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我的内陆

作者:蒋 韵




  题 记
  
  在我的城市,孩子们把杨花叫做--"杨不赖赖"。此刻,正是"杨不赖赖"抓满梢头的季 节,满地都落满这种虫子似的红色花朵。"杨不赖赖"可以吃,它和榆钱、槐花一样,拌上 面粉,是蒸"不烂子"的好原料,吃起来,有一种特殊的清苦香味儿。只不过,如今,没有 人理吃"杨不赖赖","杨不赖赖"早已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过去。
  
  引 言
  
  我的小说中从没出现过太原"这样一个地名,只有"T城"。"T城"是一个虚构的地方, 我走进T城时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这个莫须有的城市地处高原,从这个城市乘汽车或火 车出发,向北,几个小时之后就会看见昔日的烽火台、内长城残破的遗迹和雁门关。再向北 ,可直抵晋蒙两省交界处。有一年,我和丈夫身背行囊从朔县(如今的朔州)一个叫安太堡的 村庄(如今是著名的平朔露天煤矿)出发,步行十余天,穿平鲁、右玉两县,风尘仆仆来到古 长城著名的关口--杀虎口,那是一次关"走西口"的体验,一次文化采风或考察,可我们 却越走越迷惘和困惑。想要走进别人的命运之中是多么艰难啊。想要走进历史的腹中是多么 艰难啊。那是一次奇特的体验,我们满怀信心奔向一个单纯而睛朗的目的,却发现那里歧义 丛生,歧义像阴郁的荆棘一样遮住了我们天真的视线。
  若是从T城向南,则会走入汾河盆地。那是本省最富庶的地区。晋商和他们驰名世界的票号 就是在这里孕育和发祥。在我的小说中,我把这里称为"河谷平原",这个名称给我一种坦 荡丰饶的感觉。在我丰饶坦荡河谷平原上,有着两百年前繁华昌盛的小城,建筑恢弘,票号 商号林立,驼铃、算盘和银子的叮当是那里日夜不息的音乐。高脚的驮队,驮走布匹和茶叶 ,一路北上,过雁门关,出杀虎口,下归华城(呼和浩特),翻过在青山到乌兰花(四子王旗) ,甚至直抵大库仑(乌兰巴托)和莫斯科。如今,这条路,被人称为"茶叶之路",它在历史 上价值和"丝绸之路"一样伟大,却至今未被充分地认识和发现。
  有一些虚构的人物出没在我的河谷平原,强调着它的传奇性。来无踪去无影的书生、殉情的 侠客、死于磨菇中毒的蝴蝶般灿烂的女人、赤脚出门闯天下的孤儿,这使河谷平原弥漫了扑 朔迷离的时间之雾。同时它又是真实和明朗的,那遍地的庄稼:玉米、高梁和甜菜,还有胡 麻、小麦和棉花,它们在四季中安静地生长、成熟。收获的季节,有一种纵欲的气息,棉田 里的妇女,个个好似身怀六甲,那塞满棉桃的大口袋使她们的腹部在众目睽睽下一点一点隆 成肥硕的小山。她们十指翻飞,开着放荡的玩笑。整个河谷平原在秋天这样充满孕妇般肥硕 的漂亮的喜悦。这是最让人感动的时刻。生命是看起来是那么丰满、健康、成熟、纵情和坚 韧,是大地上最生动迷人的植物。
  假如从河谷平原折向西去,就是山区了。山渐渐地扑面而来,像某种叙事的节奏。这是著名 的吕梁山区,若是朝西南方向走,可以走到我丈夫当年插队的地方--蒲县。蒲县至今未通 火车,有一条公路,可从临汾抵达那里。从前,我丈夫还是一个"知青"的时候,常常徒步 走六十里山路从他们那个叫邸家河的小山村奔向县城,然后再赶夜路回村。他曾经无数次向 我描述那山路,长满橡树,还有野山楂。月光清澈得好像是一种声音,令人心碎。这个无父 无母的孤儿走在山路上的苍茫背影永远是我柔情的一个秘密之源。
  现在那里的树被确伐得很厉害。林子离村庄越来越远,有一年县里来人收红(山楂),人们为 了打红果就一棵一棵地剁了红果树。有多少红果树死在刀斧之下啊!红果骨碌碌滚下山坡, 就像血花四溅。当年我丈夫他们在冬天下套子打狍子的地方,现在连只野兔也藏不住了。村 后的那一面山坡已是秃山。好在村边上的杨树长起来了,杨树长成了杨林。在夏天,如果从 那条通到县城的路上走来,几乎看不见村庄。98年夏天,我丈夫从那条路奔向他的邸家河, 他远远地看见了一片杨树林。村头的那棵老神树大概是这所有杨树的祖先和母亲。从它躯干 的裂缝中赫然抽出一棵新树,已有碗口粗,年轻、翠绿,冲天而起,生气勃勃。那漆黑的一 夜,风雨交加,我丈夫他听到了铺天盖地的林涛。有一阵他有些迷糊,后来他就想,这林涛 已不是那林涛了。
  假如我们不走西南,我们走向西去,比如我们某个早晨从那座著名的古城平遥出发,走汾阳 、经离石、过柳林,在渐渐升高的太阳中我们会越来越清晰地闻地某种气味。我们接近了一 个时刻,所有迹象都告诉了我们这个。路开始向下倾斜,山上的树和植物也在倾斜,一切, 都给人纵身一跃的感觉。然后,在某个刹那,我们眼睛一热,我们看到了它,晋陕峡谷中的 黄河。
  我从不是个自然之子,我对自然的感受力可说是相当迟钝,惟一的例外就是--河流,特别 是黄河。第一次在这个叫"军渡"的地方看到晋陕峡谷和黄河时我几乎控制不住我身体的微 微震颤,就像人在害怕和恐惧时的发抖。我眼里涌出热泪。那是个午,阳光非常刺目,我走 下河滩,现在我和它粗距只有咫尺。天地一片寂静,没有声音。黄河没有声音地在我脚下流 淌。我听不到近有咫尺的黄河的水声。也许这是一个错觉,也许是因为太激动而真的失聪, 从此在我心中它就成了一条无声的大河。"黄河 的怒吼"、"黄河在咆哮"这样的句子对我只具有书面语的意义而毫无真实感。后来我曾多 次和黄河重逢,在它的上游和下游,在内蒙还有豫东,我也曾几次和黄河里摆渡乘船, 我一定听到过它汩汩的水声,可是,非常奇怪,记忆中仍旧是、永远是沉默和无声的。无声 奔流,永守秘密。
  多年后的一天,我忽然发现,我生活着的城市,从五岁起一直生活其间的这座城市,也是守 秘秘的。几十年来,我从没有走进它的深处它的秘密之中,我甚至没有获得聆听它们的资格 。
  这个城市,不叫T城。
  
  第一章
  胜利逃亡
  
  1996年,从夏天开始,我就变成了一个无人管束自由自在野孩子。生活全改变了, 好像是世 界的末日,又好像是古往今来最盛大的狂欢节,这要看你属于什么颜色,红色还是黑色。
  我家是黑色的,我想忘记这事实,于是我就逃到了街头。我对自己说,就当你是个孤儿好了 。这样一来家里发生那些倒霉的事情好像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到处游逛,看着热闹。 有一天,我看见我同学的父亲戴着一只高高的痰盂游街,那样子真滑稽可笑。我觉得挺解气 ,因为那男同学平时总是欺负我,还用弹弓打破过我的头。我兴冲冲跟着人群,跑前跑后, 快活得不得了。可是汽渐渐地我放慢了脚步,停下来。我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同样倒霉同样的 屈辱的形象,那是我的父亲。泪水一下子涌上来,我想,要是我真是个孤儿该多好啊。
  有一次路过一条小街,看见院子里在开批斗会。桌子上面摞桌子,叠罗汉似的,上面颤颤巍 巍 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三寸金莲似的小脚踩在摇摇欲坠的子筑成的宝塔尖上,浑身 哆嗦。我一下子掉转了头,心里一阵颤抖,那一瞬间我以为站在那宝塔尖上的是我的祖母。 就是那一天,我下决心要离开我们这城市,我东撞西撞,来到了铁道旁。我像电影上演的那 样沿着铁走了很远。后来我走累了,太阳也要下山了,眼前的铁轨,像明辉煌的金蛇一样无 声游动,我忽然害怕了。我想你有扒火车讨饭偷东西骗人做小流浪儿的勇儿吗?一列火车呼 啸着从我身旁驶过,煤烟眯了我的眼还有什么东西"嗖"地打在我脸上,是从窗口飞出的一 截苹果皮。清凉而湿润的苹果皮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和平的日子。列车驶过去了,看不见了。 我掉转头,朝来的方向,朝我们城市的方向,朝我深深痛恨的地方,走去。那是我的家,我 的城,我的厄运,我逃不掉。
  现在想走来,那也许是我真正走进这城市的一个机会,走进它深藏露的身体和内心。但是我 错过了,我在危难的时刻和一个城市失之交臂。
  我一向认识的城市,光明、单纯、来历清楚,具有"新世界"的意味,是时代的产儿。听听 那些名字:五一广场、人民电影院、红旗剧场、解放大楼、青年路,这就是我生活的边界也 是我辨认这座城市的坐标和灯塔。这样一些名字,切断了一个孩子通往城市深处的道路。也 有一些中性的地名,比如,大南门、并州路,还有,上马街,其中有了时间的味道和可疑的 气息,但是一个生活的伟大时代宣传画中的孩子,还远远没有到达感受时间之美的年龄和年 代。
  还有想当然的误解,比如,我们城市最著名的那条大街--迎泽街,还有因为坐落的这著名 的街上而被命名的迎译宾馆,迎泽公园,一直被我想当然地理解成--迎接毛泽东的意思, 或者是迎接他的恩泽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它是因为古城市迎泽门而得名。这太简单了 。因为我们从小就知道,迎泽大街、迎泽宾馆,还有迎泽公园,这都是新中国的产物和成就 ,是新中国带给我们人民的恩情。在旧社会,到哪里去找这样宽阔的、光明耀眼的、在节 日供鲜花和彩车通过的、简直可与骄傲的长安大街媲美的大街?而迎泽公园,当年不过是一 个烂泥塘和一片荒凉的野坟场,我们年轻的父母当年都参与了把它改造成一个美丽地公园的 义务劳动。他们唱着歌颂新中国的歌儿,快乐地抛洒汗水,把掘出来的一根根无名无姓的白 骨意气风发嘎吧嘎吧踩在脚底。
  最有代表性的当属迎泽宾馆,它由两座建筑物组成,它们分别被称为东楼和西楼。西楼还有 另外一个名字,叫八角楼,以形状得名。东西两楼相互依峙,如亲人般你呼我应。在我小的 时候,情况可不是这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西楼,也就是八角楼只是一个废墟样的建 筑工地,钢盘和混疑土浇铸出的地基高出地百不过一两米,无论从近处还是远处,完全看不 出它未来辉煌的形状。有许多年,它荒芜着,沉寂着,以一个丑陋的不负责任的废墟形像伴 随有着我们这些孩子一天天长大成人。它使我们完美的迎泽大街有了某种残缺。大人们告诉 我们,这就是苏修背信弃义结果。
  原来这八角楼是苏联专家帮我们设计帮我们施工的。可刚刚打下地基,中苏关系就彻底破裂 了。苏联专家在某一天早晨带着他们的图纸悄然而去,人我们留下了这个啃不动的"半截子 工程"。它荒废在那里,风吹雨淋,渐渐被荒草掩盖,做了蟋蟀和老鼠的家园。后来,大约 在七十年代初期,在中苏最为交恶时刻,我们的城市拉开了"大会战"的序幕(有一天,我 十五岁的女儿问我什么叫大会战?这真使有沧海桑田之感)。若干天之后,我们的八角楼终于 拔地而起。那时,它是我们城市最高层的建筑,它也一度代表了我们这个城市新建筑的顶峰 。最重要的,就是,它是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的胜利。
  这就是迎泽大街,它横贯了我们整个城市,连接了东西山(感觉上是这样)。在我童年时,站 在我们的五一广场上,东山和西山是那样清晰,看上去离我们很近,它使我产生错觉,以为 我随时可以去那里玩一圈。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回到那样的时光之中:天很蓝,白云很柔 软。没有那些碍眼的丑陋的高层建筑阻挡我们眺望的视线。这是惟一、惟一温情的时刻, 让我硬不起心肠说这个城市的坏话。
  在一个光明单纯的新世界里,偶尔会有一两个名字凸现出来,像界碑一样指向陈旧和斑驳的 岁月流年。"柳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关于柳巷的传说,我还要到很多年之后才会知道, 那是一个温暖的传说。说的是元朝末年,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他派大将常遇春来我们太原 打探军情,不想被元兵发现。元兵将常遇春追赶到一条巷子里,走投无路时,一个老大娘掩 护了他。老大娘把他藏到了自家院子里柴房一类的地方,然后装聋作哑地打发走了追兵。常 遇春得救了。大恩不言谢,他对大娘说,某月某日,让大娘在自家大门前的插一根柳条为记 。那个"某月某日",就是朱元璋计划攻破我们城市的日子。大娘是个善良的老人,到了那 一天,她让整整一条巷子里的人,人人在自家门前都插了柳条。明军破了城,烧杀抢掠,但 常遇春有令,凡门前有柳条者一律不许兵士骚扰。这就是常遇春报答老人救命之恩的方式, 报答我们城市的方式。于是,那整整一条巷子,被门前纤弱的柳条庇护了下来,那一根根柳 条,栉风沐雨,一天天,一年年,抽条长叶,长成了翠绿而漂亮的柳树,从此,那条巷子的 就被更名为"柳巷"。
  在我少年时,柳巷已经没有多少柳树了,也从没有人告诉过我关于柳巷的来历,那个传说被 新世界弄丢了。尽管如此,这个柳巷,它仍然有着某种可疑的气味,它的繁华热闹,它的五 光十色,似乎都是陈旧和沉厚的。听听那些商店的名字:
  老香村:这是卖南北糕点和糖果的地方,卖南方风味的"南糖"、桂花牛皮糖和干桂圆,也 卖店里自制的"萨其玛"和著名的"闻喜煮饼"。"闻喜煮饼"是一种晋南的点心,用油和 峰蜜和面,白糖做馅,极甜软,我小时候很喜欢吃它。
  六味斋:这是卖酱肉的地方,酱猪肝、猪心、肘花、大肚、小肚,还有包着薄薄,一层蛋皮 的鸡蛋卷。这里的酱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闻名遐迩。这八个字一直闪烁在它的牌 匾上和橱窗里,也同样在我们的记忆中闪闪发光。
  华泰厚:这是做衣服的地方。里面堆着各种毛料、绸缎,有着樟脑的气味和阴暗的感觉。这 不是我们爱去的地方,我们的母亲爱在那里出没。有时,她们穿上一条新裤子,哔叽的料子 ,笔管条直,那就是华泰厚的旗帜。她们是那么得意地等着人家来询问,哪儿做的?她们好 嘹亮地回答:华泰厚!但是华泰厚和一个孩子的生活永远不沾边。
  还有"老鼠窟窿",是卖元宵的甜食店。这里的元宵,皮糯馅大,馅是桂花玫瑰什锦馅。除 了元宵,这里还卖麻团和凉糕。其实,我在属于我们的年代,这里的元宵好吃与否并不具备 比较的意义,它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很多年里,它几乎是我们这个城市惟一一家卖元宵 和江米甜食的地方。花二角钱吃一碗(八个)桂花元宵,汤随便添,那是我们身心俱陶醉的节 日。
  除此而外,还有:开明照相馆、开华寺商场、认一力饺子馆、一间楼、林香斋饭店等等、等 等。
  只不过,1996年酷热的夏天,这些百年老店黑底金字的招牌,全都被"革命"扫荡一空,一 夜之间,新桃换旧符。老香村变成了"立新食品店",六味斋变成了"工农兵酱肉店",还 有一大串为民、利群、红卫……这样一些名字终于使了一个茫然俳徊的孩子的歧路上迷失。
  也有幸存下来的名字,比如,长风剧场。这本来就是一个嵌在老柳巷中的新建筑。现在它安 然无恙,庇护着我,给我安全感和有关和平生活的记忆。躲在它黑暗的肚子里是我为自己找 到的最安全的场所。只要花五分钱,我就可以走进昔日的生活,盘桓在那里,忘记外面那个 正在翻天覆地的世界。
  电影院奇迹般开放着,演一些还未被宣判为毒草的电影。要不了多,真正荒芜的时刻就要到 来了。我们很快将要沧入滑有电影可看的沉寂岁月。
  预示这一时刻到来的丧钟就要敲响,此刻人心惶惶,里面几乎没什么观众,而放的片子也乱 无章,末世的气味在空旷地电影院里像雨云一样聚积。只有银幕闪闪发亮,它引诱着一个惶 恐的企图从现实出逃的孩子像引诱着扑火的飞蛾。
  忘记看了什么电影。
  只记住了一个。因为这电影有些奇怪。在那样的时代气氛中它似乎是一条漏网的鱼,一只从 枪口下逃出的狐狸,它美丽的金红的大尾巴在白雪茫茫的荒原中一闪而逝。它还像一个从家 乡逃跑的地主,躲避着土改和清算。总之它给我逃亡的印象。其实,这是一个现实主义的电 影,它的名字叫《斯维尔德洛夫》。
  后来,在《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这两部电影中我们将要认识的那个戴夹鼻眼 镜、留黑胡子的小个子男人,是这部影片的主角。这是一部革命的电影,可不知为什么留给 我的是感伤的回忆。一个男高音歌唱家,在舞上装扮成魔鬼的形象,用他俄罗斯辽阔又荒凉 的歌喉唱道:
  众人死在刀剑下,魔鬼一旁正欢笑,
  众人死在刀剑下,魔鬼一旁正欢笑……
  那歌声让人悲伤的流泪。
  还有一个游乐场的镜头,一个杂耍班子的小丑叫着,"欢乐吧,欢乐吧,这是一个欢乐的年 代!"这叫声也充满伤和灭亡的伤痛。
  我不知道在革命的庙堂的历史和在俄罗斯人民的民间的历史中,斯维尔德洛夫究竟是怎样一 个人,可我对他充满好感。我觉得他是一个深情的忧郁的革命者,还有些像诗人。他就这样 温柔和朦胧地活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最后融入原野般巷茫温暖的背景 。
  看完《斯维尔德洛夫》的当天,我回到家里,听说了一件事。我家的一位朋友,我非常喜欢 的一个叔叔,他妻子在这个早晨服毒自杀了。她自杀的原因是因为,她不愿揭发她的一位好 友,但是人们威胁她,二十四小时之内如若她拒不揭发,革命群众就要对她采取行动。他们 让她欣赏糊好的白帽子,足有一米多高,在1996年夏秋两季,这样的帽子铺天盖地,遍及每 一个城市和街头。但是叔叔的妻子以死亡的方式断然拒绝了它。这是我知道的一个从羞辱中 成功逃亡的例子。
  叔叔的妻子,在人们的嘴里,是一个资产阶级娇小姐,来自北京,学医。在夏天总是穿漂亮 的布拉吉,手指纤长,从她白如凝脂的纤和的手指上暴露出她血统的秘密。她是我认识的人 中惟一一个用生命捍卫尊严的人。
  但是所有的人,包括她的亲人、朋友,大家都说她太胞弱。
  也有不成功的逃跑。
  比如,白娘子。她是我同学小五的母亲,也是我家的邻居。她并不姓白,可一院子的人无论 老少背地里都这么她。白娘子,白娘子!抑扬顿挫。我知道白娘子是一条白蛇,可她和一条 蛇有什么关系呢?我倒觉得她更像一只鸟,有着非同寻常的华丽的羽毛。她是个家庭妇女, 没有工作,却衣着讲究。她的丈夫赵佩璜是个名医,在遥远的年代里她有名式旗袍:棉的、 绸的、软缎的、羽纱的和毕贵的裘皮大衣,它们像阳光一样照耀着她的日常生活。我六七岁 的时候还看到她穿湖蓝色的纱旗袍,手摇檀香扇在树下乘凉的样子。可后来它们似乎消失了 。它们的主人和所有的时代妇女一样,换上了朴素的制服。
  但是1996年到来了。这些美丽的彩虹般的衣服终于在某一天重见天日,它们缭乱地堆在院子 里,在阳光中散发出樟脑、楠木箱和死亡的动物毛皮的浓郁气味,供人们参观、批判、诅咒 或暗中欣赏。衣服的主人则满身血污和墨渍,跪在八月的骄阳和飞扬的尖土中向人民请罪。
  一天早晨,我站在院子里刷牙。我正朝脚下粗壮的葵花秆上响亮地吐着漱口水,忽然觉得有 人叫我。我回过头,看见了白娘子。她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她并没有叫我,她就像没有看见 我一样。那么是谁叫我呢?这个问题在后来的岁月中一直困扰着我。我看她从我身边走过, 我记得非常、非常清楚,在这个早晨,她穿一件灰上衣,蓝布裤,这使她的背影看上去非常 寒伧和平凡。
  这个早晨,向日葵开始耷拉脑袋,它们结籽了,做了母亲。一些枯萎的黄花瓣像产妇的头发 一样慢慢脱落,落地地上、阴沟里。这就是白娘子在最后的早晨看到的人间美景。
  她就是在这天出了事。黄昏时我听到了这凶信。她跳湖自杀了,跳了公园的人工湖,就是我 们的父母多年前唱歌儿音手挖掘出来的湖泊。那湖有个动听的名字--迎泽湖。人们说白娘 子的尸首已经打捞上来,泡得不成样子。人们用手比划着,说,头肿了有这么大。
  不过人们并不怎样震惊。
  我也不。
  照样吃饭,呼噜呼噜喝粥。喝着喝着,不知怎么就咽不下去了。我想,原来早上那一见,是 我和白娘子阿姨此生最后的一面啊 !
  水淋淋的白娘子阿姨,躺在与我们院子仅一墙之隔的医院的太平间,那儿杂草丛生,青苔满 地,是我所知道的最简陋荒凉肮脏的一个太平间。我等着哭声。以往,从那里传出的猝不及 防的哭声常常惊扰我们的黑夜和黎明。可是没有,这一夜风,风平浪静,没有人哭她。她有 五个儿女,一个赛一漂亮、帅气,包括我的同学小五。但是他们不哭她。
  他们静悄悄为她办了丧事。
  后来听说那天她在湖边转悠了很久。她从藏经楼那里穿过桃杏林和长廊来到前湖,然后她走 过石桥,又走过九曲木桥,在水榭那里坐了很久。一个卖爆米花的老太太最后看她朝后湖走 去,后湖比较偏僻,几乎没有游人。
  几个小时之后人们才发现她的尸体。漂了上来。肚子涨成了一面鼓,撑开了裤子,赤裸的肚 皮在阳光下亮晶晶闪烁。这很奇怪,她本来希望自己消失和没有,可看上去她竟远比平时庞 大,庞大和丑陋。卖爆米花的老太太最先看见了她,不由地放声尖叫。
  后来听说给她穿衣服费了很多事。
  先是给她换了一件蓝制服上衣,特别肥大的一件,是她丈夫赵先生的,可是仍然扣不住扣子 ,也就算了,到哪儿去找现成的衣服呢?但是她最小的女儿,十二岁的小五不答应,小五说 :
  "妈说走的时候要穿那件丝棉袄!"
  她的话让人吓一大跳。
  "什么?"
  "妈说,走的时候穿那件丝棉袄。"
  "哪件?"
  "黑缎子的,在柜顶上的箱子里。"
  小五搬来登子,踩上去,开皮箱。她踮起脚尖儿,还是够不着箱盖。她大姐一把把她推下去 ,自己上去打开箱子,手一摸,触摸到了柔软的、冰凉的、水一样滑动的织物--原来它就 在最上面。
  她大姐站在凳子上哗地抖开了它。
  绝美的、绝望的那种黑,上面洒满大朵大朵金色的牡丹,还有魂魄似的大蝴蝶,东一只,西 一只,飞舞着,盘旋在花丛中,落在花瓣上,美艳惊人。还有一种奇怪的、神秘的安详之气 和光明,不可触碰,遥不可及,好像那是天国的某个角落。
  五个儿女都呆住了。
  这光明的景象刺痛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涌出眼泪。
  可是它太瘦了。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把那个变形的庞大的身体塞进这瑰丽的牡丹 园中去。没有奇迹,他们不知道拿这天国的花园怎么办。他们人人一身大汗,最后他们放弃 了。大姐说:
  "算了吧,还穿那件蓝制服吧。"
  结果,这个女人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仍然只能是这个时代的人,这个她奋不顾身撇下亲人要 逃离的、冰冷残忍和恐惧的时代。她穿着这个时代的制服,也没有带别的换洗衣服。那个世 界的人一眼就可从这扣不住扣子的男人的制服上辨认出她的来历。活着的人还有可能走出一 个时代,而她却成为那个时代的永恒。
  这没有被抄走的、奇迹般保存下来的黑绸缎丝棉袄从此成为赵家的一个谜和一块心病。小五 的大姐在一些回忆的夜晚轻轻抚摸这光滑如水的漂亮的织物,心里想,小五怎么知道妈要穿 这件棉袄?只不过,她从没把这句话问出口,小五也不说。
  在街上有一天我碰到了林萍。对了,她和后来的歌星林萍同名。但我认识的这个林萍不会唱 歌。她声音很沙哑,脸盘像向日葵一样又大又扁,可她的身体和四肢却出人意料地纤细柔软 ,像春天的植物一样饱含绿色新鲜的汁液,芳香四溢。她是我在少年宫艺术团认识的伙伴。 我是合唱团一名最普通的团员,而她则是舞蹈队的主力。
  我们的艺术团,有个十分俄罗斯化的名字:小红星艺术团。这让我想起苏联红军、克里姆林 宫还有女英雄古里娅。在那本叫做《古里娅的道路》的书中,幼小的古里娅每天晚上都要望 着克里姆林宫宫顶上的红星才能入睡。
  每逢节日,"六一""十一"还有新年,就是我们演出的日子。或是来了什么贵宾。比如来 自非洲或北京的什么客人。记得来过刚果朋友,忘了是刚果(金)还是刚果(布),是一些游击 队员,在礼堂里为我们做了关于游击队和丛林的报告。报告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只听懂了三 个字:毛泽东,于是全场欢声雷动,以为他是用汉语说了这个伟大的名字。还有电影演员于 蓝,于蓝的到来使我们激动万分,一个电影演员,这简直是来自梦境的荣耀的使者啊!身披 霞光、前额上缀着星星、一步一朵鲜花、不食人间烟火。何况这位演员还是《红岩》里江姐 的扮演者,于是这激动就变成了双重的激动:梦境和革命理想的结合。
  这样的日子,就是林萍闪耀的日子。
  在开场的大合唱之后,我就变成了台下的观众。我坐在芸芸众生之中遥望林萍,她扁平的脸 在梦境般的灯光下饱满起来,就像一朵花,在时光中静静地吸吮和孕育然后在某一个早晨迎 风怒放,花心里闪烁着最新鲜的朝露。她使我目乱神迷,我想,这个迷人的女孩儿是谁啊? 这个女孩儿,她一会儿是手持红缨枪的儿童团员,一会儿是幸福的公社向阳花,再一会儿, 她又变成了遥远的西贡街头卖花的穷孩子,她的生命是多么缤纷灿烂和丰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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