款,都来自那个从城里来买鱼的人。至于城里人买了他的鱼到城里又卖多少,他不管,他知道他是管不着的。
  种佬心里的账是这么算的:两个女娃子捞小野鱼儿喂池子里的鱼,池子里的鱼长大了卖给城里人,城里人付给他买鱼的钱,他拿这钱去交罚款,罚的款是婆娘生这两个女娃子的。虽然说起来后崽也占了一份,但是如果第一胎就是后崽,哪会有后来的这回事呢?种佬这样想着,就不觉着欠两个女娃子的债了。她们都不上学,为了喂养池里的鱼,都献身于捞河里的鱼了。
  池子里的鱼食量大得惊人,种佬的两个女娃子朝朝暮暮去捞小野鱼儿,才勉强能够供应上它们的吃。它们一动不动地潜伏在池底,好像死了一般,初进池子的小野鱼儿仍把池子当作小河,在里面快乐地游着,游着游着一游近它们的嘴边,池底的死鱼突然活了过来。昂头一嘴,快乐的小野鱼儿转瞬间就没有了。
  这是一种奇丑无比的无鳞鱼,通体黄亮,从腹到背颜色由浅转深,到背顶时就显出一团团棕黑的暗斑。因为生满粘液,它的身子滑腻如油,一张紧闭的宽嘴把扁平的脑袋切成上下两半。腹下长着四只肉脚,身后拖着一条爬行动物的尾巴。小野鱼儿没有发现它的眼睛,它的眼睛长在头顶的两侧,像两粒黑萝卜籽,永远地不闭也不眨动。
  它不像别的鱼样在水里游走,倒更像是冬眼的僵蛇。只有在小野鱼儿游近嘴边,或者后崽的的扫帚苗向它戳来的时候,它才会突然成为活的。运动的肌肉据说味道鲜美,天知道它的肉为什么那样好吃,那样富有营养。城里人从远处赶来完全是为了这个,种佬也是为了这个才辛勤地喂养着它。
  第二次在外面拍门喊开的是种佬,这时候种佬婆娘的钱已经清点完毕,重又藏进那口深坛子里了,她就起身去把门打开。种什么的背后跟着那个城里人,他们两个是在村口的机耕路上碰着的,种佬就坐在城里人的摩托车上让他带了回来。摩托车的后座上本来拴着两只大红塑料水桶,种佬坐上去后把它们一边一只提在手里。他们一路而来的样子,很像一只长着两只红翅膀的大蝴蝶。
  城里人进门就直奔鱼池,池子里的鱼大小掺半,城里人讲好了只要一斤往上的大鱼,这一点和种佬的想法完全一致,因为卖鱼从来是论斤不论条的,身子还没长圆的小鱼儿卖到城里,不仅吃的人嫌肉太少,而且卖的人也赚钱不多。肉少给钱才少,看起来买者并不吃亏,但是卖者却是可以把它喂大了再去卖大钱的,如做种的小鱼儿也匆匆出手,吃亏的只是种佬。
  价格是过去让好了的,随着斤数的增加,比上次再略略地下跌一点。城里人这次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把买好的鱼过好秤后,每一条给它喝上两口啤酒,让它们醉晕过去,一路上不在桶里扑通。城里人说他有次从这里回城,摩托车经过一家餐馆的门口,一条鱼突然从桶里溜了出来,出门招客的胖老板娘一脚踩在它的背上,疼得它一声怪叫,一昂头咬住了胖老板的尖头皮鞋,胖老板娘连吓带滑一个屁股墩儿的摔倒在地。幸亏胖老板娘不认识这是什么鱼,如果换了见多识广的老板,嚷叫起来可就坏了他的大事。他一伸手把那条惹祸的鱼抓起来扔进桶里,赔了胖老板娘两百块钱,胖老板娘的高跟皮鞋被它一嘴咬破了两个窟窿。
  正是有了这个教训,城里人才附加了额外的条件。城里人要求他的鱼饮酒适量,轻了它们还得溜出桶去,重了却会真的醉死。只有喝得正好,才会在回家以后慢慢苏醒,好像做了一场美好的鱼梦。
  这些鱼日的家伙,还要喝老子的酒呢!种佬一边骂鱼,一边百依百顺地答应着城里人。他认为这个附加的条件其实没有一点问题,一斤酒值不了多少钱,就是干斤洒也比不上一斤鱼的价格。他抄起一只竹蔑做成的捞兜,按照城里人的指点,把池子里大些的鱼一条一条地打捞起来,放时城里人带来的红塑料桶里。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种佬的后崽一直都蹲在池子边上,用扫帚苗戳着鱼玩儿,肚肚下面吊着的小红薯疙瘩倒映在鱼池子里,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荡。后崽认准的还是那条最大的鱼,被他戳过一下的大鱼逃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手里的扫帚苗专戳它那奇丑无比的脑袋上的两粒黑萝卜籽儿。那条大鱼在池子里四处奔逃,形势对它起来越不利了,因为不仅是后崽沿着池子用扫帚苗追击着它,城里人的眼睛也被它罕见的机智和顽强吸引了去。
  我就要那一条!城里人说。
  你说的是哪一条?种佬说。
  喏,就是后崽拿扫帚苗子戳过的那条城里人详细地指给他看。
  是那一条吗,你的眼睛真毒!种佬服了他说。
  种佬认准城里人所指的是那条鱼后,眼睛顺便把满池子的鱼都巡视了一遍,发现它真是最杰出的一条。它的颜色黄里透黑,油光水滑,从头到尾大约有一尺五六寸长,估计得有三斤重了。由于颜色比其他的鱼深,两只黑萝卜籽大的眼睛就不容易被人看得出来。不过只要人一认出那两粒小眼,就会觉得它们的确与众不同,那两粒小眼猛一看雾蒙蒙的,小眼的核心却闪着两星针鼻大的亮光,当人的眼睛盯住它时,那两星亮光就对准着人,身子则纹丝儿不动。
  后崽很早就盯上了这条大鱼,几乎每天从早到晚他都蹲在池子边,用一根扫帚苗戳着那条在大鱼的背上,滑下去又戳着了它的肚子,如果是别的鱼,它会突然一下扭动起来,证明它是一个活物,但是这条大鱼却不这样。后崽以为它已死了,接着用扫帚苗去刺探一下它的小眼,当扫帚苗一触到那两只小眼之间,不动的大鱼这时才泼喇一响,把池了里的小溅得老高,然后快速地逃到远处,挤到其他鱼们的腹下去了。
  有了经验的后崽以后就直接用扫帚苗戳它的小眼了。他觉得这个流游戏非常有意思,那条大鱼装死的模样,溅水的声音,还有吓得逃走的一连串动作,给了他无限的快乐。随着他沿着池子边寻找和追击,肚肚下面吊着的小红薯疙瘩也快乐地蹦跳着,池水中映着它鲜明的倒影,它就在鱼们的嘴边荡来荡去。
  现在,种佬按照城里人的指示,手持捞兜前来打捞那条大鱼。可是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那条大鱼已经不见了。在此之前,大鱼一直隐蔽在一群黄色的小鱼中,尾巴紧贴着池子的一方石壁,脑袋朝着池子的对面,小眼死死地盯着种佬。它看见种佬手中的捞兜一次一次落在池子里,每一次都有几条鱼被他捞着,带着长长的流水倒进桶里,种佬就放下捞兜,弯下腰去,从桶里挑出个子小些的鱼重新扔回池子,剩下大些有的就让它们在桶里待着。大鱼藏身的位置离种佬最远,他俩恰好处在池子的两极,种佬手中的捞兜还差两尺才能到达大鱼的身边。
  种佬四处寻觅着它的踪迹,这些年每天看鱼捉鱼,和大同小异的鱼们的混在一起,种佬的眼睛已经有些放花了,如果是见鱼就捞没有问题,挑在扔小也没问题,问题是不能在满池的鱼中很快找出其中的某一条。种佬佩服城里人的眼睛真毒,果然还是城里人一声大叫,把重新发现的大鱼指给了他,这下他才把捞兜提在手里,沿池边走了过去。
  你个鱼日的家伙,你给老子倒是躲得远呢。种佬气忿忿地骂着。
  挨骂的大鱼觉察了种佬的意图,两粒萝卜籽似的小眼死盯着他,擦着池底的肚子下面像安有一副转轴,随着他的一步步走近而转动着身子。种栳很快就走到池子的对岸,弄顺了手里的捞兜,照着这条大鱼一兜扎去。他看见捞兜里黄黄黑黑的一团,好几条鱼同时被捞进兜里,他要捞的那大鱼肯定也在里面。
  老子叫你躲,你个鱼日的家伙!种佬嘴里骂着,两手平举起水流流的捞兜,直着身子往鱼桶这边靠近,样子像是一个电影里端着步枪的士兵。
  种栳还没走到桶边,城里人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呃——那条大鱼呢?城里人脸上显出不高兴颜色。
  不在这里边吗?我亲眼看见它吱溜一下子进去的!种佬满有把握地说。
  你亲眼看见?你亲眼看见你给我找出来!城里人分明是一副打赌的语气。
  听见城里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种佬不由得看了一眼他的脸,他看见城里人的那张小白脸都有些红了。
  他把五尺多长的捞杆一寸一寸地往身后挪着,让手慢慢接近那个水流流的劳兜。当他的确看到兜里没有那条大鱼时,就只好骂了一句为自己下台,你个死鱼日的坏家伙,你把老子都给蒙了!
  种佬第二次举兜向那条大鱼走去。大鱼的四只脚死死地贴着池底,身下像安了转轴,从头到尾随着种佬的走近而机警地转动着。它眼上的那层灰蒙蒙的雾膜已经看不见了,两粒萝卜籽似的小黑眼睛此时亮得出奇,种佬手里的捞兜一进入水中,它立刻开始迅速地撤退,几下就退到了池子的中央。
  这个距离种佬还是够得着的。种佬的捞兜跟踪追击,这次种佬还特意把有些发花的眼睛睁了一下,照准它一兜捞去,明明看见兜里进去了好几条鱼,也不急着收起,却仍用力去够它的身子。大鱼的四只脚把池底扣得铁紧,隔着一池子水,种佬还可以听到鱼脚尖利的趾甲抓动池底的石板,发出嘶斯啦啦的声音。这使种佬的捞兜每一次都从它的尾巴滑到背上,再从背上滑到头下,在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中,大鱼已经安全地退到了捞兜够不着的地方趴着。等种佬气哼哼地追到那里,它却又用这个老办法,逃到池子的另一边了。
  你个鱼、日的家伙,你把老了、都累死了!种佬累得跑不动了,骂它都骂得语不成句。
  不要泄气,歇口气再来。城里人鼓励他说,同时证明自己的态度是坚决的。
  于是种佬歇了口气,重振旗鼓又开始捞了。但是连城里人也没有想到,种佬歇口气的时候大鱼也歇了口气,因此当种佬的捞兜再一次向它捞来,它就用更充足的力量扣住池底,然后用更快的速度逃了开去。一身臭汗的种佬承认自己快不行了,他把水流流的捞兜一下子扔在地上,决定投降。
  不要这条、鱼日的家、伙了,我再给你换、一条吧!种佬用惨兮兮的调子劝城里人说。
  那怎么行?越是厉害的家伙肉越是好吃!我认出来了,这是一条鱼王,今天我是非要这条鱼王不可!而且这条鱼王我谁都不卖,给多少钱我都不卖,我要留着自己吃它!城里人的态度反而是更加坚决了,他的小白脸上容光焕发,好像已经闻到了鱼肉的异香。
  种佬无可奈何地坐了下去,就坐在池子边上,两眼望着池里的鱼们。他想不到城里人为什么要这样与他为难,什么鱼王不鱼王的,杀死了扔到锅里一煮味道都是一样,何况他不明白,越是厉害的鱼越是不好杀死,万一下刀时它咬人一口,或者身子一挣,害得人的手给割了,味道再美也吃不下去了呢。
  不过城里人既然点名要它,那就由着他吧。种佬在池边坐了一会儿,气喘得平和了些,觉得屁股下面很凉,就站起身子,做了一个挽裤腿的动作。
  对了,捉!早就应该下去捉它!城里人看懂了他的意思,立刻又兴奋起来。
  种佬一声不响地挽高两腿,脱下鞋子,慢慢地下到池子里,用脚小心地拨开众多的鱼,直着向那条城里人叫它鱼王的家伙走去。
  在种佬四处捉拿大鱼的过程中,他一家子都紧张地挤在池边。种佬婆娘端着一簸子米,一下下簸着里面的糠皮,不时用手拈出一粒没碾破的谷子,顺手就扔进池子里,眼睛也随着谷子向那里瞟去,看鱼们吃还是不吃。两个女娃子今天捞回的小野鱼儿比昨天还多了二十多条,她们完全柯以不再捞了,而在家里和后崽一样蹲在地上,看她们一点一点喂大的鱼。后崽一直在种佬的屁股后面得儿得儿地跑着,种佬捞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长长的口水就流到哪里,看着种佬挽起裤腿跳进池子,后崽竟机灵地提前跑到那条大鱼背后蹲下,肚肚下面吊着的小红薯疙瘩硬翘翘地展现在鱼们的头上,等待着下面的好戏开场。
  种佬排开众鱼,一步一步地向着鱼王靠近。鱼王的眼睛死盯着种佬,种佬的眼睛也死盯着鱼王。种佬每前进一寸鱼王就后退一寸,种佬听见了鱼王后退时脚趾和池底摩擦的声音。在双方只隔半步之遥的地方,种佬的脚停住了,鱼王的脚也停住了,他们都不退也不进,就这么紧张地对峙着。
  捉呀,捉呀!城里的人沉不住气地小声叫道。他看了一眼腕上的金表,觉得进度实在是太慢了。
  种佬听见了仍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依然那样站着,只是把身子慢慢地向下弯曲,隐藏在背后的双手也慢慢地向两侧娜动。鱼王又一次觉察了他的动机,那张把脑袋横切为上下两半的大嘴咧了一下,却一点也没有后退。它的尾巴触着了池子的边缘,已经无处可退了。突然间,种佬疯了似的把身子扑了下去,两手像铁钳一样掐住鱼王的颈子。鱼王在他的手里猛烈地挣扎着,嘴里发出婴儿似的叫声,整个身子拼命向里扭曲,两只后脚撕抓着种佬的手背,殷红的鲜血从种佬的手背上流了出来。
  在池边观阵的种佬婆娘和他们的女娃子同时发出一声尖叫,种佬婆娘甚至扔了手中的米簸子,倾着身子往前冲了一步。她本想来包扎种佬受伤的手背,可是一看到那条鱼王的凶相,吓得反而后退了两步。
  你个鱼日的杂种,老子今天要把你掐死!种佬咬牙切齿地骂道。
  他的手任它撕抓着,半点儿也不也放松,他知道一松手它就会掉回池子里,凭着它的实力就很难再抓住它了。他把它的颈子死命地掐住,从水里艰难地回到岸上。
  千万别掐死了!我要的是活鱼,不是死鱼!城里人怕种佬恨到极处,说话算话真的把它处死了。死鱼带回去吃起来味道可是不一样的。
  种佬只好把它扔进桶里,俯下身去在池子里擦洗自己的血手。
  除了婆娘脚步仓皇地奔去看望种佬,他们的两个女娃子以及后崽全都围在了那只桶边。城里人也及时地凑到那里,用手把两边的女娃子扒开一些,自己就蹲下身去,细细地欣赏那条终于被擒的鱼王。鱼王那两粒萝卜籽大的眼睛怀恨地对视着他的眼睛,四只脚还像在池子里那样用力地抓着,被压在下面的鱼们立刻惨叫起来,叫声像一群疼痛的婴儿。
  你知道是我要吃你,两只小眼才这样盯着我吧?城里人幽默地望着它说。
  桶里的水没有装满,最后一个进入桶中的鱼王大半个身子淹在水里,和其他的鱼们混成一团,水面只露出它扁宽的脑袋。露出的脑袋比身上的颜色要深一些,因为在水外的缘故更显得油光发亮。城里人忽然想知道它的全身究竟有多长,好以皮估出它的重量,凭着眼力,他觉得这条鱼比他过去从种佬这里买走的鱼都大,要不他怎么叫它鱼王呢?他抓着桶沿摇晃了两下,鱼王的身体没有出来,脑袋反而又淹进去了一些,城里人不敢再摇,害怕再摇下去它将全部淹入水中,彻底被其他的鱼们覆盖。好奇心使城里人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其实这个相法更像是后崽想出来的,他居然忽视了种佬刚才手背上的鲜血,把身子绕到鱼王背后,试探着用手去提鱼王的后半个身子。他设想的是突然提起来又突然丢下去,这样可以把它的重量估出一个大概,全部过程掌握在一秒钟内,鱼王在这一瞬间向他复仇的可能性不大。城里人认为,刚才种佬的手背被它抓出血来,是因为捉住它后双方较量的时间过长。
  城里人的手向着鱼王的身后伸去。和他的小白脸一样,这是一双又白又嫩的手,比种佬婆娘的手白嫩多了。进入桶里的白手在墨黄的鱼中显得特别醒目,鱼王的两只小眼一定早已注意到它了,当他的指尖刚一触及到它的腰部,只见那鱼王呼啦一个转身,昂首就一口咬住了他的中指。城里人疼得大叫一声,本能地一抽手,但是鱼王也随着他的手指从桶里吊了起来,任他怎么甩也休想甩脱。城里人又疼又怕,嘴里发出救命般的呼喊,快来呀,快来给我把它打下去!
  种佬的两个女娃子吓得一哄而散,只剩下一个后崽还叭在桶沿看着好玩儿。坐在池子边上的种佬仲长那只受伤的手,正让婆娘用一块白布给他缠着,白布疼得吸溜着嘴,心里也直犯嘀咕,想到这手至少要十天半月才好,担心因为这个而少挣了钱。这时猛听到城里人的喊声,他知道只能是冲着他的,便一纵身奔了过去。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好手去抓吊在半空的鱼王,刚一触到它的身子,又被它锋利的脚趾甲抓破了几处,依然是手背,现在种佬的两只手都沾满自己的鲜血了。但是他必须要营救城里人,城里人大老远的是来买他鱼的,是他的鱼咬了城里人,这个责任应该由他来负。何况这个家里除了他,谁也不是那条鱼王的对手,谁也救不了城里人。
  你这个鱼日的坏家伙,赶快给老子把嘴松了!种佬以对人的口气威胁着鱼王。
  他不顾一切,用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掐住了鱼王的颈子,想的是人的颈子若被掐了,出不了气就会自动地张开嘴巴,如果鱼也是这样的话,嘴巴一张城里人的手就会从中脱离。于是他奋力地掐着,吊在城里人手指上的鱼王几乎把身子翘成一只铁钩,四只脚爪与种佬的两手作着殊死的搏斗,任他把颈子掐断也决不张开它的大嘴。鱼王的身子太滑了,有时用力过猛反而使它从手中溜出,种佬手指上的血布又被撕了下来,像红旗一样随着他手上下挥舞。
  种佬和鱼王斗得越激烈,城里人就疼得越厉害,他都快坚持不住了,心里对种佬角救的能力产生了怀疑,这时尖着嗓子嘶喊,快来把它杀死!快来呀!
  你不是要活的不要死的吗?种佬对城里人的表态不大放心,担心他是疼极了说着气话,如果真的杀死他却又不要了。
  我不要活的了!我叫你杀你就杀呀!城里人愤怒吼道。
  种佬不敢再犹豫了,突他丢开鱼王箭一般的跑去,返回来时手持了一把尖刀。他一手去掐鱼王的颈子,一手挥刀来剖鱼腹。鱼王的身子比油还滑,一只手根本掐它不住,他就把刀背放在嘴里咬着,依然两手合力来掐鱼王,等把鱼王掐住以后,才腾出一只手取下嘴里的尖刀,向它肚子一刀扎了进去。
  乌血从划开的鱼肚淌了出来,接着露出来的是一截肮脏的鱼肠,鱼王的嘴里发出婴儿似的惨叫声,却仍死死咬住城里人的手指不步放松。种佬继续发力,尖刀在鱼肚里呱叽呱叽地搅着,鱼肚里所有的内脏都被他扒开了,鱼王的四只脚还在舞动,它们已渐渐够不着种佬的手了,嘴的力量也渐渐减弱,城里人趁这机会把手猛地一拔,那根血糊糊的中指到底被他拔了出来,咬过的地方都快断了。
  开了膛的鱼王现在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身边是一摊自己的乌血和内脏,婴儿似地叫声已经停止了,鱼颈那里时而还抽动一下,两粒萝卜籽大的小眼圆溜溜地睁着,看不出里面是明是暗。城里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让种佬婆娘为他包扎手指,种佬的两个妇娃子和后崽却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 ,蹲成一圈儿观看它最后的下场。
  种佬在袖子上擦干净了尖刀上的鱼血,这时候突然听到后崽的哭 喊,接着便是两个女娃子的大声惊叫,扭脸向那里一望,立刻为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他看见那条已经死去的鱼王又活了过来,就像咬城里人的手指头一样,死死地咬着后崽肚肚下吊着的小红薯疙瘩,任凭两个女孩子怎样打它,它也不肯丢了。种佬大吼一声扑了过去,一手掐住剖开的鱼胸,一手使劲往鱼嘴里撬,他是想把自己的手指作为杠杆,用它打开鱼嘴,救出后崽肚肚下吊着的小红薯疙瘩,救出他们全家的宝贝。但是鱼头滑得他每一次都落了空,那张嘴又咬合得像铁一一样紧,种佬又急又慌,看见后崽疼得哭闭了气,脸上的颜色已经变紫,他害怕起来,只好再作手里刀子。
  鱼王的身子被他连戳带割,很快就成了一团烂肉,只剩下上面一颗完好的鱼头,两粒萝卜籽大的小眼已以了乳白色,但是鱼嘴仍死死地咬着后崽的宝贝。种佬的刀不敢再伸向那里了,惨遭袭击的后崽嘴脸发乌,露在鱼嘴外面的小红薯疙瘩的颜色也是一样,它已经是一块可怜的烂红薯了。看样子那颗鱼头再不会下来,它要长在后崽的身子上了,种佬咬牙切齿,挥刀又把割烂的鱼身子上了。种佬咬牙切齿,挥刀又把割烂的鱼身从颈子那里切断,两根大手从切断的鱼中穿刺而过,直抵鱼嘴,向着上下两个方向猛力一掰,那张可恶的鱼嘴终于张开了。
   种佬和他的婆娘一齐扑向后崽,一个去摸他的上面,一个去摸他的下面。后崽肚肚下面吊着的小红薯疙瘩目前只剩下大半个了,另一部分自然是在鱼王的嘴里。大半个小红薯疙瘩已成了真正的红色,分不清那是后崽还是鱼王的血。水池边溅满了鱼王的肉浆,血水流了一地又流进池里,种佬和他的婆娘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们双双跪在肮脏的地上,抱着后崽号啕大哭。
  你这千刀万剐的坏家伙,你是条鬼鱼!你明明看见是我杀的你,要咬你就咬我的,为什么你要咬我的儿啊!种佬抓着自己裤裆,仰着脸色绝望地质问老天。
  儿啊儿啊,这下我们可是完了!我早就说不要再喂这鬼鱼了,他偏要喂啊!种佬婆娘哭着喊着,身子向后倒了过去。
  城里人用一只好手握着咬伤的指头,独自一人蹲在池边,回想刚才这一环紧扣一环的险情,望着眼前出现的结果发呆。鱼池子的水面正在变暗,从院外照进的光亮越来越弱,白天快要完了。城里人忽然站起身来,直直地向着大门走去。
  大祸临头的种佬一家都把他给忘了。城里人拉开院门的两道木全,人已走出院外,院门边停靠着他原先打算运鱼的摩托车。他打开车锁,双手扶把跨上车座,接着却又从车上跳了下来。
  城里人又返回院里,不是来取鱼桶。他从兜里掏出两张钱,拿块砖头压在地上,然后走了。
  院子里鱼啊儿啊哭得更凶,听声音他们都后悔极了。
  责任编辑 邹海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