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母亲万岁

作者:白连春




  这篇小说是一首献给地球上最后一位母亲的挽歌。
  现在已经是一个不再需要母亲的时代了。在失去母亲以前,我们早就失去了父亲,说是失去其实是抛弃,现在我们可以不通过父亲和母亲,就完全能够自己生出自己:一个真正的克降时代已经降临了。
  写下这个题目,我的心非常沉重,似乎是一只没有感觉的布口袋,装进了比三座大山还要多的石头。三座大山究竟有多少石头,无人知道,然而压了我们一代又一代。许多人解放了,翻身了,走在了三座大山之上,早已经是三座大山的王。他们修路、架桥、砍树、种庄稼,进入山的内部,掏空山的宝藏。在山中,他们想干就干什么,完全为所欲为。三座大山,在过去,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个比喻和一种象征;在这个时候,在这儿,仍然是一个比喻和一种象征,我把它们称为良知、道德以及感情(良知、道德以及感情是压在现代人身上的三座大山,在良知、道德以及感情越来越淡薄和消减的今天,不知道我这样说对不对)。现在,有许多人在良知、道德以及感情这三座大山里犹若风中沙暴:自如、快捷、张扬、无忧无虑,甚至逞才使气,演绎生发,他们横行、专营、追逐、捕杀、吞噬,消灭自己之后再去消灭别人,使所有的人全都成为石头。实际上良知、道德以及感情是相交相融的,是连在一起的一个有血有肉有骨头的也有灵魂的整体,就是大地,无边无际的大地,在这篇小说中,就是我的心。一个作家的心。一个作家的心里装满石头,是因为他写下母亲万岁这个题目。
  那么,母亲是不是不可以万岁呢?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因为至今没有一个人可以万岁,没有人万岁了。我们的母亲不要说万岁,就是千岁也达不到,百岁的也极少极少,母亲们的平均年龄不足60岁。有的母亲的年龄特别短,第一次生育就死了;有的母亲的年龄要稍微长些,但是死得又相当惨。别的不说,就说我眼前的这个母亲吧。我眼前的这个母亲,不管她是何人的母亲,她总归是一个或者几个人的母亲,她是从高高的15层楼的楼顶上头朝下坠落下来摔死的。当我走到她的跟前,已经分不清她的身体哪儿是哪了。她趴在水泥地面上,看上去像极了一摊烂泥。这摊烂泥释放出一股波澜壮阔的长江涨水时的味道:一种浓烈的腥甜气息,似乎是一只巨大的身体里珍藏着成千上万粒鱼籽的草鱼。人们围着她站成密密麻麻的石头的一圈,指指点点,激越但绝不痛苦的唾沫四外乱飞,没有一丝一毫的悲哀,有的,更多的是庆幸,庆幸趴在水泥地面上的是一个不知是何人的母亲,而不是自己。我和那些围观的人一样,只是我默不作声。那一刻,我的心是木的,或者说是不知所措的。我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的眼睛里没有泪水:目光平静、干燥,甚至带着些许狭隘暖昧,因为,实话告诉你,那个时候,我看见的仅仅是一摊烂泥,完完全全是一摊烂泥,并不是一活生生的母亲。
  是一只鸡改变了我的看法。一只从天而降咯咯叫喊着的母鸡。它全身的毛都是黑色的。它从天上,准确地说是从15层楼上,飞了下来。它没有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没有犹豫和踌躇,径直停到那摊烂泥旁边。它咯咯咯地叫喊着,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的震荡和惊悚,那样的亲昵和柔情,那样的大,如同一块黑色的苫布,如同隆冬的深夜,遮盖了一切人的喋喋不休的无聊的虚假的聒噪。立刻,所以的人都不言语了。人们呆呆地看着这只母鸡,似乎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一只母鸡了。这最后的一只母鸡,地球上惟一的生命。它咯咯咯地叫喊着。它的叫喊没有得到回报。它的声音如鱼入水,没有激起应有的涟漪,因为水早已经给时间漏干了,所谓水只是水的尘埃和水的反影。一个幻象。现在,鸡开始环绕着那摊烂泥奔跑,它疾速地转动着,完全是一只上足了油的齿轮,它一边转动,一边继续发生咯咯咯的声音。没有人听得懂鸡的咯咯咯的语言是什么意思,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会鸡的话,但是,人们都明白,鸡在说着什么。鸡一定在说着什么,对那一摊烂泥。是的,鸡的话只是说给那一摊烂泥听的。也许只有那一摊烂泥才听得懂鸡的话。也没有人知道鸡环绕着那一摊烂泥疾速转动是要干什么,然而,人人都知道,鸡一定在干着什么。如果鸡什么也不干这只鸡一定是疯了。这只鸡一定是疯了,因为很长时间过去,都没有人看出这只鸡究竟在干什么。鸡跳上那摊烂泥,开始啄击了它已经再咯咯咯地叫喊,发疯般地咯咯咯的叫喊已经使它的嘴流血了。人人都看见,从鸡的嘴里喷涌而出的血是那样的红,那样的多,那样的丰富,其涵义是那样的深,不毕一生,人是不能理解的……渐渐地,从那摊泥上,出现一只手的形状,在鸡的嘴的不停地啄击下,不一会儿,另一只手也出现了。这是一左一右两只人的手。从这手可以看出,手的主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劳动妇女……渐渐地,又出现了脚。一左一右,两只,都是上了年纪的劳动妇女的脚……然后是脸,一张上了年纪的劳动妇女的脸。一个母亲的脸。我们这才确认,就在刚才,真的从15层楼高的楼顶上,有一个母亲坠落下来摔死了。鸡还在啄击。鸡的血还喷涌在那摊烂泥,不,在那具母亲的尸体上,然而,母亲的胸腔和肚腹一直没有出现。水泥地面上最终呈现的是一个不完整的母亲。这个母亲没有胸腔和肚腹。这个母亲早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发出一股波澜壮阔的长江涨水时的味道:一种浓烈的腥甜气息。最后,鸡冲着母亲的头跪了下去。它的嘴磕在地上,就一动不动了。鸡和母亲一样,也死了。这真是一只匪夷所思的鸡。人们继续围观着,直到警察来把鸡和母亲的尸体搬走,人们才慢慢地不情愿在散开,各自迈上回家的路。人们互相问:谁的母亲?
  母亲是在一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光着脚进城的。
  她的一只手在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母鸡,就像抱着一个亲爱的孩子。这只黑色的母鸡已经生了25枚白壳的鸡蛋了,其中,20枚是双黄蛋。25枚鸡蛋放在一个盛了谷糠的竹篮被母亲的另一只手拎着。没有人知道母亲究竟走了多少里路,因为母亲的人生旅程不是一般的计算法则可以计算的。
  毫无疑问,对于这座浮华的热闹非凡的现代城市,母亲是一个过时的外乡人。
  母亲是顺着那条流经这座城市的著名的河长江走来的。一路上,母亲的心情都很愉悦。小路两旁青草丛生。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昆虫在草丛中高高低低地蹦跳或者飞掠。草叶上的露珠打湿了母亲的脚。母亲的裤管早就绾上了。母亲的腿也湿了。母亲觉得湿着腿和脚走在青草丛中的小路上十分舒畅、惬意和熨帖。对于路边的青草和青草丛中的昆虫,甚至对于身边默默淌的河,母亲都有一颗呵护的心灵。
  长江边上的空气里荡漾着一种万虑俱释的幸福力量,本来,母亲还有些许担忧的,一靠近长江,母亲就陶醉了。平坦的江水既让母亲沉静,又让母亲的血液沸腾,进入忘我的境界。母亲想起了儿子。她的在城里干大事的儿子。她的骄傲。她的心中的星。母亲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劳动妇女,但是非常普通的劳动妇女也有美好的感情。母亲的土地和家都没有了,国家要修建一个很大的工厂,是发电的。电可以使灯亮,也可以看电视,当然,还可以听广播。母亲好久没有听到广播了。听广播,现在已经不时兴了,然而母亲喜欢。母亲怀念那些可以听到广播的日子。那些日子,母亲一边听广播,一边在地里干活。喇叭在村口的大树上,声音是那样广阔、恬然、灿烂,那样契合庄稼人的心。它每天早中晚都要响。母亲习惯在广播的声音中起床、做饭和村人聊天,以及松土、担水、插秧,做各种各样的农活。母亲是一个做农活的好手。母亲一闲下来,心就发慌。一开始,国家刚来要地的时候,母亲想不开,想不开,母亲就病了一场。后来,母亲就想开了。国家是地干大事的哩。国家要发电。国家需要电。电就是动力。这是那个来征用土地的人说的。那人快30岁了,长着一长好看的娃娃脸,一张城里人的脸。母亲从那张脸上看见了儿子。我子一定也有一张好看的城里人的脸。电就是动力,那人说,一个国家没有动力怎么行?你愿意我们的国家没有动力吗?那人问母亲。母亲摇头。虽然那个时候,母亲还不太明白动力的准确意义,但是母亲不愿意我们的国家没有动力。没有电,那人继续说,汽车就不能跑,飞机就不能飞,工厂就要停工,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母亲就笑了。母亲就第一个在那张印满了字的纸上摁手印。母亲摁了手印之后,村民们也都摁了。村民们摁了手印之后,都得到了两千钱,母亲也得到了。揣着两千块钱,母亲就上了路。母亲想一看见儿子,就给他两千块钱。两千块钱,全都给儿子。母亲一分也不要。母亲要钱没有用处。母亲今后就住在儿子家里了,还要钱干什么。况且是如此多的钱,两千啊,整整两千,不是两角。
  这样想着,母亲就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前。在岩石脚下,母亲发现了一条眼镜蛇。它抬起头,看着母亲,母亲有些慌。她知道蛇一般是不主动攻击人的。不攻击人,但是吓人。母亲从小就怕蛇。于是,她对蛇说,我是进城看我的儿子的。蛇仍然看着母亲。三角形的头,尖尖的嘴,红红的信子,目光冷酷、刻薄、坚硬而且锋利,像剑刃一样颤动着刺向母亲。母亲的身体就软了,一手抱着鸡,一手拎着篮子,钉在了路上。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不能咬我,母亲说,你咬了我,我的儿子就没有妈了,我的儿子,母亲继续说,是个苦命,人小就没有爹我愿意他连妈也没有吗?母亲说着就踏进草丛,想绕开岩石离蛇远一点。它移动着身子,看着母亲那样子似乎有话要对母亲说。虽然我们只读了这篇小说的开头,也意识到蛇一定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母亲,但是,母亲不知道。蛇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它待在岩石跟前目送着母亲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什么也看不见。
  母亲是顺着水流方向朝河的下游走的。母亲的脚踩在细细的亮晶晶的沙里。沙向两边滑去,留下一个一个小小的浅浅的坑。那是母亲的脚印。沙是那么柔软、那么微妙、那么纯净。阳光照在沙上,照在整个河滩上。河滩地,看上去,就有一层表明的火焰,一闪一闪地上升,一丝风从水面拂来,就能看见那透明的火焰在飘。风住了,那透明的火焰就静静在燃烧。先是脚,然后是腿,再后,是全身,特别是脸,都烫了起来。走在河滩上,母亲感到自己整个儿地颤栗,一激灵一激灵的,仿佛被千万只手抚摸着一般。河滩一就如同少女时代的梦,在母亲的身体周围一跳一跳地,抖、揉、搓带着母亲往前走。母亲有些羞涩、有些畏葸、有些谦逊,她的脚步是那样温柔、那样朴实、那样安恬,既惊讶、脆弱,又真挚、宁静,充满对昔日优裕时光的深笃怀念。母亲是庄重的,她经受了人生的种种劬劳、种种苦难以及种种感情的蹂躏和折磨,可以说,命运蹇涩,备受煎熬,但是母亲仅仅是历尺沧桑后的疲倦,并不憔翠,她的心是愉悦的,洋溢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热爱。在一处水边,母亲看见了两只极小极小的鸟,两只非常非常漂亮的鸟,它们长的完全一模一样,看上去像一对双胞胎。母亲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正在水边洗澡。它们一忽儿钻进水里,一忽儿钻出水外,它们抖动翅膀的声音,就是聋子听到了都会心凝神释。母亲笑起来。母亲也决定好好地洗一洗。其实,母亲在离开家之前才洗过的。走了那远的路了。母亲对自己说,再说了,这儿又没有人……母亲就放下鸡和篮子,然后,很快,就脱光了衣服。母亲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母亲每天睡觉都要洗澡。母亲的家就在长江边上,紧挨着长江,长江从家门前流过,不天天去洗一个澡,游一游水,亲近亲近长江,那,似乎有点对不起长江了。母亲从小就会游水,就像从小就会吃饭、睡觉和劳动一样。如果说有什么人不会游水,母亲听了一定会奇怪。不会游水,在母亲看来就和不会爬树、不会走路一样,是不可思议的。鸡也跟在母亲身后下水了。鸡是母亲的一个孩子。在长江边上,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有一个母亲和一只鸡两只鸟,在洗澡。作为一个母亲,我们要说,她是完美的、优雅的,端庆而且高贵的,就和长江一样。长江也是我们的母亲。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两个母亲走到了一起,她们合二为一,成为一个整体。
  太阳可以作证:两个母亲都是伟大的。太阳一直跟随着她们,照耀着她们。太阳爱她们就如同她们爱我们一样。
  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站住了,终于到了,母亲想,随即就闻到铁门里面儿子的味道。儿子是一只草鱼,身上有一股春天青草肆无忌惮的气息以及长江深水一波澜灼热的气息。春天的青草无边无际。在春天,长江里的水瘦了,然而江心深水的波澜更多了更烫人了。母亲在铁门外喘息起来。那一片刻,母亲有些晕。那感觉就如同那年春天儿子的父亲带着她在长江的江心里游水一般。他从后包住她。她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胸膛又宽双厚,一颗心在里面嗵嗵嗵地跳响。那是一个天的晚上,后来,他们就在长江边上有了儿子。我到儿子这里来了,母亲对他说,我闻到儿子的味道了。母亲靠在了铁门上我们的儿子还是那只小草鱼。母亲的背感到铁门有点凉。我把鸡也带来了。母亲说。是一只好鸡。母亲说,啊。母亲低低地叫喊一声,我忘了告诉你了,我把你的解放军帽也带来了哩。我知道,母亲的声音有一些哽咽了,你的解放军帽是留给我的,留给我一个人的……无论我去哪干啥都带着哩:松土、担水、插秧,还是赶场、上街,我都带着哩。没有人知道的。谁也不知道。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人的。母亲的眼前就出现了那年春天的情景。那年春天,长江突然涨了大水。生产队的一头牛被冲走。他去救牛。结果牛救上来了,他却不见了。牛的头上戴着他的解放军帽。那么大的一头牛,见着她,就给她跪下了。牛知道她是他的亲人。牛懂。牛的眼睛里的泪就出来了。她倒在了牛的身上。那年儿子还不到3岁。爸爸帽。爸爸帽。儿子指着那顶解放军帽说。母亲就看见了水。看见水在她的周围四处汹涌,把她给包裹了起来。从那以后,母亲就更爱长江了。母亲就在心里把他和长江等同了起来。长江就是你哩,母亲对他说,你就是长江。母亲就天天都要去长江里游一游。第一次,母亲都听见水里有他的心在跳,嗵嗵嗵地响。母亲靠在铁门上,看见水朝她奔跑过来,水向她伸出千万只手,千万只手都是他的。我到儿子这里来了。母亲对水说,其实是对他说,你放心吧。你回去吧。儿子会对我好的。我们的儿子还是那只小草鱼。我闻到他的味道了。母亲对他说,其实是对自己说。儿子,儿子,儿子……
  铁门比刚凉了,铁门变得硬起来,同时,也很锋利,就把母亲给割疼了。它割在母亲的背上,把母亲的棉布衣服割穿了,然后又割母亲的皮。母亲的皮被割破之后,母亲身体里的汁液就流了出来,是一些绿色的发亮的物质。那些从母亲的身体里流出来的绿色的发亮的物质,释放着泥土和山泉的香气,顺着水泥的楼梯朝下淌,一级一级、一层一层地淌下去,最后,来到了人群拥挤的大街上,被街边的一棵小榕树看见了。那棵小榕树眼睁睁地看着从母亲的身体里流出的发亮的绿色汁液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淌进了城市的肮脏的下水道。铁门接着割母亲的肉,它割进了母亲的肉里,它割到母亲的骨头了。它钻进母亲的骨头,割着了母亲的心。一开始,铁门割母亲的棉布衣服的时候,母亲没有察觉,后来,它割母亲的皮,母亲还没有察觉母亲的眼睛被一片大水给蒙住了。它钻进母亲的骨头,喀嚓喀嚓一下一下地使大力气割着,母亲才有些发觉,母亲有些发觉,铁门就已经割到母亲的心了。
  母亲把身体从铁门上艰难地移开了,于是,母亲开始敲打铁门。
  母亲怎么也敲不开铁门。铁门里没有一点声音。
  母亲住在了15层楼的楼项上。在15层,住着母亲的儿子、儿媳妇、孙子以及保姆四口人。对于儿子把她安置在15层楼的楼顶上住。母亲没有意见。母亲住的地方准确说来是楼梯间,那个地方完全可以摆下一张小木床,摆下一张小木床以后,还有很大的一片空间。儿子给母亲买来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布鞋,其实都是商场卖不出去的处理品,但是母亲仍然宝贝似的舍不得穿。母亲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枕头的旁边,鞋放在衣服上。母亲喜欢光脚。在母亲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穿过鞋。母亲的脚一点都不难看,大是大了点儿,大脚走路稳当,无论走多远都不在话下。母亲去赶集,几十里的山路,来回挑着100多斤的担子,一点儿也不累。母亲学会了摁门铃,但是,母亲一般不轻易摁儿子的门铃。儿子平常上班不在家,儿子是一个干部,什么长,具体什么长,儿子没有告诉,母亲就一直不知道,也没有人来问母亲,所以,知道不知道,没有多大的关系。儿媳妇也要上班,下班以后也要很晚才回来。儿媳妇没有叫母亲妈。母亲就不明白自己该怎么称呼儿媳妇。儿媳妇是一个漂亮女人,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母亲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母亲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城里人身上似乎都是那一种味道。后来母亲知道了,是化妆品的味道。这和乡下人不一样,乡下人的味道各不相同:上了岁数的人是陈年稻草的有一些腐败发黑的味道,或者做完饭后炉堂里的柴火的灰色的味道;年轻人的味道就鲜艳而且丰富了,有花朵的味道,梨花的、桃花的、橘花的、菊花的、油菜花的……有树的味道,樟树的、桉树的、杨树的、桫椤树的……有草的味道,各种各样的草,无边无际,数也数不清……有动物的味道,牛的、马的、羊的、猪的、狗的和鸡的,还有鸽子的和青蛙的。母亲认识的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竟然有一股泥鳅的味道,据说有泥鳅味道的人命好,一辈子都在田里钻,你想想,一辈子都有田,命还不好吗?母亲的身上有一股草鱼的味道(其实母亲的身上更多的是一股桂花的味道,母亲本人不好意思承认。桂花的味道多香啊)。母亲坚决地认为自己是鱼命,离不开水,因为是草鱼,又离不开草,就是说,母亲既离不开她的长江,又离不开她的土地。还好,长江和母亲一样,也来到了这座城市,至于土地嘛,那好办,因为,母亲已经决定了去城效的土地上挑土。
  母亲找到看守工地的老人,对老人说她想挑土的事。老人回答:你来挑嘛,能挑多少就挑多少。老人还说这些土都是不要了的。老人靠近母亲,悄悄地张开他的鼻孔,不停地翕动着,似乎闻到了什么特别的味道,有点……像……怎么这样熟悉呀?桂花?桂花?真的是桂花?多好的土呀。母亲对老人说。母亲就去挑土了。母亲每天都去挑土。母亲决定把楼顶变成一块土地。每天,母亲去挑土,鸡都跟着母亲去。他翻开土或者在荒草丛中找虫子吃。母亲很高兴鸡跟着她去。在这座城市,母亲谁也不认识,惟一认识的就是这只鸡。鸡是母亲的朋友。刚来城里时,鸡和母亲一样不习惯城里的生活。那些日子,鸡一个蛋也没有生。自从跟着母亲一起去挑土以后,鸡又开始生蛋了。母亲把蛋都给了那个老人。第一天,鸡生了一个很小的蛋,不像鸡蛋,像麻雀蛋,比人的大拇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几乎是透明的,软的;第二天,鸡生的蛋就大些了,也硬了,不那么透明了;第三天,鸡生的蛋就正常了。最少有一两哩。老人对母亲说。母亲就笑,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到了明天,鸡就该生一个双黄蛋了。第四天,果真,鸡就生了一个双黄蛋。当母亲把双黄蛋递到老人手里的时候,老人激动得花白的胡子到处乱飞,似乎那些胡子是一朵朵真正的花,又似乎,老人如果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话,他本人也会飞起来。老人硬是把母亲拉进了他的棚屋,给母亲捧出一大捧花生,又给母亲倒了一大碗开水。歇会,歇会,老人说,我替你装上去。可是,母亲跟在老人身后也出了棚屋,她不能让老人替她装土。老人的年纪很大了,做母亲的父亲也足足有余。母亲怎么能让老人替她装土呢?母亲抢过老人手中的锹。老人站在一边,看着母亲一下一下用力铲着,突然,嘿嘿嘿地,就哭了。最被,母亲以为老人是在笑,后来才发现老人是在哭。母亲就停下了手中的活。母亲慌起来,不知怎么才好。母亲的心情很忧郁,认为自己又蠢又笨,因为她不懂得该如何安慰老人,也不明白老人为什么突然就哭了起来。老人蹲下身子,双手捂住脸。他哭的样子非常可怜。他的眼睛、鼻子和嘴以及耳朵都在往外流水,似乎他是水做的。他擤鼻子、擦眼睛、打喷嚏、咳嗽、吐痰,不一会儿,他的脸就变得一处黑、一处白、一处红、一处青、一处紫了,并且,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全都肿了,全都噙着汪汪的水,时刻准备着继续流出来。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老人脚下的土地湿了一大片。母亲吓了一跳。母亲不敢相信老人居然流出了如此多的水。老人看上去一点都不胖,也不高,是一个很平常的老人,中等身材,五官也是一般人的五官。老人那么哭过之后,母亲就闻到老人的身上有一股龙的味道。母亲很久没有闻到龙的味道了。在母亲的记忆中,她是在小的时候,跟随她的母亲去龙王庙烧香闻到过。那年,母亲7岁。那年,天大旱,长江都几乎见了底了,离长江远的地方颗粒无收,听说饿死了很多人。那天,装满了土之后,母亲没有立刻离开,她在工地上陪了一会儿老人,给老人做好了晚饭。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地,平常只住着老人一个人。一些翻开的土上又长满了▲草。一堵红砖砌成的围墙围成一个巨大的圈。那样,挑了整整半年的土,15层楼的楼顶终于变成了一块土地。这是母亲自己的土地。母亲又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干活了。母亲的鸡也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找虫子吃了。
  老人给母亲送来了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子:白菜、萝卜、芹菜、豇豆、茄子,还有南瓜和丝瓜……母亲曾经问老人,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蔬菜种子。老人就给母亲送来了。母亲看着如此多的蔬菜种子非常高兴,于是随口说要能种点谷子就好了。谷子就是水稻即大米,长江沿岸的人都知道。只有在北方,谷子才是小米。老人说你种啊。母亲说这么高的楼,哪儿来水呀?老人就看着母亲笑了。母亲看见老人笑,就明白了。母亲真的相信老人是龙了。有龙,怎么会没有水呢?母亲就想起7岁那年,她跟她的母亲一起去龙王庙烧香的情景。她就是在龙王庙里第一次闻到龙的味道的。龙王庙里烟雾缭绕,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每个人的味道都不相同,然而母亲还是闻到了龙的味道。龙的味道非常强烈,是一种水和土混合的味道。那时候,母亲就想,龙一定是一个白胡子老人。龙果真是一个白胡子老人,就坐在母亲的对面,在15层楼的楼顶上的楼梯间里,在母亲的儿子给母亲的小木床上,正笑眯眯地看着母亲。龙的笑模样非常和蔼可亲。龙对母亲说你就种点谷子吧。母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儿子的城里遇见龙。那年,她跟她的母亲去龙王庙里烧香,只是闻到了龙的味道并没有看见龙。母亲想起了龙王庙,问,你家呢?早毁了。老人说。老人又对母亲笑。老人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一个人的龙了,你只要天天给我吃鸡蛋就行。我天天给你吃鸡蛋。母亲说。在母亲和老人那样说话的时候,鸡就卧在小木床下,在母亲和老人的脚边。母亲看见,老人脚上的布鞋烂了,就蹲下身子脱去老人的鞋,把儿子给她的新鞋给老人穿上了。从那天开始,听了母亲和老人的谈话后,鸡每天都生一个双黄蛋。
  母亲种上了谷子。在儿子的15层楼的楼顶上,母亲有了一块田。母亲还有了三块地。在田边,母亲种上了丝瓜;在地里,母亲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整个楼的人都吃母亲种出的粮食和蔬菜。谁来要,母亲都给。有的人给母亲在小木床上放下一点钱或者一些零碎的快到期甚至已经过期该扔掉的食品:一包方便面、一袋花生、一桶饮料、一把糖果、一块面包……有的人就那么拿走了。就那么拿走了,下次再来,母亲同样给。母亲要钱没有用,母亲需要的是劳动,在土地上劳动。只要劳动着,母亲就高兴。母亲就是热爱劳动。
  老人真的是一条龙,一点没错,他每天早上,天亮以前,都来给母亲的土地浇一次水,然后坐在母亲的小木床上,吃母亲为他煮好的双黄蛋。吃完双黄蛋,他就走了。有一天,因为头天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人们玩得晚,所以就起得特别迟,那天,老特别高兴,他给母亲的土地浇完水,就带着母亲在城市的上空飞了一圈
  那天,母亲发现,原来这座城市是一座很美的城市。
  母亲爱上了这座城市。
  谷子终于成熟了。看着金黄金黄的谷穗,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儿子、儿媳妇,还有孙子,都上楼来看了一次。保姆经常来。保姆是一个15岁的小姑娘。自从母亲在楼顶上种了菜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市场买过菜了。儿媳妇说吃什么菜,她就上楼来摘。她还是隔过两三天云一次市场,主要是买肉。非常遗憾,母亲的土地里种不出肉来。有一天,母亲对儿子说,她想在楼顶上养一头猪,但遭到儿子的强烈反对。当初,母亲说要种点菜,儿子也反对。不过,儿子知道母亲闲不住,又看见母亲进城后,无事可做反而病了,整天愁着,就同意了。儿子说,可是没有土呀。母亲立刻就高兴起来,说,土,我可以去挑。母亲早就发现了城郊那个废弃的工地,看见那里有许多土,没有人要。后来,儿子上楼来对母亲说,你已经养了一只鸡了,就不要再养猪了。儿子又说,养猪会让人笑掉大牙的。母亲就没有养猪。母亲知道了城里和乡下不一样。城里养猪会让人笑掉大牙。可是,城里人也吃猪肉呀。母亲没有对儿子说这话,因为儿子已经走了。儿子太忙,白天要上班,晚上要辅导孙子学习,有时候三五个同事来,还要玩玩麻将。儿媳妇也玩麻将。儿媳妇能够玩一整天整夜。儿媳妇在家里玩,也出去玩。于是,儿子家的铁门就总是关着。母亲开不开儿子家的门。儿子没有给母亲钥匙,他只是教母亲如何摁门铃。有事,你就摁门铃。儿子说。其实母亲早就会摁门铃了。母亲没有对儿子说。
  不止一次,母亲看见来人摁儿子家的门铃。来人各不相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几乎都拎着东西,或者挟着包。只有一次,一个小孩来,既没有拎东西又没有挟包,门就一直没有开,不知是里面没有人呢,还是故意不开?小孩4岁或5岁的样子,穿着打扮不像城里小孩,但是挺机灵,一双眼睛特别亮,看上去是蓝色的,就是真正的天空的那种颜色。母亲闻到小孩的身上有一股天空的味道。这味道让母亲激动了好久。自从母亲进城以后,就再也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这味道让母亲回忆她的少女时代。少女时代的母亲是有许多想法的。那时候,她常常斜躺在长江边的一个山坡上望着天空出神。天空中的云彩轻盈盈地飘着;白的像棉花、红的像桃花、绿的像玉米叶子,还有金色的稻谷、紫色的荆……母亲最喜欢蓝颜色,勿忘我的颜色,天空的颜色,大海的颜色(母亲的一生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但是母亲肯定大海是蓝色的)。那时候母亲特别想弄清楚这些如此多的颜色是从哪里来的,也像人一样是生出来的吗?那么,谁是生出它们的母亲?一只从天空飞过的鸟更让母亲渴慕地爱着,无论什么鸟,母亲都爱。母亲多么期盼自己也能有一对翅膀呀。母亲想如果我的母亲是一只鸟的话,那么我就有翅膀了。母亲问她的母亲,妈,为啥你不是一只鸟?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母亲没有得到回答。有许多问题,母亲都没有得到回答。母亲看见那个小孩子失神地靠在儿子家的铁门上,就像她初到儿子家时,靠在儿子家的铁门上一样,母亲的心就痛起来。忍不住,母亲就走了下去,她伸出双手抚摸小孩的头。小孩抬起头来望着母亲。小孩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有些沮丧、有些悒郁、甚至有些悲怆和颓废。在小孩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母亲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两条--一只一条--惶遽不安的小鱼,唆地一下,就逃走了。母亲就在小孩的眼睛里看见了她梦中的大海。原来,小孩的一双眼睛是大海上的天空和天空下的大海。母亲俯下身,忍不住就把小孩搂进了怀里。母亲把小孩抱到了她的小木床上。母亲从床下的一个纸箱里捧出那些来拿蔬菜的人给她的东西,几乎满满地堆了一床。吃吧,吃吧,母亲对小孩说,全都是你的啦。小孩坐在母亲的床上,怔怔地看着母亲,看着他眼前的这个与众不同的有些怪的女人,有点不敢相信母亲的话。真的全都给我吗?小孩的声音怯怯的,一颤一颤的。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如此多的好东西。全都给我是真的吗?小孩用一颤一颤的声音怯怯地又问了一次。给你,全都给你,母亲回答,今后我有什么也全都给你。母亲的声音非常愉快,像一朵盛放的玫瑰,香气四溢,而且光彩闪耀。真的吗?小孩激动起来,他的眼睛里,那两条小鱼,在欢畅地游着,它们是那样的天真、纯洁、温柔而且美。小孩投进了母亲的怀里。你是我的奶奶吗?小孩问母亲。是,是,母亲赶紧回答,我是你的奶奶。母亲在第一眼看见小孩的时候,就想她是他的奶奶了。母亲想有一个小孩叫她奶奶。母亲的孙子从来没有叫过她奶奶。母亲还想儿子能再叫她妈,可是儿子已经很久没有叫母亲妈了。母亲进城来儿子就没有叫过她。母亲想儿子一定是长大了做了国家的干部了,就不好意思再叫她了。母亲能够原谅儿子。但是母亲还是愿意儿子叫她妈,哪怕再叫一声也好。奶奶,奶奶,你怎么住在别人家的楼梯上?小孩问。不是别人家,这是我儿子的家呀。母亲很真诚地说。你儿子的家?小孩说,那你,你不是我的奶奶?我是你的奶奶,母亲急起来,我是你的奶奶呀!那你为什么说这是你儿子的家?小孩问。小孩是一个聪明小孩,立刻就抓住了母亲的破绽。小孩心里很清楚这是谁的家。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对小孩说了。母亲说……母亲站在小孩跟前,她的声音嗫嚅含混,而且又苦又涩又酸。母亲感到空气里肯定有另外一个喉咙在痉挛地尖叫。母亲企图对小孩笑一笑,但她的笑模样太勉强了,看上去竟然和哭一样。母亲想起了什么,她抓起小孩的手,说,你看看我的菜和谷子。小孩就看到了母亲的菜地和稻田。小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的两条小鱼都张大了嘴。小孩不敢相信。在15层楼的楼顶上,这个老太太居然种出了如此多的菜和谷子。这,这,全是你种的?小孩问。全是我种的。母亲的回答非常自豪。你是下凡的老神仙吧?小孩问。下凡的老神仙,我?母亲对于小孩的这句话有些吃惊。母亲立刻说,我不是什么下凡的老神仙,我是你的奶奶。奶奶。小孩迅速地叫了一声。小孩想要母亲做他的奶奶。小孩觉得母亲肯定是一个下凡的老神侧。小孩昨天才听了一个神仙下凡的故事。那是他的父亲对他讲的。小孩是一个爱听故事的小孩。他的父亲天天都要给他讲一个故事。小孩呆呆地站在菜地边。他看到了母亲的鸡。他还看到了3只红蜻蜓和5只白蝴蝶。红蜻蜓和白蝴蝶都在母亲的田地里飞过来飞过去。那只鸡看见母亲,就咯咯咯地叫喊着跑到母亲跟前。母亲蹲下身,摸了摸鸡的头。鸡又走到菜地里去了。一只红蜻蜓停到小孩身边的一片稻叶上。小孩忍不住了,伸出一只手想去抓它,在小孩的手快接近红蜻蜓的时候,那个小精灵一振翅飞走了。它飞到高高的空中,然后又飞下来,停到母亲的一个肩膀上。小孩一直盯着那只红蜻蜓,看见它停到了母亲的一个肩膀上。小孩张着嘴,瞪着眼睛,他更加相信母亲是一个下凡的神仙了。奶奶,奶奶,小孩喃喃着,它,它……红,红……小孩从来没有见过红蜻蜓,也没有见过别的蜻蜓,所以他暂时管红蜻蜓叫红。红,红,你的肩膀上。小孩对母亲说。是蜻蜓。母亲告诉小孩。那,那,白……小孩指着飞来飞去的白蝴蝶。蝴蝶。母亲又告诉小孩。小孩兴奋了,他问母亲,蜻蜓和蝴蝶,还有鸡,都是你养的吗?鸡是我从家带来的,母亲说,蜻蜓和蝴蝶是从天上飞来的。天上飞来的,小孩的眼睛里翻起了浪花飘起了云彩,奶奶,你也是从天上飞来的吗?奶奶不是,母亲捧住小孩的脸,奶奶是从家里来的。母亲在小孩的眼睛里看见了无边无际的天空下的无边无际的大海和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的无边无际的天空,母亲看见了少女时代从她的梦里飞走的那只鸟,那只鸟带着本来属于母亲的翅膀远远地飞走了。飞走了,飞走了,再也没有飞回来。母亲还看见了自己,是一条草鱼,在小孩的眼睛里的海里。那海在蓝色的天空下蓝着,而那天空,却在蓝色的海上蓝着,原来海和天是一样东西,海就是天,天就是海,原来海和天都可以在一个小孩的眼睛里找到并且看见。母亲将小孩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那天傍晚,母亲跟着小孩去了小孩的家(是一间低矮的窳陋的石头平房)。还未进家门,母亲就闻到了小孩的家的味道,准克地说是小孩的父亲的味道。那是一种树,一种很珍贵的树,一种快绝迹的树,具体叫什么名,母亲说不上来。那树的味道是如此浓烈地冲击着母亲的感官。几乎使母亲晕倒和窒息。那个时候,母亲觉得自己的心灵是一个深渊,巨大的悲哀正在那深渊的底座下挣扎。屋子里有一种臻于完美的色彩在大烹大炸地扩张、啃噬和戕害,那就是纯粹赤贫的色彩……那个本来是一棵珍贵的树的男人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截落尽了叶子早已折断了的枯黑色枝条。小孩扑到男人的床前,爸爸爸爸爸爸,小孩叫喊,奶奶来了。男人两只死灰色的眼睛突然飞快地透出两道明亮的闪电,射向母亲,那闪电的味道怪僻乖张,让人无法接近更无法逃避。母亲听见她身上的关节打铙击钹似的一阵叮哐乱响,整个身体立刻似醒未醒般的疼起来。就在母亲即将摔倒的时候,小孩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一张小木凳。母亲赶紧把自己放了下去。母亲感到冷汗把贴身的衣服湿透了,她的身上冰一样地凉着,不一会儿,母亲就发现自己给冻僵了,你说你是孩子的奶奶?男人问母亲,声音中有一股压抑的阴暗晦涩的气息。是。母亲低低地承认。那么,你就是我的妈了?男人又问母亲,促狭的语气里有一箩筐搜刮的恶意。这次,母亲没有回答。她只是直直地看着男人,目光朴实、狷介、善良,洞若观火,神清气定,然而,没有一丝一毫的侧隐、怜悯,甚至幽怨。那目光,完完全全是一位紧强的母亲的目光。那一刻,阒静极了,仿佛所有的骚动都已经被时间尘封了。那一刻,一万年过去了。妈妈。妈妈。男人无声地叫喊着,似乎羞愧于开口,他的毫无血色的嘴不停地嚅动着。他是那样的羸弱,那样的娇柔,那样的痛楚,甚至罕见。妈妈。妈妈。男人再一次叫喊,声音仍是那样的低微,充满了期望和疲惫,听上去就像是一个人在喁喁独语。妈妈。妈妈。男人的手从被子底下探出来,奄无生气,密布着畸形的黑色增生物,似乎被子一直在下着霏霏淫雨,致使被子底下泥泞不堪,哪里都是病菌生长的乐园。妈妈。妈妈。男人的手离开了被子,伸向母亲,真挚地祈恳着母亲的回应。男人的一双眼睛里滚出了晶亮晶亮的泪,就像清晨宁静的大森林里树木上落下的珍珠一样的水滴,它们嗵嗵嗵惊雷般地炸在母亲的心里。妈妈。妈妈。男人叫喊。母亲已经抓住了他的双手。母亲把他的双手捧在自己的双手里,就如同捧着一个宝贝。男人枯黑的木乃伊的手在母亲的手的呵护下渐渐地泛起一些气息,那干皱的皮被一种生机勃勃的物质支撑起来了,开始变得有弹性,枯色和黑色消退,慢慢地呈现出肉色,接着,在手心和手背上都展示出了血管的模样,还可以看见血在血管里欢欣鼓舞地流通,甚至能够听见血在血管里流的声音,犹如潺潺的小溪流水,间或,有几条小鱼,将一朵一朵浪花摔打在岸边的青草地里。妈妈。妈妈。男人叫喊。
  男人接着就给母亲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后来,每天上午,母亲都到男人家里,去伺候男人;下午,就在土地上伺候庄稼。每天,母亲都要带去一篮子菜。她一起床,就在地里忙活,忙得累了,就去男人家,她的早饭,也是在男人家和男人孩子一起吃的。
  母亲已经真正成了男人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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